賈樟柯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記者，他能敏銳地捕捉到時代的變遷。
——許知遠
山西汾陽，整個城市在霧霾之下模糊不清，色彩被淡化，汽車在窄街陋巷和低矮的板樓間穿行，似乎隨時都會沒有征兆的消失在下一個街口。
經(jīng)過長途的顛簸后，許知遠到達目的地賈家莊。走過一條掛滿暗紅燈籠的磚石道，在名為山河故人家廚的宅院二樓，許知遠見到老友第一面便笑著調(diào)侃到：“越來越像大哥了?！贝藭r的賈樟柯身著黑色夾克，由于右眼光灼傷的緣故佩戴墨鏡，兩人在桌旁落座，賈樟柯吸著雪茄，背后的墻面貼著山河故人的國外版海報。
“無窮無盡的闡釋自己的觀點是令人厭倦的”
“你在創(chuàng)作的水準上哪些重要能力有衰弱？”一見面，許知遠便拋出這一問題。
“我覺得可能就是，”賈樟柯望著半空，停頓半響說：“更加的獨裁吧，創(chuàng)作性的獨裁，過去創(chuàng)作有超多的民主性，討論，現(xiàn)在基本上就這么著了?！?/span>
許知遠反問：“會擔心自己陷入一種新的自我封閉嗎？”
“沒有擔心過，”賈樟柯吐了口煙平靜的說：“我越來越對形成共識不感興趣。”
“你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一點？”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觀點形成共識，我對這個過程一點興趣都沒有。”賈樟柯表明自己不喜歡極端的觀點，因為這里包含著強大的暴力性，包括形成共時性也同樣有暴力的色彩，就像他在 2017 年初，單向街書店文學獎現(xiàn)場提到的，“我們?yōu)榱怂^共識的形成，內(nèi)耗，猶如陷入沼澤，猶如鬼打墻?！?/span>
近一年，用賈樟柯自己的說，他發(fā)生了”奇特的變化“。
其實他最大的轉變是在拍《三峽好人》時發(fā)生的：“之前我對中國整體社會屬于很樂觀的（態(tài)度），但是我拍《三峽好人》，越來越失望了，真的深入到長江流域、長江地區(qū)，你會發(fā)現(xiàn)社會呈現(xiàn)出了固化，大家是從一個艱難的生活流入到另一個艱難的生活?！?/span>
《三峽好人》劇照
另一個促使賈樟柯發(fā)生變化的時刻發(fā)生在多倫多，當時在放《天注定》，一位中國留學生直接站起來說：“我們國家是存在這些問題，但是你為什么只拍窮鄉(xiāng)僻壤？為什么離了煤礦你會死？”
《天注定》劇照
這個提問，讓賈樟柯意識到，從影二十年，三代人都成長起來了，可是人的思維方式依然沒有改變。剛拍電影的時候，賈樟柯懷有巨大的激情，他覺得電影可以改變世界，可是現(xiàn)在，是賈樟柯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賈樟柯？
“也可能我是錯的，也可能是太疲憊或者是太厭倦了。”賈樟柯抽著煙，陷入凝思。
這些年，賈樟柯逐漸拉近了與家鄉(xiāng)的距離。他將大部分時光消磨在老家汾陽，過著某種看似隱居的生活。
賈樟柯故鄉(xiāng)汾陽一角
重回故鄉(xiāng)，世界發(fā)生著更多改變，川普當選，氣候的變化......賈樟柯有了更多反思，他發(fā)現(xiàn)了共性的征兆——精英的衰落。
“我們讀書的、寫書的、拍電影的，越來越離開我們的讀者。為什么精英會衰落？普羅大眾事實上從我們的作品思想里面分享不到新思想，我們忘了繼續(xù)往前走，去思考更新的問題?！边@是賈樟柯在今年年初單向街書店文學獎頒獎禮上談到的個人反思。
賈樟柯認為，提不出新觀點，就沒有辦法在更大的層面上求得理解，形成共識：
“隨他去吧。沒有新發(fā)現(xiàn)，就不要參與到維護共識的過程中去。”
“我在寫天體物理學論文”
賈樟柯對于自我、對于這個世界的新發(fā)現(xiàn)，集中在天體物理方向，在此之前，他是一個物理只考 17 分的學生，但這并妨礙他創(chuàng)作自己的天體物理學論文。
“我不怕別人笑話，我怎么想就怎么說?！睂Υ怂φ劦健?/span>
“對你來說敬畏的是什么？”許知遠問。
“所有未知的東西，神、鬼、天地、宇宙、外星人?！彼岬皆谝淮畏掂l(xiāng)路途中因對于電子地圖的依賴引發(fā)的感想，與我們不同，古人是憑借對山川日月的認知來加強同外在的聯(lián)系。
賈樟柯和許知遠在關帝廟
“你的這種分析，是否會妨礙直覺，或者本真的、那種模糊性的東西?！痹S知遠問到。
“這些本來就是直覺，”賈樟柯說，“比如說外星人，我哪有那個分析能力，它是一種幻象，只是過去沒打開這扇門，現(xiàn)在打開這扇門，瘋狂地想?！?/span>
許知遠有些好奇：“你想象外星人是什么樣子？”
“可能你就是外星人?！辟Z樟柯玩笑到。
許知遠笑著回應：“我們這是星際采訪。”
作為新的興趣驅動力，他的創(chuàng)作觀念也發(fā)生了轉變，由最初創(chuàng)作的欲望轉為分享的欲望，他曾說過：“剛拍電影時我覺得特別有激情，我覺得電影可以改變世界，但現(xiàn)在我覺得世界改變的太慢了?！倍?VR 技術的出現(xiàn)，將他的動力與熱情合二為一。
我們是 VR 技術的模仿者，還是創(chuàng)造者？
賈樟柯談到他著迷于 VR 技術的原因，源自一個有趣的猜想，“有可能人類世界也是一個虛擬世界，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自生自滅，所建立的國家社會、結構、民主、種族、語言，所有的一切可能是被某個系統(tǒng)設計出來的，我們被另一個系統(tǒng)觀看，我們可能就是別人的 VR 。我在做 VR 電影時可能在模仿我們的設計者?！?/span>
“上帝？”許知遠問。
“就是上帝，我們在模仿?！辟Z樟柯說，“我們將大量目光投向彼此時，是不是我們忘了看遠處，看另外一個世界，人類共同體和宇宙的關系是什么？跟時間的關系是什么？”他形容自己現(xiàn)在的感覺像“換了軟件”，新的發(fā)現(xiàn)正讓他由局部、非理性觀點逐漸轉化為多維度的視野。
“你要這么反感商業(yè)，你別上班，你別領工資”
近幾年，許知遠一直在身份與角色的轉換間掙扎——從媒體人到創(chuàng)業(yè)者，他也試圖連接不同角色間的紐帶，商人、作家和公共知識分子，盡管這時常令他感到疲憊。而作為一名與商業(yè)氛圍達成和解的電影導演，賈樟柯不僅通過商業(yè)力量來推進自己的藝術思想，也帶動了電影界新的藝術力量，這讓許知遠充滿了好奇和困惑。
“商業(yè)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許知遠問。
“人類社會僅有的幾個鏈接方法之一?！?/span>
“那你覺得它的核心特質是？”他追問到。
“我覺得它是一個非常中興的東西，我對它無情、無好感也無惡感——不排斥，排斥它沒有用?！辟Z樟柯談到自己的電影計劃“柯首映”，作為燒錢的商業(yè)行為，它可以在短時間聚集 80 萬人看一部線上短片，商業(yè)力量將分散各地的優(yōu)秀影片聚集起來，這些影片之前根本沒機會被看到?？率子车牡谝徊坑捌还矁尚r十一分，吸引了幾十萬人觀看，他計算過，這相當于 150 人的片場滿場的情況放映了 66 個場次。
“一部短片在一個國家， 66 場吐血都組織不出來，但是新媒體和商業(yè)能辦到，那為什么不用它，他就是最有效的一個方法?！彼錆M期待的說。
談話中的許知遠
對于電影中商業(yè)力量的評判，他也拒絕將話語權交給局外人，“總有人問，我的電影是陪還是賺，我最常說的是你是我家會計啊，你管我掙還是陪，跟你有半毛錢關系嗎，對不對？ 跟我的合作伙伴有關系，對你來說就是喜不喜歡電影的問題，你談這些干嘛？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跟你談這些事?！?/span>
許知遠始終對技術或商業(yè)力量的異軍突起抱有謹慎的態(tài)度，他認為賈樟柯商業(yè)觀念的改變是技術革命的一種刺激，“這種技術革命性的東西，說心里話，它會說另一次巨大的幻覺?！?/span>
他繼續(xù)坦誠自己的觀點“你相信過人文主義的那種精神嗎，人的獨特神秘，不可戰(zhàn)勝性?！?/span>
“相信過?！辟Z樟柯平靜的回答。
“現(xiàn)在懷疑了？”
“現(xiàn)在不相信了，”他平靜地說，“至少是在懷疑?！?/span>
許知遠仍抱有期待的說，“我覺得我還是挺相信這個東西的?！?/span>
賈樟柯不做言語，雙指夾著雪茄，疲憊地吐著煙霧，他的神情有些迷失，像是再追憶往昔流逝的信念。
“現(xiàn)在我回到故鄉(xiāng)是因為我需要獲得我需要的角度”
兩人此次見面的地點在賈家莊，一個速成的民俗文化村，賈樟柯的新媒體影像項目“柯首映”就在此落成，未來這里還會興建新的藝術中心。
賈樟柯帶著許知遠在村落中四處游玩，坐旋轉木馬、打氣槍、騎雪地摩托、拜關公。如果說，許知遠在此充分體驗了賈樟柯藝術野心的現(xiàn)實張力，那他的期待仍未得到滿足，他想知道這位導演內(nèi)心的歸宿，他的過往、最初的電影熱忱、靈感來源以及記憶中深刻的地方。
騎雪地摩托的賈樟柯
二人坐在車中，駛過汾陽城的街道，白天的城區(qū)像一副拙劣的印象派畫作，霧蒙蒙的前景在極力掩飾古城墻的色彩。
“這是我晚上跑步的地方，”賈樟柯回憶著這條街道的過往。
俯瞰汾陽城
“最較勁的時候是什么時候？”許知遠問他。
“中學畢業(yè)以后，那個時候每條街每天掃五六遍，每個角落都了如指掌。每個攤都有朋友空著知道干嘛?！辟Z樟柯時常回憶起父親帶他爬城墻的時光，看著過往的行人和汽車，而如今那些城墻早已被城市化的巨大機器碾碎，化作眼前朦朧而飄忽不定的塵土。
他們一起回到了賈樟柯的母校，汾陽中學，他調(diào)侃學生時代的頑皮，當時校長還強調(diào)過自己需要作為專才培養(yǎng)。兩人漫步在青磚紅瓦的校園中，賈樟柯依舊能清晰地記起自己看書和跳霹靂舞的地方。他還不失興致地表演了幾個霹靂舞中“擦玻璃”的動作，又被來回了那個叛逆、渴望理解外部世界的年紀。就像他說：“不逆反怎么離開，家鄉(xiāng)需要理解的過程。”
賈樟柯母校汾陽中學
許知遠問及他重新觀察故鄉(xiāng)時的感覺，他說這些年在家鄉(xiāng)深刻地體會到外部現(xiàn)實的困境——“所以我也需要反思一下，”他沉默了許久，然后不失幽默地說，“我期待更高的智慧替我反思一下?！?/span>
“我在重新拉開我跟城市跟世界的一個距離，然后回到我出發(fā)的地方，尋找建構一個新的角度，去理解生活、理解我自己。過去我需要離開故鄉(xiāng)，是因為我需要經(jīng)驗我需要看世界，現(xiàn)在我回到故鄉(xiāng)是因為我需要獲得我需要的角度?！?/span>
無論賈樟柯作為藝術家、電影導演、VR 愛好者、還是有趣的“天體物理學家”，這些角色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媒介、或一種方式，這讓他更好地理解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系，用他的話說，重新回歸對“某些看似不變的問題”的理解和探討。
今年秋天，賈樟柯的電影《在清朝》將開機拍攝。
關于《十三邀》
《十三邀》是單向空間和騰訊新聞聯(lián)合出品的一檔大型訪談紀錄片。
▍主持人
許知遠，作家，單向空間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2000 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計算機系。曾任《經(jīng)濟觀察報》主筆、《商業(yè)周刊/中文版》執(zhí)行主編。已出版作品《那些憂傷的年輕人》《一個游蕩者的世界》《祖國的陌生人》等。
一位帶有“偏見”的主持人
一檔確保客觀的節(jié)目
十三位代表中國社會的嘉賓
騰訊新聞 X 單向空間
《十三邀》
觀察中國當代社會切片
許知遠說，他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作家，試圖捕捉時代的精神，卻又常常厭惡時代的流行情緒；他也是一個勉強的創(chuàng)業(yè)者，努力獲得商業(yè)上的成功，卻又不完全相信商業(yè)的邏輯。這個時代在他眼中，有著過分娛樂化和淺薄的一面，所以，他試圖尋找一種方式，打破大家思維中的慣性，同時，他也希望了解這個時代中，新的動力、情緒和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
《十三邀》用四個步驟去接近和呈現(xiàn)這些社會切片們的內(nèi)心生活：許知遠想要了解的；在對方公共身份中與他相遇，理解他所處的環(huán)境；進入個人空間進行思想的交流；一個知識分子的反思。
十三期節(jié)目，十三個社會切片，他們各不相同，但都是這個時代的剪影，組合之下，形成了一種全新的表達視角：從人出發(fā)，回歸時代。每一個觀眾也許都可以在這些切片中看到自己，找到自己在這個時代中的位置。而許知遠，正是把這些切片放到顯微鏡下的人，是這場實驗的操刀者。
往期回顧
第十期：與人生的不確定性安然相處
第九期：一位美麗女演員的平淡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