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邊一爿爿不起眼的小飲食店里，那些手腳麻利、目光犀利，又如同自家長輩般處處替食客著想的上海阿姨，是城市不可輕易抹去的底色。
單位附近有一家遠(yuǎn)近聞名的餛飩店，專營上海人愛吃的餛飩面條和炸豬排。店面狹小局促，每逢飯點，門口等待的食客隊伍蔚為壯觀，也不乏專程打車甚至拎著行李箱風(fēng)塵仆仆趕來一嘗美味的忠實擁躉。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這爿店總是喜歡不起來——餛飩的風(fēng)味固然不錯，但總覺得老板娘不夠熱情。
最典型的場景是這樣的：慕名而來的食客剛進(jìn)店，茫然四顧試圖尋找價目表一類的東西。此時在狹小空間里輾轉(zhuǎn)騰挪遞餛飩送面的老板娘會劈頭來上一句：“位子先坐好！沒有位子先勿要點！”沒有一點委婉的敬語，更沒有“歡迎光臨”之類的客套。據(jù)我觀察，聞得這句“另類歡迎辭”的食客，大多臉上會掠過一絲訕然。特別是上海人，老派上海人最忌諱“洋盤”，初來乍到，不熟悉點菜規(guī)矩也是自然，被老板娘這么一說，這下可好，整個店都知道自己是“洋盤”了！
后來，一件小事改變了我對老板娘的看法。那天自己端著滿滿一碗澆頭面剛放到桌上，手上沾著醬汁，正想找紙巾來擦，不巧四周的紙巾均已用完。于是我站在原地，手懸空著，目光四處搜尋，當(dāng)眼神和老板娘相遇的那一刻，她適時遞上一包新紙巾。很明顯，站在角落里的她已經(jīng)默默觀察許久，明白我在找什么，才會在第一時間拿出我想要的東西，連語言交流都不需要。
上海話里的“會看山水”，常用來形容善于察言觀色、分析周遭環(huán)境形勢之人，這位老板娘堪稱“看山水”界的個中翹楚。她也許不會客套奉迎，但其實對整間店面里每位食客的狀態(tài)都盡在掌握，也總能給出最實惠的建議。有人坐下位子后邊上還空著一個，作勢在等人，老板娘會跑過去說，“儂朋友額小餛飩等伊來了再上好吧，上早了糊掉勿好吃”；有結(jié)伴慕名而來的年輕女生，餛飩拌面湯面炸豬排，洋洋灑灑點了一大堆。老板娘先確認(rèn)了女生們的人數(shù)，后作語重心長狀說，“小姑娘，阿拉的豬排蠻大蠻油的，兩個人合點一份，一人來一碗小餛飩，正正好，也不浪費”；當(dāng)然最經(jīng)典的，要數(shù)老板娘（包括老板在內(nèi)）對澆頭拌面在吃之前要不要攪拌的執(zhí)念，看到有食客留著澆頭慢慢吃，總會忍不住上前指點一番，“澆頭是精華，先吃呀！”有點越俎代庖，卻也有點上海阿姨爺叔獨有的可愛。
像這位餛飩店老板娘一樣的上海阿姨，也許正成為上海街邊飲食店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一日去家附近一社區(qū)辦完事，走進(jìn)附近一家“上海面館”。只見面館內(nèi)三五個浦東本地阿姨著統(tǒng)一紅白格子圍裙、戴同色系袖套，干凈整潔，讓人無端增加對這家小飲食店的好感。這家店聰明地將“中式自選快餐”和澆頭面合二為一，各色葷素澆頭按一人份盛在一個個不銹鋼小盤子里，食客無論吃飯還是吃面，自選澆頭便是。有趣的是，全店唯一一位爺叔服務(wù)員，安靜端坐，在自選臺后給顧客遞送澆頭，忙進(jìn)忙出招呼的，全是阿姨們。有的阿姨一邊整理餐具，一邊仔細(xì)聽著每一筆手機支付到賬的語音提示，誰付了錢面沒上或是沒付錢先吃上了，心里清清爽爽；有的阿姨一邊干活一邊眼神緊緊盯著那些跟父母一起來、三四歲活潑好動的孩子，唯恐他們摔了撞了。有心大的父母讓孩子自己去洗手間，阿姨還會叮嚀一句，“大人跟一個去呀！”吃一碗面的工夫，相當(dāng)于目睹了一幅充滿了日常煙火氣的上海市井風(fēng)情畫。
可不可以說，這也是“上海服務(wù)”的獨特魅力呢？這座城市固然有薈萃了全球各地美食的米其林餐廳和各色連鎖餐飲品牌，但與此同時，在街邊一爿爿不起眼的小飲食店里，那些手腳麻利、目光犀利，又如同自家長輩般處處替食客著想的上海阿姨，更是不可輕易抹去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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