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先生
解放以來,宋代文學的研究也和其他研究領(lǐng)域一樣,是有顯著成績的:我們發(fā)現(xiàn)并整理出版了一批著作,其中包括一些不易得見的孤本和善本;我們進行了規(guī)模較大的資料匯編工作,為從事研究的人提供了方便;我們對于某些重要作家的事跡進行了搜集和考訂,寫成了詳實的年譜和傳記;我們校勘注釋了一些總集和別集,其中有幾種很有特色的選注本;我們的學者們還對某些專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重點地闡明了某些文學現(xiàn)象、某種文體和某位作家的意義和價值;我們的幾部文學通史對于宋代文學的綜合敘述,其成績也顯然超過解放以前。這些成就是彰彰在人耳目的,如若舉例,就可以開出一張長長的人和書的名單來。我們感謝這些同志的辛勤勞動,正是在他們已經(jīng)取得的成績的基礎(chǔ)之上,我們才有可能爭取獲得還沒有得到的東西。
牽牛要牽牛鼻子。我們要研究一個時代的文學,首先就要抓住那個時代的文學的特點。每一個歷史時代的文學都有其各自的特點,其形成的原因是很復雜的,但似也不妨概括成為三個主要方面:一是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條件;二是前一時代文學所給與的營養(yǎng);三是作家本身根據(jù)自己的獨特生活道路而形成的創(chuàng)作才能的發(fā)揮。
公元755年爆發(fā)的安史之亂,是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前后期的一座分水嶺。但是后期封建社會的許多特征只是到了宋朝才更加顯著地呈現(xiàn)出來。例如中央集權(quán)封建統(tǒng)治的加強,在民族矛盾方面所采取的退讓態(tài)度以及對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包括士大夫的優(yōu)容,封建倫理觀念的進一步深化、固定化,官方哲學——理學的出現(xiàn),農(nóng)工商業(yè)的繼續(xù)發(fā)展、繁榮及城市與市民階級的興起等等,都使得宋代作家生活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里面,這是一。
其次,宋代作家使用的文學樣式比以前更多。他們承襲了一份很豐厚的遺產(chǎn)。詩、賦、駢散文就不必說了,民間興起的詞經(jīng)過晚唐、五代的醞釀已趨于成熟,形式多樣的講唱文學,經(jīng)過前朝俗講僧和民間藝人的努力,也已提供了良好的基礎(chǔ)。這使得作家們面臨著“欣戚交心”的局面,高興的是“席豐履厚”,很自然地是一個很富有的繼承人;發(fā)愁的是跨過前人已達到的高度是一個難題,他們不得不付出較其前輩更多的精力,去探索新的道路。宋代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成敗和高下大體上可以從他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上看出。
再其次,作家的氣質(zhì)、個性應當是形成他獨特風格的主要因素。正是靠這一點,彼此之間才能區(qū)別異同和高下。風格是個性的外化,沒有獨特個性的作家不可能使其作品具有獨特的風格,這也就使他的作品喪失了創(chuàng)造性。在怎樣使自己的氣質(zhì)和個性在和他們的特定環(huán)境(包括文學遺產(chǎn)所給與他們的壓力和啟發(fā))相沖突、相融合中鑄造出自己的風格這方面,宋代作家作出了驚人的努力,取得了良好的成績。(吳之振《宋詩鈔序》說:“宋人之詩變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盡,精神獨存?!边@幾句人們所熟知的話就包含了這層意思。)
我認為宋代文學這三個特點是很鮮明的。它們每一點本身以及彼此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是我們研究宋代文學所不應當忽略的。但在我們目前的工作當中,似乎還未能完全如此。例如從一些并非完全正確的理論出發(fā),對整個宋代文學中各種樣式,以及每位作家用各種樣式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是按照其歷史地位,公正地加以對待,而是任情抑揚,甚至隨意抹殺。
自從焦里堂《易余籥錄》提出唐詩、宋詞、元曲一代有一代之所勝的說法,王靜安《宋元戲曲考序》因之,而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又變本加厲地推行這一主張。因此,在某些學者看來,一部文學史主要就是一部文學樣式變遷史,或文體興衰史。我們都知道,任何真理如果多邁了半步,就會變成謬誤。文學樣式的出現(xiàn)、變遷或興衰,毫無疑問,是文學的一種重要歷史現(xiàn)象,因此,也必然是文學史的重要內(nèi)容。但絕不能認為,有了詞,詩便沒有發(fā)展,沒有價值了,有了曲,詩詞也陷入同樣命運。這顯然不符合事實。但在這種理論支配之下,人們研究整個宋代文學時,就把詞放在比重過大的位置上。盡管這一歷史時期的詩、文繼承了唐賢而有所創(chuàng)造,但除了幾位重要的作家之外,往往被有意無意地加以忽略或貶低了。這樣,宋代的文和詩,就遠遠沒有在研究對象中獲得它們應有的位置。我們今天對于宋詩,特別是宋文的發(fā)展情況,源流正變,遠不及對宋詞那么清楚,即由于此。還有,我們的研究者和文學史家?guī)缀鯊膩聿徽勁d盛于唐代而發(fā)展于宋代的四六文,對宋代那么多散見于筆記中的小品文也不屑一顧,好象它們并不存在。這實在是可驚的。
對某種文學樣式或某幾個作家有所偏愛而進行重點研究,原屬個人自由,但從總體看來,就不免使人感到由于認識上的偏頗而導致工作上的偏頗,不能不影響對這一整個歷史時代的研究進程,而且還剝奪了許多人在更廣泛的范圍內(nèi)理解和欣賞古代文學的機會。
我們在敘述明清文學時,往往要提到清新可喜的晚明小品和洪亮吉、汪中等人那些非常動人的駢文,但我們卻不注意唐宋四六以及宋人筆記和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這樣,也就難以認識和理解在古文興盛和流行以后,駢文也并未消亡、中斷,自有其興衰起伏;而作為散文中的一個小分支,隨筆小品也自有它的值得探索的發(fā)展過程。文學研究者似乎不應當將這種可以體現(xiàn)規(guī)律性的歷史現(xiàn)象排除在自己的視線之外,特別是在文學史的著述中。
宋代著名文士無不工于四六,因為這是當時最流行的應用文體。諸家文集俱在,可以證明。它的價值當然不及詩、賦、詞、古文那么高,但也不是沒有精彩動人、值得欣賞的作品。許多人都知道呂惠卿在王安石主持的變法運動當中,扮演過一個很不光彩的兩面派角色,因此和王安石的關(guān)系搞得很緊張,后來呂害怕了,就在元豐三年寫了一篇“啟”去講和,已經(jīng)退閑的王安石的回答是這樣的:
某啟:與公同心,以至異意,皆緣國事,豈有他哉?同朝紛紛,公獨助我,則我何憾于公?人或言公,吾無與焉,則公何尤于我!趣時便事,吾不知其說焉;考實論情,公宜昭其如此。開諭重悉,覽之悵然。昔之在我者,誠無細故之可疑;則今之在公者,尚何舊惡之足念?然公以壯烈,方進為于圣世;而某苶然衰疢,將待盡于山林。趣舍異路,則相煦以濕,不如相忘之愈也。想趣召在朝夕,惟良食為時自愛。
這篇文章寫得嚴正而又婉轉(zhuǎn),不但體現(xiàn)了作者的政治觀點,而且體現(xiàn)了他溫厚和平的性情和德量(參蔡上翔《王荊公年譜》卷二十一)。這種帶有政治性的抒情作品,在唐宋散文中是常見的,用四六文寫出來,也同樣感人。
另外,從唐以來,詩的摘句圖盛行。摘句圖的出現(xiàn),顯示了一首整詩當中的某兩句寫得特別精彩,具有獨立而完整的形象。(當然,當它作為整篇當中一個有機部分而存在時,它又能夠保持其相對獨立的形象而將這一形象巧妙地融入整體。)四六文由于在這一點上具有與詩相同的特點,所以摘句的記錄也很多?,F(xiàn)在,隨便舉兩個例子。宋李頎《古今詩話》(郭輯本)云:
錢熙,太宗時進《四夷來王賦》,摧館職。嘗撰《三酌酸文》。文略曰:“渭川凝碧,早拋釣月之流;商嶺排青,不遂眠云之客?!庇帧澳昴曷涞?,春風從泣于遷鶯;處處羈游,夜雨空悲于斷雁?!奔白洌顟c孫哭之曰:“《四夷》妙賦無人誦,《三酌酸文》舉世傳。”
元蔣正子《山房隨筆》(《歷代詩話》本)云:
薛制機言,有賀自長沙移鎮(zhèn)南昌者,啟云:“夜醉長沙,曉行湘水,難教檣燕之留。(杜詩)朝飛南浦,暮卷西山,來聽佩鸞之舞。(王勃)”又有賀除直秘閣依舊沿江制置司干辦事云:“望玉宇瓊樓之邃,何似人間?從綸巾羽扇之游,依然江表?!鄙纤日埧驮疲骸叭氯?,長安水邊多麗人。一觴一詠,會稽山陰修鍥事?!庇衷疲骸傲汲矫谰?,賞心樂事,四者難并。崇山竣嶺,茂林修竹,群賢畢至。”姚橘洲君臨安時,吳履齋拜相,姚語諸客作啟賀之。商量起句,彭晉臾云“轉(zhuǎn)鴻鈞,運紫極,萬化一新。自龍首,到黃扉,百年幾見。”
由于原文已佚,這些摘句在全篇中的安頓已不可見,但前者直抒胸懷,后者剪裁成語,雖出之無名作者之手,也可見出宋代四六文所達到的成就。
友人呂叔湘先生首先指出,筆記中述懷抒感之作雖不多見,東坡《志林》中乃多有此類,實開晚明小品一派。這是一個非常精辟的意見。《志林·記承天寺夜游》云: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呂先生評日:“此篇寥寥數(shù)十字,其意境可與陶淵明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相比,但淵明未曾一語道破,更見含蓄,此則詩與文不同也?!保ㄒ姟豆P記文選讀》)所論亦確。
筆記中描寫人物也有極為成功的,如彭乘在《墨客揮犀》中對他的叔父淵材(彭幾)的一些描寫就很精彩。試舉其一:
淵材好談兵,曉大樂,通知諸國言語。嘗詫曰:“行師頓營,每患乏水,近聞開井法甚妙?!睍r館太清宮,于是日相其地而掘之,無水;又遷掘數(shù)處,觀之。四旁遭其鑿掘,孔穴棋布。道士月下登樓之際,顰額曰:“吾觀為敗龜殼乎?何四望孔穴之多也?”淵材不懌。又嘗從郭太尉游園,咤曰:“吾比傳禁蛇方甚妙,但咒語耳,而蛇聽約束,如使稚子?!倍碛猩咂涿?,太尉呼曰:“淵材可施其術(shù)。”蛇舉首來奔,淵材無所施其術(shù),反走汗流,脫其冠巾曰:“此太尉宅神,不可禁也?!碧緸橹恍?。嘗獻樂書得協(xié)律郎,使余跋其書曰:“子落筆當公,不可以叔侄故溢美也?!庇嘣唬骸皽Y材在布衣有經(jīng)綸志,善談兵,曉大樂,文章蓋其余事。獨禁蛇開井,非其所長?!睖Y材觀之,怒曰:“司馬子長以酈生所為事事奇,獨說高祖封六國為失,故于本傳不言者,著人之美為完傳也。又于子房傳載之,欲隱實也。奈何言禁蛇開井乎?”聞者絕倒。
這真是一幅絕妙的書癡畫象。在這些地方,我們找到了從《史記》到《聊齋志異》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不僅如上所述,我們的研究工作對宋代整個歷史時期都有發(fā)展的各種文學樣式所給與的關(guān)心和注意有所偏頗,對這一時期各個作家所使用的文學樣式也有同樣情況。除了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少數(shù)大家之外,人們都往往只就其所擅長的文學樣式,將其分類,如尊秦觀、賀鑄為詞人,陳與義為詩人之類。這原也無可厚非。但在研究中如果只注意某甲某乙的詞,某丙的詩,而將他們成績并不壞的其它方面的創(chuàng)作實績置之不問,就既不能全面理解一位作家,甚至也難以理解我們所要重點研究的其人的專長。如在《淮海集》中詞風一貫婉約與詩風早年清新婉麗,晚年高古嚴重有著差別,而在《東山寓聲樂府》與《慶湖遺老集》中,詞與詩的剛?cè)嵯酀莫毺仫L格卻有其一致性,都是值得探索的。但從目前研究秦、賀詞的文章來看,仔細讀過全部《淮海集》和《慶湖遺老集》而用目光撫摸過這類問題的人恐不占多數(shù)。
再如,理解古代作家怎樣認識生活和表現(xiàn)生活,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這必須在歷史唯物主義原則指導之下,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即具體矛盾具體解決??墒?span>我們有時卻希望“執(zhí)簡馭繁”,以貼標簽的方式來匆促地完成自己必須付出辛勤勞動的工作,因此,引進了或創(chuàng)造了一些公式。例如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法家和儒家的斗爭等等,非把作家們歸入哪一邊不可;把詞分為婉約、豪放兩派,已不無“削足適履”之嫌,而上述兩分法,就更與事實相遠。這對宋代文學的研究所起的壞影響,是不能低估的。因為王安石是法家,是進步的,現(xiàn)實主義的,而蘇軾反對他,就必須是儒家,是保守的,反現(xiàn)實主義的。根據(jù)這種無理的推理,給他們匆促作出結(jié)論,不陷于荒謬是不可能的。令人信服的分析和判斷,只有對他們生活的具體社會環(huán)境和獨特的氣質(zhì)個性、藝術(shù)表現(xiàn)方法謹嚴鄭重地加以探討,才能獲得。
有時對政治標準第一有片面的理解,認為,凡是政治上杰出的人物,文學上也同樣杰出。而人品不端,即使文采斐然,也不可不屏諸文苑之外。所以在晚宋,文天祥的地位就必然高于謝翱和林景熙、汪元量等,而汪藻、孫覿、方回,則從來沒有人對他們的作品加以注視。文學就是文學,研究文學,不能離開文學本身。政治標準第一,不等于政治標準唯一,“文如其人”,還是“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是事實問題,也是理論問題。我們只有義務對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努力作出科學的解釋,而沒有權(quán)利回避這些問題。
在研究公元1126年靖康之亂以后的宋代文學時,不可避免地同時要研究同一歷史時期在北方女真貴族統(tǒng)治之下漢語文學的發(fā)展情況。我們的研究工作者是注意到了這一點的,因此出現(xiàn)了一些值得重視的專書和論文;但在這方面也還存在一些問題:漢語文學的非漢族統(tǒng)治之下所呈現(xiàn)的特殊形態(tài)(包括思想、題材、風格等),漢語文學在非漢族統(tǒng)治區(qū)的發(fā)展對我國民族大家庭的形成所起的積極作用等,還缺乏深入的研究。這些問題在宋、金對峙時代就開始出現(xiàn),因此,探索它們的史實以及這些史實所反映的規(guī)律性,也就應當從此時開始,才可以對元、清兩代的文學發(fā)展,作出更確切的說明。
我手邊有一部1949年到1979年為止的古典文學論文索引,三十年中,有文章談到的宋代作家不到七十人,而在這七十人當中,又集中在幾位大家如李清照、辛棄疾、陸游等身上。其次,在這些文章中,作為中學語文教學參考資料的文章,又占了一大半。綜合研究一家的工作很少;宏觀某一歷史階段的文學現(xiàn)象,加以精辟的分析和綜述的也少;而對于某一為人所忽略的問題進行深入研究,有所發(fā)明,著為專文的,更是不多。這不能不算是目前應當充實提高的又一方面。
總之,我們的宋代文學研究,在過去三十多年中是有成績的,但比起其他歷史時期,如唐代來,還不免遜色。如果能夠排除一些不正確的理論的干擾,按照文學本身的規(guī)律去研究文學,擴大和加深我們的研究范圍,并注意這一時代某些特定的社會、文學現(xiàn)象,就可以使宋代文學的研究發(fā)展和提高。而這,就是宋代文學研究者的責任,也就是我們所應當爭取得到的。
1983年6月,病起后急就。
>原題《我們所應當爭取得到的——關(guān)于宋代文學的研究的隨想》,載《文學評論》198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