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賈元春判詞最后一句，在大多數(shù)版本中，都是“虎兔相逢大夢歸”。僅己卯本和楊本中為“虎兕相逢大夢歸”。己卯本中還側(cè)改為“兔”字。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中校為“虎兕相逢大夢歸”。但不知類似劉心武所說的日月斗爭、虎兕相爭背景是否確有根據(jù)？《紅樓夢》是否也是一部宮廷斗爭的秘史？
最近看到紅研所本校注人之一林冠夫先生的《“虎兔相逢”與元春的結(jié)局》一文，猜測其校取“虎兕”的原因之一，還可能與對“卯年寅月”的理解有關(guān)。本文就此談些商榷看法。
《紅樓夢》第九十五回寫元春之死時說：“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春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對此，林先生說：“雖然死在甲寅年十二月，但在立春之后，可以算第二年正月，即‘卯年寅月’。論十二地支配屬，這個時間是‘兔子年老虎月’，確是‘虎兔相逢’了”。但“又覺得以‘卯年寅月’來解釋‘虎兔相逢’，漏洞甚至抵牾之處不少”。而且“‘卯年寅月’這個解釋本身，也是矛盾百出。照續(xù)書說，元春生于甲申（第八十六回），死于甲寅歲末，算來只有三十一歲。續(xù)書則說‘存年四十三歲’，這里就已經(jīng)矛盾。按年月配地支，每十二年就可各重逢一次。從甲申到甲寅歲末這三十一年中，庚寅、壬寅、甲寅年的二月，都是‘寅年卯月’。而辛卯、癸卯、乙卯年的正月，都是‘卯年寅月’。前后加起來共六次（如果四十三歲則是八次）碰到了‘虎兔相逢’。為什么前面五次（或七次）都平安無事，而偏偏在這第六次（或第八次）‘相逢’時才‘大夢歸’呢？也不好理解”。[1]
筆者認為，這里林先生關(guān)于“卯年寅月”的理解似有商榷之處。
我國的農(nóng)歷是以陰歷為主的陰陽合歷。一方面以月球視運動的朔望周期為一月，稱為朔望月；另一方面設置閏月以使每年的平均長度盡可能接近回歸年，同時設置二十四節(jié)氣以反映氣候特征。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奇數(shù)節(jié)氣稱為“節(jié)”或“節(jié)氣”；偶數(shù)節(jié)氣稱為“氣”或“中氣”。節(jié)氣可以在上月的下半月或本月的上半月出現(xiàn)，而中氣一定要在本月出現(xiàn)。如果遇到?jīng)]有中氣的月份，可以定為上月的閏月。例如大寒必須在十二月，雨水必須在正月，而立春則可能在十二月的下半月或正月的上半月。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古人還創(chuàng)制了以斗柄所指方位用十二支紀月，后來主要采用“夏正”，即“建寅為正”，制訂了“十一月建子、十二月建丑、正月建寅”等十二月建。從太陽歷角度講，這種歷法中只有二十四節(jié)氣是與太陽的周年視運動和寒暑季節(jié)準確對應的。故古人又有立春之后即算新年說法，后文中把此種說法特稱為節(jié)氣新年。在辛亥革命之前，人們也是把立春日稱為春節(jié)的，而把農(nóng)歷的正月初一稱為元日、元旦等。
但古人關(guān)于“月”的概念只是陰歷朔望月概念，故林先生說：“在立春之后，可以算第二年正月，即‘卯年寅月’?！贝它c可能值得商榷。
在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萬年歷中，關(guān)于年月的干支配注有兩種：一種是按實際農(nóng)歷年和朔望月配注，閏月干支從上月。一種是以立春時刻作為年干支的界限，以兩個奇數(shù)節(jié)氣時刻之間作為一個節(jié)氣月，并以此來配月干支。經(jīng)請教中華農(nóng)歷網(wǎng)有關(guān)專家，認為網(wǎng)上的萬年歷都是以公歷為基礎的，不同于古皇歷，也沒有標準答案。下面筆者試從農(nóng)歷歷法和古人八字算命兩方面談一下古人關(guān)于“月”的概念。
張聞玉先生說：“干支紀年在東漢普行?！盵2]P36“甲骨文中用數(shù)序紀月。春秋時代，各諸侯國紀年、紀月都呈現(xiàn)出混亂。天文學家創(chuàng)制了歲星紀年，還創(chuàng)制了以斗柄所指方位用十二支紀月，這就是十二支紀月法。”[2]P45“甲骨卜辭使用的是干支記日，……魯隱公三年（公元前722年）二月己巳日至今，干支記日從未間斷?！盵2]P54“商周間已把一天分為十二時辰，宋代以后把每時辰分為初正兩部分，此即‘小時’之稱?！盵2]P61“西漢初期的《淮南子》記載了完整的二十四節(jié)氣?！盵2]P120
張培瑜先生說：“2000年來中國干支紀時與歷法數(shù)序紀時既互相配合又各自成系統(tǒng)。實際上中歷干支紀時系統(tǒng)是中國特有的陽歷歷法體系?？煞Q之為干支歷、節(jié)氣歷或中國陽歷。……唐以后，五代歷書月名開始注以干支，北宋時又將十干十二辰配合以紀時，至此年月日時分別全以干支注記，節(jié)氣歷日趨完整，它實際上是‘十二氣歷’和‘ 天歷’的濫觴?！盵3]
網(wǎng)上有資料說：唐朝星命學家李虛中最早采用年月日六字算命。五代末或宋朝人徐子平加入時辰干支，變成八字。自此始有八字算命，后人稱為“子平術(shù)”。
戴興華先生說：“辛亥革命以前，我國正統(tǒng)和民間的紀年法，除了太平天國以外都是屬于紀‘年’的內(nèi)容，以朔望月來紀月紀日?！m然漢朝時期就系統(tǒng)地記述二十四節(jié)氣的名稱，可是從來也沒有誰按‘歲’（意指陽歷節(jié)氣年）的內(nèi)容來記述年月日。”[4]p20“干支紀時法與干支紀月法一樣，古代民間用的不多，古代書面語言中也是應用得很少。但信仰陰陽五行說的人卻很重視它，極力宣揚它?！盵4]P170干支紀月法“也是不給閏月命名，對閏月中日期的處置辦法同于十二辰紀月法?！盵4]p118即以閏月的獨一節(jié)氣分割，分別取上下兩月的命名。
網(wǎng)上姚延忠先生在《時空一統(tǒng)干支歷》一文中說：“干支歷法在處理閏月時，是采取不記名，不排序的辦法。就是閏月無干支，它從屬于前一個月。”
綜上比較是否可認為：
（1）地支紀月遠早于干支紀月，前者春秋時期就有了，后者由唐朝李虛中最早采用。而與地支對應的月只是紀時朔望月，唐朝李虛中用干支配月應該也是順延配的朔望月，而不是節(jié)氣月。因為那時可能還沒有節(jié)氣月概念?！肮?jié)氣月”的概念可能最早始于宋朝沈括的“十二氣歷”。（ 他設想實行陽歷，不用閏月；不以月亮的朔望定月，而以節(jié)氣定月。把一年分為12氣，取消12月）
（2）用干支紀月與干支歷、節(jié)氣歷也是三個互不相同的的概念。不能混為一談。用干支紀月既可以配朔望月，也可以配節(jié)氣月。
（3）張培瑜先生說的：“唐以后，五代歷書月名開始注以干支，北宋時又將十干十二辰配合以紀時，至此年月日時分別全以干支注記。”可能就是指：唐朝星命學家李虛中最早采用年月日“六”字算命。五代末或宋朝人徐子平加入時辰干支，變成八字。但是這里說的“歷書月名”和月干支可能仍是沿用自古以來的朔望月，而并非節(jié)氣月。所以它并不是后來的“十二氣歷”和“天歷”的濫觴。同時沈括的“十二氣歷”也并未實際實行。而太平天國的“天歷”也很短命，而且很不完善(它規(guī)定一年為366天，也無潤年)。所以此處可能以戴興華先生的說法為是，即除“天歷”外，我國并不存在“節(jié)氣歷或中國陽歷”。張培瑜先生說的：“中歷干支紀時系統(tǒng)是中國特有的陽歷歷法體系。可稱之為干支歷、節(jié)氣歷或中國陽歷?！币嗫赡芮吠?。戴先生和姚延忠先生所說的干支紀月法的月也都是指的有閏月概念的朔望月。
此外，從史書上看，可能古人心目中的“月”也只是指的朔望月，而非節(jié)氣月。如清朝乾隆年間姚鼐所作《登泰山記》中有：“戊申晦，五鼓，與子潁坐日觀亭。”說戊申日是(十二月的)晦日。顯然這里指的是朔望月。不知除沈括的“十二氣”說法之外，在古人史料上是否有“月”指“節(jié)氣月”的說法？
從八字算命來看，現(xiàn)在的網(wǎng)上電腦算命全都用的節(jié)氣月八字，而且以精確節(jié)氣時刻分界，不能以日期作基本單元。日八字和時八字還要精確到“地方時”，“真太陽時”。筆者懷疑，在民國以前，紀時皇歷上用的都是朔望月。一般人和算命瞎子都不是天文學家，當時也沒有萬年歷可查。而且當時一般人可能也沒有節(jié)氣月概念。故一般人生辰八字中可能還是用的朔望月八字。魯迅的小說《故鄉(xiāng)》說閏土是：“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贝它c可以作為一個例證，閏月顯然只是與朔望月相關(guān)的概念。
此外，《紅樓夢》八十六回中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內(nèi)有傷官敗財”，這里說“正月丙寅”，也并不說立春后才是“正月丙寅”。后面講“只怕遇著寅年卯月”，這里“卯月”更不可能是指的節(jié)氣卯月。
綜上所述，辛亥革命前，古人雖有節(jié)氣新年的概念，但實際并無節(jié)氣月的歷法和稱謂。此種節(jié)氣月也不以日作為計時單元起始點，也無對應的“節(jié)氣日”概念。故筆者認為“已交卯年寅月”中的“寅月”，不宜按“節(jié)氣月”理解，即不宜解釋為“在立春之后，就可算第二年正月?！倍胰绻@樣解釋，這個“第二年正月”的月底將跑到哪里去了呢？此外，林先生在后面談虎兔相逢次數(shù)時，“卯年寅月”中的“月”，也又是指的朔望月。
筆者認為，九十五回中“已交卯年寅月”的含義應是：當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后，按節(jié)氣日期算，過了立春即可算作節(jié)氣“卯年”日期。而按實際農(nóng)歷日期說，此時仍屬寅年十二月的日期,即仍是“寅年之月”的日期。即從“年”的這種二重含義上說，節(jié)氣卯年與實際寅年的日期重疊了，即虎年兔年相逢了。再具體來說就是：第一，這里的“卯年”是指過了立春后可算作是節(jié)氣卯年。這里的“寅月”是指“寅年之月”，即寅年十二月，而并非是“第二年正月”。第二，這里也只是指農(nóng)歷中十二月就已立春的寅年，不包括正月立春的寅年。第三，它是指立春之后到春節(jié)之前這段日期。這里的“已交”是“交集”之意，而不是“交接”之意。第四，這里的“虎兔相逢”是指的年年相逢，而不是年月相逢。不是“兔子年老虎月”相逢。從數(shù)學集合論角度細看，“月”是“年”的“真子集”，“月”永遠都包含于“年”中，不存在“年”與“月”不相逢的問題。
同前述道理一樣，八十六回中的“寅年卯月”的含義也應是：當立春在卯年正月時，在春節(jié)之后立春之前，按節(jié)氣陽歷說，仍屬“寅年”；而按實際農(nóng)歷說，則已到了“卯年之月”，即實際卯年正月而非“卯（二）月”。故也是節(jié)氣寅年與實際卯年日期重疊，“虎兔相逢”了。
另外，這種特殊的“虎兔相逢”含義的“寅年卯月”與“卯年寅月”也是二者只有其一，不可能同時并存。二者只能是邏輯“或”的關(guān)系，而不是邏輯“與”的關(guān)系。即不可能有寅年12月與卯年正月都有立春的情況。而由萬年歷可見，一般情況下，每隔十二年，立春的月份也會發(fā)生改變。故“卯年寅月”“或”“寅年卯月”單獨發(fā)生的周期，一般是24年，個別情況也可能是12年或36年。故不存在林先生所說的31年即有六次“虎兔相逢”情況，實際只有兩次或一次。
此處的“卯年寅月”的上述含義還可以用來聯(lián)系理解“猴年馬月”的來歷?！昂锬犟R月”一語在流傳應用中的含義，應是指無可指望或不存在的日期。這正好符合我們上面的分析。因為實際上可能有“羊年馬月”日期，即十二月立春的馬年，此時可說是在“馬年之月”（十二月）中就已經(jīng)有了節(jié)氣“羊年”之日；也可能有“馬年羊月”日期，即正月立春的羊年，此時在羊年之月（正月）中還留有節(jié)氣馬年之日。而猴年與馬年中間還隔著羊年，故絕對不可能在馬年之十二月中就已經(jīng)有了節(jié)氣猴年之日。即按天文節(jié)氣年與實際農(nóng)歷年的二重含義來說，猴年和馬年之間根本不可能有“交集”日期。亦即根本不可能有“猴年馬月”的日期。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猴年馬月”不能當作“猴年五月”來理解，那樣理解則完全不能與這個成語的實際意義相吻合。另外，從“猴年馬月”這個成語的實際語義與“猴年五月”字面意義的矛盾中，也反證了本文關(guān)于“虎兔相逢”的“卯年寅月”含義的看法。
筆者感到奇怪的是：“猴年馬月”一語的實際應用含義，被正確的流傳下來了。而這種原始釋義的來歷似乎流失了。在網(wǎng)上成語詞典中看到對“猴年馬月”的解釋是：“泛指未來的歲月”。另有一個影響頗大的帖子也是如此解釋，但又認為“猴年馬月”是指猴年五月，因而無法解釋這個成語的來歷。故說：“天文和古漢語專家，他們都認為，對‘猴年馬月’這個詞的來歷無從考據(jù)，復旦大學中文系著名古漢語專家駱玉明教授在查閱相關(guān)典籍后表示，這個詞多半是來自民間的諺語。一種流行的說法認為，‘猴年馬月’是‘何年嘛月’諧音的變體，而在英語中，‘猴年馬月’被認為是‘One of these years’（不知道哪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還有“驢年馬月”一語。被認為是“猴年馬月”的同義替代語，“猴年馬月”成語被放在“驢年馬月”詞條的附帶說明中。釋義是：“指不可知的年月（就事情遙遙無期，不能實現(xiàn)說）”。這個釋義較“泛指未來的歲月”“不知哪年哪月”要好一些，但仍不如“指不存在或不可能有的日期”好。英文是否也應據(jù)此意翻譯。另外這個“驢年馬月”一語的來歷不知為何？筆者懷疑，它可能是在“猴年馬月”的來歷流失后，人們由于對這個成語字面含義的不明白，只是從“猴年五月”角度理解，因而感到困惑，故用“驢年馬月”來修正替代。
此外，關(guān)于賈元春的年齡問題，類似的年齡和時序矛盾，在整個《紅樓夢》中都有。此點尚屬需進一步探討的問題。筆者的一種猜測是:《紅樓夢》是既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作者把漫長的人生感受和眾多復雜的人物故事，濃縮精煉在賈寶玉短暫的青少年時期，因而一些地方也難以周全。同時也可能有作者真真假假的手法，以及傳抄的錯誤。對此我們是否也不一定非要求全較真。
參考文獻：
[1] 林冠夫：《紅樓夢縱橫談——林冠夫論紅樓夢》，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年第2版p268.
[2] 張聞玉著：《古代天文歷法講座》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
[3] 張培瑜等著：中國古代歷法。北京：中國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8，3，pⅥ（前言）
[4] 戴興華：我國的紀年紀月紀日法（修訂版） 安徽教育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