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哪天突然接到獵頭的電話,先別急著高興,你可能已經(jīng)“命懸一線”了。因為你已經(jīng)上了公司的裁員名單,而獵頭比你先知道了這件事。
有時你也會接到獵頭語焉不詳?shù)碾娫挘颈C軑徫槐C?,面試也不安排在辦公地點,而是某大酒店的咖啡廳。這被稱為“秘招”,你將替代一個尚蒙在鼓里的人,TA對自己的危險一無所知,直到你上任那天。
獵頭為企業(yè)搜尋人才,洞悉各個職業(yè)的秘密,但鮮少人了解他們。電視劇《獵場》里,西裝革履的獵頭們總能憑空變出三個人的簡歷,但實際情況是,五六十個員工戴著耳麥,坐在開放辦公區(qū)的格子間里,幾乎一刻不停地打電話。紛亂的人聲中偶爾能分辨出幾個詞,“推薦”、“50萬”、“機會”。公司要求新員工每天必須打夠100個電話,獲得對方信息,才算完成任務。這場景看上去有點像聯(lián)通客服,或者電信詐騙。
Celine是獵頭主管,不必再打這么多電話,她需要解決的問題變得更大——今年2月業(yè)績比拼,Celine團隊最低,這是她從業(yè)五年以來第一次。
她坐在格子間靠墻的工位,緊挨著自己團隊的7個員工。公司每月比拼業(yè)績,墊底的團隊主管要上臺自我檢討,連續(xù)三個月最后一名的,“直接走人”。主管們的緊張感不在頻繁響起的電話鈴聲,而在一些小小的擺件上:有人在桌上立三根煙祭拜,前面貼張紙條,“回款”。
業(yè)內人用比喻來描述這份工作:把蘿卜從原來的坑里挖出來,再種進新的坑里。那些在格子間里打電話的人就正在“挖蘿卜”,方式有時很直接,“您考慮新的工作機會嗎?”
Celine主要負責“鏟”和“挖坑”。HR為了節(jié)省賠償費用,會把即將被裁的“人頭(head)”發(fā)給獵頭,請他們先幫這些員工物色新機會,這個動作被稱為“鏟”,給坑里的蘿卜松松土,拔出來更容易,最好的結果是員工主動離職。獵頭得到線報,趕在裁員前將蘿卜們推薦給其他企業(yè),找到新的坑。
Celine做的是獵頭里的大客戶模式,簡言之,“為坑找蘿卜”,一切以企業(yè)客戶需求為先。她因此知悉職場上那些臺面上和臺面下的規(guī)則。
人才市場上不分行業(yè)崗位,最受客戶歡迎的始終是三十五歲以下已婚已有二胎的男性候選人。已到婚齡未婚的,已婚未育的女性,客戶則是能不要就不要。Celine曾為客戶尋訪到一位優(yōu)秀的女性HR總監(jiān)候選人,但客戶直言只要男性。她苦口相勸,最終除了履歷,打動客戶很重要的一項特質是,女候選人家里四個老人都能帶孩子。
性別是最理直氣壯的篩選條件,HR對獵頭說出“只要男性”的時候從沒有什么猶豫,但有些規(guī)則,客戶會在看到簡歷后才委婉道出。“要漂亮的”,或者“摩羯座屬馬的不行”,外貌、星座、血型、屬相之類的標準,簡直無奇不有。某公司HR致電Celine,說她推薦的候選人各方面都合適,唯獨一點不行,他是某省人(一個經(jīng)常被地域歧視的省份)。
Celine曾耗時一年,為客戶尋找一位客服經(jīng)理,經(jīng)歷不斷的試錯,她終于發(fā)現(xiàn)客戶的真實要求:已婚已育,二胎生了,長得漂亮,性格外放,有留學經(jīng)歷。這還不算什么,江蘇的一家制造業(yè)上市公司招副總裁,專門去候選人家里看了風水,在他入職之前,把老宅大門的朝向改了。
職場規(guī)則殘酷,獵頭是共謀者,卻也免不了被裹挾。三個月沒有業(yè)績將面臨淘汰,堅持超過半年的獵頭就算老員工。有獵頭認為這份工作本質和房產(chǎn)中介沒什么區(qū)別,工資組成也像:低底薪,高提成。每做成一單,獵頭公司獲得崗位年薪20%-25%的報酬,獵頭本人再從中提成3%-10%。而要想做成單子,必須“死磕”。
Celine負責把這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規(guī)則翻譯給被拒絕的候選人。有一次客戶說,那個人長的太老了。Celine說,讓她以后打扮一下。客戶說,她那種長相再打扮也打扮不了啊。
Celine只好對女候選人說,他們找到一個薪資要求更低的人。女候選人很著急,難道是我要高了嗎?Celine說,不是,他們確實要的比較急。
還有個男性候選人也沒通過面試,客戶給出的理由是“這人長的太丑了”。Celine架不住候選人一直追問拒絕理由,只好說,因為你長得不夠老實,他們喜歡那種長得很老實的。
Celine時常因此而內疚,不敢打開候選人的對話框。她也不敢隨便在人選的朋友圈點贊或評論,擔心同事或HR看到,以為他們有跳槽的想法。但如果很久不聯(lián)系的候選人突然給自己點贊了,Celine一定會立即發(fā)微信過去,這往往是候選人暗戳戳發(fā)出信號,I'm available。
有時候還走不到面試這一步,Celine在看簡歷階段就能發(fā)現(xiàn)候選人是否合適。簡歷的內容比排版重要,寫得越詳細,說明候選人跳槽意愿越強烈,獵頭就越關注。Celine見過簡歷寫得最多的人,密麻麻四五頁A4紙,像一篇小論文。最沒意愿的,是在照片一欄上傳情侶自拍的候選人。
與候選人溝通的過程就像談戀愛。有的一看簡歷就知道肯定合適,一見鐘情;有的打電話過去立即能聊上二十分鐘,干柴烈火;還有慢熱的,雖然嘴上說不考慮,但加了微信總是秒回,屬于地下戀情,也能修成正果。
根據(jù)Celine的經(jīng)驗,不要在晚上9點前給程序員打電話,那時代碼占據(jù)了他們的全部精力,等到11點之后再發(fā),他們自然就會秒回了。銷售崗位的人選則可以在白天聯(lián)系,但一定先問“方不方便”,他們可能正和客戶談心。
Celine從早到晚幾乎時刻捧著手機,周末也過不好,48個小時里可能發(fā)生的變數(shù)太多了。她給候選人發(fā)了微信很久沒回復,她六神無主,是不是定好的面試不想去了?或是拿了offer反悔了?
候選人的猶豫意味著她可能失去幾十萬的業(yè)績,她必須立即打電話過去詢問。小長假更可怕,做夢都是手機沒電了,候選人找不到她。七歲的兒子總問她,媽媽你為什么玩手機都不跟我玩?為了讓他安靜,Celine打發(fā)他去看電視。那短暫的清凈時刻她是最輕松的。可是孩子考試成績出來,倒數(shù)幾名,她又被內疚感折磨。
Celine工作五年,手中積累了許多家公司的list——在獵頭行業(yè)內部專指公司通訊錄,她不再需要盲目地打電話。List通過公司職員暗中出售流傳到獵頭手中,不同區(qū)域的獵頭之間經(jīng)常交換list,資源共享。他們還會交換黑名單,Celine公司的黑名單里,一位候選人被標注為“公司里勾搭男同事,之后懷孕向多位男同事騙錢”,另一位是“l(fā)eader,情緒容易受外界波動,懷疑心很重”。黑名單主要適用于看重誠信的金融行業(yè),一旦被列入,意味著和獵頭推薦徹底無緣了。
通過網(wǎng)絡查詢或資源互換得到的信息,總歸不是獨家信息,獵頭只有通過線下“堵”人,才能保證候選人只掌握在自己手里。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熱時,BAT樓下或者班車站附近,總有穿著正式的獵頭守著。他們看見走出來的人中,穿格子衫的可能是技術類員工,穿西裝的可能就是商務,遞上名片,約去咖啡廳,聊熟了再把人選通訊錄里同事的電話都要過來。
話術可以是玩笑式的:有沒有跟你競爭的,我?guī)湍愀阕撸?/span>你們領導討不討厭,我?guī)湍惆阉谧吡酥?,你就能上去?/span>
高管級別的人選總是比較難找的,獵頭往往從基層員工入手,約來面試,說,我們需要做背景調查,請?zhí)峁┠愕念I導的聯(lián)系方式。對方欣喜地以為自己中選,殊不知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幾年前Celine“挖”過許多技術崗位,求職者要求薪資翻倍,新成立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為了迅速建立團隊,毫不猶豫地答應。現(xiàn)在情況變了,一位月薪四萬的程序員被裁員,待業(yè)半年甚至找不到月薪兩萬的工作。
Celine眼中獵頭最專業(yè)的表現(xiàn)是,人選要離職,獵頭比人事先知道,企業(yè)要裁員,獵頭比人選先知道。一家獵頭公司為百度的算法部門專門成立獵頭團隊,他們甚至能實時了解到部門里誰受了獎勵,誰升了職,堪比人事部的記錄。
做獵頭久了,Celine得了愛刨根問底的職業(yè)病。她參加朋友聚會,對著新認識的男性友人連環(huán)發(fā)問,什么行業(yè)工作?哪家企業(yè)?什么職位?公司效益好嗎?規(guī)模如何?組織架構怎樣?收入高不高?男性友人私下問他們共同的朋友,Celine是對我有意思嗎?
第二次聚會,Celine又逮著他問同樣的問題,她早忘了他是誰,只是管不住自己。
Celine是做獵頭之后起的英文名字,這是行規(guī),方便不同年齡和層級的候選人直接稱呼。但她打電話時一定會報上自己的中文真名,顯得更真誠。她30歲那年當上主管,現(xiàn)在她33歲。在她的經(jīng)驗里,35歲將是職場人最大的一道坎,一旦過了這個年齡,立即就不值錢,不好賣出去了。她最初做獵頭是為了掙錢。生孩子后她從HR崗位跳槽進入獵頭行業(yè),薪資翻了一倍,至今五年過去,她的薪資又翻了一倍。
五年來她從沒長途旅行過,公司請假從半小時開始計算,她只在兒子生病或開家長會的情況下請假,能請半小時就不請一小時。有段時間公司流行起肺炎和紅眼病,她戴著口罩和墨鏡也要上班。
Celine有個親弟弟,母親用她的話說是“蘇大強”式的,要把所有房產(chǎn)和財產(chǎn)留給弟弟,讓Celine給自己養(yǎng)老。工作給她帶來安全感,“我覺得我不能拋開工作而存在”。
她不愿在客戶和候選人面前顯露自己作為母親的角色,從不在朋友圈曬兒子的照片。Celine眼見一位女同事在升職為分公司總負責人的當口懷孕了,二胎。領導找她談話,表達了“如果你要這個孩子,我肯定不會升你”的態(tài)度。女同事決定要孩子,沒得到晉升,也因此離職。
外部環(huán)境也在變化,去年以前,公司第一季度業(yè)績總會同比增長30%-50%,今年反而下降了15%。幾年前人選開口就是薪資翻倍,現(xiàn)在20%的漲幅都算不錯。HR對候選人也更加嚴苛,幾年前,一位參加復試的人選說,方案都做兩輪了,才給我一百五十萬年薪,不想玩了。最近,一個月薪二萬的人選,也不得不熬夜修改復試的ppt。
Celine為自己的房貸和孩子的輔導班費用擔心。她想過跳槽,但孩子剛上一年級,去面試人家肯定會問,你要不要二胎?就算說不要,估計在同水平公司也沒機會大幅加薪或升職了。想想也就算了。
“這是不公平的,我們很難推翻”,職場性別潛規(guī)則之下,Celine也是受害者。但當她作為主管,放下了性別身份,只看到現(xiàn)有制度下的”性別麻煩“。她的業(yè)績取決于團隊7個員工的業(yè)績,而手下有兩個女員工剛剛結婚,可能很快就要備孕。她半開玩笑地說,”你們倆可千萬別一起懷孕,到時候兩個一起走,我真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Celine從沒遇到過企業(yè)因為性別歧視被舉報的情況。為了管控員工生孩子休產(chǎn)假的風險,Celine在招聘時總會告知HR,“我要已婚已育的,有房貸的人”。她當主管至今三年多,手下從沒有人懷孕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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