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夢”，并不是自己睡夢中的那些幻影，真正的“夢”并不在夜里，卻是在醒的時候，那是能夠看見的夢，或是將要看見的夢。所謂的好夢，其實是一種盼望，是我們頭頂上照耀的光。
怎么都忘不掉，五歲那年，小小的我被放逐在鄉(xiāng)下，日落時躲在軟軟的麥秸堆里，閉眼想著遠方的媽媽。夏天里的知了在黃昏的白楊樹上撕破嗓門鳴叫，叫醒了我的孤獨和思念，也滋生了我的忍耐和盼望。那樣的日子，我竟做著一個白日夢：長大了要去遠行，要去看外面的世界！
1977年的那個秋天，一雙命運大手忽然把我送進了大學的考場。看著那一張張的考卷，不滿16歲的我拼命地揉著眼睛：“這不是夢吧？”翌年開春，母親送我到西北大學的門口，也是拼命地揉眼睛：“女兒啊，你是不用下鄉(xiāng)種地了！”
那時的大學校園里天天都是春潮。文學，好像就是那個時代人人悸動的夢想，這個狂熱的青春之夢從此成了我一生的苦戀。
因為愛上了魯迅，隨導師南下，紹興的大夢里除了大禹陵、蘭亭集，更還有秋瑾女士血色浪漫的啟蒙夢想。在周家祠堂前的小運河上，一艘舊舊的烏篷船載著我，穿過一座座小拱橋，駛向了魯迅兒時的外婆家。那撐船的就是一個面色頗像閏土的青壯漢子，他緩緩地搖著櫓，我仰臥在艙里，在水聲里想象著：童年的周樹人穿過了看社戲的舞臺，停泊在外婆家的屋后，拾級而上的他在梅干菜的農家香味里一步步走近了祥林嫂淘米的歡樂；在前院九斤老太的哀嘆里，他終于懂得了阿Q罵城里人把蔥切成絲的憂傷。
念著魯迅的“拿來主義”，看眼前鴻雁騷動，世界的大門正在打開。跨進而立之年，再次想起了兒時那曠野上知了的鳴叫。我對母親說：“讓我去外面看世界吧！”那個冬天雪下得很大，北風中波音747沖上藍天。淚眼再望長安，我是飛蛾撲火嗎？從此家國如夢。
初到美國，不敢有夢，為了溫飽，我曾端著自己包的凍餃子在烈日下叫賣，也曾在黑夜的暴雨中迷路不知所返。忽然有一天拿到了一份中文報紙，那夢想的燈在霎那間被點亮，一個聲音在呼喚：寫呀，苦難就是生活，體驗就是財富，拿起筆就是作家！半夜里我尋找紙筆喜極而泣：美妙的方塊字喲，是你要來救我嗎？
因為漂泊，懂得思念，懂得了崔顥的“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懂得了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他們若不遠游，怎會有這樣深刻的愁韻？1998年，我的第一部散文集《走天涯》幾乎是與腹中的孩子一起孕育而成，其中的大多篇章都是我在夜里打工回來后寫成。那些在流浪中睜眼看世界的早期故事，既是我跋涉途中的艱辛腳步，也是我寫給母親的他鄉(xiāng)報告。原來啊，生命的腳步離故鄉(xiāng)的堤岸越遠，靈魂里的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都說旅人愛夢，這夢就是“家”。白先勇說：“家是有關中國的所有記憶?！睂τ谒l(xiāng)望月的我，“家”就是那個最初孕育了我身、塑造了我靈魂的地方，她是我的故園，更有我的讀者。正是這個裝載著讀者的“家”，成為我無畏行走的生命之帆。多少次夢里醒來，是漢字帶我回“家”。
有夢真好，這個夢可以深到幽秘的心底，亦可以遠到寰宇里的春秋。那是2005年紐約的秋天，樹上的葉子紅得醉眼，來自北美的各路作家和學者紛紛飛向曼哈頓，慶祝我們共同完成的《一代飛鴻》的問世。春種秋收，生命的耕耘有了金色的景象。
什么是“夢”？“夢”就來自于心靈的成長。我心里成長的那個夢，一個是中國人在世界上揚眉吐氣，一個是華語文學在全球開花結果！所謂的文學之夢其實就是民族大夢的一部分。
前年春天，行走在太平洋鐵路最險峻的內華達山脈的腳下，我讀到一位華人的先輩寫給母親大人的漢字家書。在這條造就了現代美國的工業(yè)大動脈上，埋葬著多少炎黃子孫的血肉之軀。從早期的那些修鐵路的苦力“豬仔”，到本世紀初華人入境被拘留的“天使島”，再到“冷戰(zhàn)”年代麥卡錫主義者對華人的瘋狂迫害，海外的中國人又何曾獲得過自己的“尊嚴”？
喜看今朝，好萊塢的電影里不能沒有東方人智慧的臉，華府西屋的小學人獎年年都有炎黃的子孫，電視頻道中時時可見華裔節(jié)目主持人的清新面孔，交響樂團演奏的小提琴手是中國姑娘，老總統(tǒng)請客進的是中國城的“全聚德”。一位做教授的老同學描述他們在夏威夷開全美的高層學術會，來自中國的學子竟占了大半！
短短幾十年啊，那化不開的“鄉(xiāng)愁”已不再是海外華人夢中的淚滴。只有傾聽著來自祖國的春潮，漂泊的生命里才有了歌有了夢。正是神州大地的噠噠馬蹄，為我們的筆帶來了花香帶來了風。
生命如船，夢想如帆。從兒時外婆家的棗樹林，到今天的墨西哥海灣，人生的海上時而春光，時而風霜，但夢想從未離開過我，如星月陽光，激勵著我走更遠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