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中庸思想的發(fā)展
文 / 陳來
《中庸》這本書的最早記載見于西漢司馬遷的《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世家》主要是講孔子生平及其弟子的主要活動,司馬遷在這里明確說“子思作《中庸》”。子思就是孔子的孫子。因為司馬遷是偉大的歷史學家,《史記》是偉大的歷史著作,所以具有很高的權威性。司馬遷這個明確的記載和肯定,對《中庸》的著作者和著作的時代,作了明確指示。
司馬遷之后,另一部偉大的歷史學著作就是《漢書》。《漢書》比《史記》增多的一類記述就是《藝文志》,這是關于圖書流傳的著錄。在《漢書·藝文志》里面記載“《中庸說》二篇”。對這個講法,后世也有一些不同的分析。有些人認為我們今天看到的《中庸》,在當時應該是分成上下兩篇?!稘h書·藝文志》的作者,他看到的是有兩篇的《中庸》,所以他就著錄《中庸說》二篇。那么真正的文獻,即我們現在看到的《中庸》文本,最早它是見于《禮記》。漢代的戴圣,他編的《禮記》,名叫《小戴禮記》,共四十九篇,其中第三十一篇就是《中庸》。這是《中庸》作為完整的文獻文本,我們最早看到的就是在《禮記》中。
關于《中庸》的作者是子思,《孔叢子》也有記載。《孔叢子·居衛(wèi)篇》里面就引了子思自己的話,他說他的祖先是孔子,“祖君屈于陳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無作乎?”[1]孔子困于陳蔡作了《春秋》,我困于宋,也要作個東西出來,于是他就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另外,在《孔叢子》里面還記錄了魯穆公與子思的一個對話,魯穆公問子思,說你的書里面記了很多夫子之言,就是孔夫子之言,有些人認為這其實是你自己的話,“或者以謂子之辭”。子思說,我記的那個吾祖之言,“或親聞之者,有聞之于人者”[2],有的是我親耳聽到的,有的是聽別人轉述的,但是總體來講“不失其意”也,它的大意都保存下來了。以上記述表明,《中庸》的作者應該是子思。所以,從漢代以后,一直到唐代,歷代都接受,都認為子思作《中庸》。
但是到了北宋,對這個問題有了不同的聲音。北宋思想家、文學家歐陽修,他從內容開始提出對作者的懷疑,《中庸》到底是不是子思作的。他的理由是這樣的:子思是圣人之后,他是孔夫子的孫子,“所傳宜得其真”,他傳下來的東西應該是真實的,“而其說有異乎圣人者,何也?”[3]可是他這個說法里面有的跟孔子不太一樣,這是為什么呢?那么,在什么方面《中庸》里面講的,跟孔子講的不一樣呢?他說,我們看《論語》,孔子是一個圣人,但是他是“學而后至,久而后成”,他是一個“學而知之”的圣人。
但是,子思在《中庸》里面講“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道”,這意味著“自誠明,生而知之也;自明誠,學而知之也”[4],
那就是在“學而知之”以外,還有“生而知之”這樣的人。他說,孔子尚且是需要經過學習才達到圣人的,如果說還有“生而知之”者,不用學就能成為圣人的,那誰能當得起?那就沒人當得起了。所以他認為這個講法,是一個“無用之空言”,是一個空話,沒有用。這種觀點,在他看來是有點荒謬的,不像是孔子的話。既然不像是孔子的話,這個作品的作者應該就不是子思。所以,歐陽修對作者是不是子思提出了一些懷疑。宋代以后,就對《中庸》作者有了一些不同的議論,但總體來講,應該說絕大多數的學者還是接受子思作《中庸》這個結論。
《中庸》的核心概念就是中庸。“中庸”這個詞也可以分解為“中”和“庸”,在這個意義上,中庸的思想不是到子思才出現的。在某種意義上,“中”“庸”,特別是“中”“和”這些概念,在中國文化史上,傳承有自,有很古老的歷史。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來講。
第一,《易》之中道?!兑住肪褪恰吨芤住贰!吨芤住愤@本書里面,有幾個概念是常用的,比如說“中行”,行就是行動的行、行為的行;像“中正”,“中道”,還有“得中”,這樣的概念,在《周易》里面是常見的,其中都有“中”這個概念出現,這就表示在《周易》里面,“中”是很重要的概念。當然《周易》成書不是一時一地一下子形成的,經歷一個過程。最早,有些卦爻辭可能在西周時代就已經出現了。因此,《周易》里面出現的這些與“中”有關的觀點,代表了至少在西周到春秋時期,中國文化對“中”觀念的重視、了解?!队^》卦彖辭說“中正以觀天下”,《豫》卦小象辭說“以中正也”,都強調中正?!爸小边@個概念應該說在早期,它主要的意義就是中正?!缎M》卦小象辭講“得中道也”,提出了“中道”的概念?!爸械馈痹诋敃r來看,聯系前面說的一些卦辭,其主要含義應該是中正之道。
那么與“中道”、“中正”的觀念相連接,還出現一些類似的觀念,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像“中行”。《夬》卦九五爻辭講“中行,無咎”,如果你能夠中行的話,就不會有什么災禍?!短坟跃哦侈o“得尚于中行”,小象辭說“以光大也”。所以這些在《周易》里面的內容中,我們看到對“中行”、“中正”、“中道”這些概念的重視。應該說在儒家五經里面,對“中”提倡最多的一部經典,就是《周易》?!锻恕坟藻柁o也講“文明以健,中正而應”,等等,類似的表述在《周易》里還有很多。這是從先秦看《中庸》思想的根源,第一部書就是《周易》。那么《周易》里面關于中正之道、中道的思想,最有代表性。
第二,《書》之“執(zhí)中”?!稌肪褪恰渡袝?,《尚書·大禹謨》講“允執(zhí)厥中”。“允執(zhí)厥中”,后人就把它簡化為“執(zhí)中”。孟子說湯“執(zhí)中”,“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湯執(zhí)中,立賢無方?!保ā睹献印るx婁下》)就是說在大禹之后,湯也是講“執(zhí)中”的?!墩撜Z·堯曰篇》載:“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彼詮膱?、舜、禹到湯,很早就開始有這種“執(zhí)中”的概念。什么是“執(zhí)中”呢?這個“中”跟前面《周易》所講的這種“中正”的觀念,應該是接近的。但是在《尚書》里面講的“中”,它更強調中正不偏。《尚書》特別強調“無偏無倚”的思想,不能偏左,也不能偏右,不能偏上,也不能偏下,《尚書·洪范》說“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偏無黨,王道蕩蕩”??梢?,《尚書》里面所講的“執(zhí)中”,雖然也包含了中正之道的意義,但是它更具體地表達了“無偏無倚”這樣一種“中”的思想。
這種思想在《尚書》里面,也把它上升為一種德行,就是說“中”不僅是道,而且也是德。道是根本的原則,比如說中正之道,它是治國理政的根本原則。在古代的政治文化里面,它是一個基本價值。在最近幾年看到的一些出土文獻里面,在記載上古歷史的時候,都很強調這個“中”,它發(fā)揮了價值作用。但是在《尚書》里面,如《酒誥》篇講“作稽中德”。《周易》講“中道”,《尚書》講“中德”,那就是說“中”,它不僅僅是治理國家的一個根本原則,這個中正之道,它也是人之德,是從天子到庶人的一個基本的德行。在《尚書》里面,“中”字雖然沒有《周易》里面出現那么多,但是從它出現的歷史來看,它是從堯舜禹一直往下相傳,天子都非常重視這個“中”的把握?!皥?zhí)中”的“執(zhí)”應該是把握的意思,要掌握住這個中正之道,這個根本的原則。這是上古時代,特別在政治領域,對“中”概念的一種重視。
“執(zhí)中”是從堯舜禹到湯,都已經非常重視的一個觀念。這個“中”不可能跟后來的中庸的“中”沒有關系。比如說“執(zhí)中”,到了后來,大家更多地把它表達為“執(zhí)兩用中”,對這個思想作了發(fā)展。在《尚書》里面,雖然有了“不偏不倚”的思想,但是關于“執(zhí)中”這個表達,還沒有用“執(zhí)兩用中”。到了孔子這個時代,就開始出現“執(zhí)兩用中”的概念,“執(zhí)其兩端而用其中”[5],不走極端。當然,這也可以說是不偏不倚。那么“執(zhí)兩用中”,當然就有“用中”的概念出現了。從后來的理解,“用中”就是中庸,中庸就是用中。因為庸就是用的意思。所以,中庸也就是用中。我們說從“執(zhí)中”到“執(zhí)兩用中”,到“用中”,到“中庸”,它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
第三,孔子論“中”?!墩撜Z》里面,孔子明確把“中庸”作為重要的德行,他說“中庸之為德,其至矣乎”(《雍也第六》),至德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德行。這可以說是對《尚書》之“中德”作了明確的發(fā)展?!秷蛟弧菲浭隽恕霸蕡?zhí)其中”,這與《尚書》可以呼應。那么《尚書·大禹謨》,后人認為這一篇為古文《尚書》,有可疑之處,不是《尚書》的原本,可能是后人根據一些殘留的片段,把它編成的。但是,《堯曰》篇的“允執(zhí)其中”,與《大禹謨》的“允執(zhí)厥中”不是巧合。應該說,《大禹謨》這一篇所組成的資料,它是《尚書》的原始資料的一部分,至少表達了跟《尚書》那個時代的同期思想。所以它能夠跟《論語》有這個巧合。但是從孔子開始,我們看孔門論“中”,還有一個明確的發(fā)展,除了把中庸作為至德以外,他強調這個“中”的“無過不及”的一面,如孔子“執(zhí)兩用中”的思想?!墩撜Z》里,孔子還講“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子路第十三》)。一個是進取,一個是有所不為,“不為”就有點不及,“進取”就有點過??鬃舆€說“師也過,商也不及”、“過猶不及”(《先進》第十一)。所以在《論語》里,孔子論“中”,不但繼承了《周易》的“中行”的觀念,而且把這個“中行”與“過猶不及”聯系在一起。什么是中行?中行就是過猶不及,既不能過,也不能不及,這個就是中行。這也可以說發(fā)展了“不偏不倚”的思想。但是比較起來,我們說“不偏不倚”的這種思想,不如“過猶不及”在人生實踐上我們體會得那么親切。
在孔子的影響下,《禮記·中庸》之外,《喪服四制》里面說“喪之所以三年,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這是講喪禮的實踐怎么掌握,有一個中庸。什么是中庸?指三年之期。超過了、變成四年不行,兩年不及也不行。所以“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這也是秉承了孔子的中庸思想,就是用“過猶不及”來顯示“中庸”“中行”的獨立不移、恰好的意義。從《尚書》的“執(zhí)中”思想,到孔子論中庸的思想,從“執(zhí)兩用中”,到“喪之中庸”,我們看到,“中”不僅像《周易》和《尚書》里講中正之道的意義,它開始發(fā)展出一個新意義,受到孔門的重視:就是它代表一個恰當合理的標準之度,它已經是對度的一個把握和呈現。它是在我們人的生活實踐里邊,最恰當、最合理的一個標準。這個實踐,當然包括政治,也包括人生的其他方面。這表明了“中”和“中庸”的概念,到了孔門這個時代,已經明確成為一種實踐的智慧,這是儒家的一種實踐智慧。在《禮記·中庸》篇也講“知者過之,愚者不及”的問題,也明確提出這個思想。
注釋
[1]《孔叢子·居衛(wèi)第七》,引自《百子全書》(一),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版,第256頁。
[2]《孔叢子·公儀第九》,引自《百子全書》(一),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版,第257頁。
[3]歐陽修《問進士策》(三),載張春林編《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頁。
[4]同上。
[5]《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隠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
本文節(jié)選自作者2018年5月在山東孟子研究院所作講座的記錄稿《<中庸>的地位、影響與歷史詮釋》。原載自公眾號:古典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