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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菲 | 文 關(guān)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一年之中,我總會有幾次喝到真正封壇了數(shù)年的紹興黃酒。入喉時,元宇宙、ChatGPT這些科技網(wǎng)紅新概念顯得很遠很虛幻,唯眼前的這杯酒和對酌的人真實可感,黃酒輕易就能把人帶入獨屬于中國人的能量場中。
我有位北方好友,每次來上海蘇州寧波一帶,平素喝慣高端白酒紅酒的他,小聚時首選黃酒,且是甕裝鮮黃酒。上溯三代并無半絲江南血統(tǒng)的他,笑稱自己有個江南胃,不存在“一入醬香深似海,從此黃酒是路人”的說法。
據(jù)他說,葡萄酒是舶來品,合適女人。中國北方男人最能接受的是醬香型白酒,而作為國粹的黃酒,調(diào)和中庸,最滋養(yǎng)東南沿海男人,它也是中醫(yī)偏愛的藥引子,比如阿膠就要用黃酒來泡,喝中藥前加兩勺黃酒,能有效清理淤堵通道,引導(dǎo)藥物的效能到達需要療愈的部位,令藥效更好發(fā)揮。
他頗懂黃酒搭配門道:與青梅加熱后很帶感,與大棗同食則甘厚豐腴,加些黑糖更是齒頰留香;干型元紅和海蜇頭、半干型加飯與大閘蟹、半甜型善釀搭廣式燒鴨、甜型香雪配柚子肉松色拉,都能達到很好的配伍效果。
而據(jù)我所知,拋開孔乙己的茴香豆,在紹興人日常下酒菜中,鹽煮筍和糟雞是紹酒最貼切的黃酒伴侶。
我們也去過開在上海虹橋地區(qū)的日式黃酒居酒屋,藍布門簾,橘子燈,干凈的原木桌椅,兩三碟佐酒零嘴,壇子里溫糯的黃酒被一柄長木勺舀在青花瓷小碗里,酒客正襟危坐,捧著碗盞啜飲私語,氣氛類似茶道。
糯米、麥曲、酒藥、氣候、水源、釀酒人的手法……這一切可控與不可控的組合函數(shù)的智慧轉(zhuǎn)化,構(gòu)成了黃酒極其中國化的靈動與含蓄。不到時間不釀酒,不到時間不開缸,一次手工釀造,要經(jīng)過12道手造工藝,這種手工古法,被列為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江浙滬一帶冬季飲黃酒早已成為民俗,溫一壺黃酒,暖整個冬天。有人曾分析怎樣把文章寫出紹興人魯迅的味道,其要素必然包括黃酒、幾樣下酒小菜和江南濕潤的雪。
郁達夫是魯迅先生重要的文友和酒友。老上海五馬路川味飯店、陶樂春等是他們常去之處。就連郁達夫聽到魯迅去世的消息時,也是在酒樓的飯桌上。
關(guān)于酒,魯迅的量不大卻總愛喝一點,在北京是白干,到了上海主要是黃酒,五加皮、白玫瑰、啤酒、白蘭地也喝一點。據(jù)曹聚仁揣測,魯迅《在酒樓上》的描述很可能是他的實際酒量:一斤紹酒,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
紹酒是在日本超市里最受歡迎的中國貨之一,盛夏天仍銷量不減,他們喜歡冰鎮(zhèn)后加檸檬喝。
紹興在日本有兩張名片:一張是魯迅,另一張就是紹興酒。在傳統(tǒng)日料店琳瑯滿目的酒單中,從未缺少紹興酒的身影。不過紹興酒最初傳入日本,并非從紹興。直至中日邦交正?;院?,血統(tǒng)正宗的紹興酒開始出口到日本。據(jù)說,第一品牌是塔牌,然后就是古越龍山。
日本人于是才知道,喝紹興酒是不需要放冰糖、青梅的,也知道了何為清爽與回香。日本人曾來紹興偷師學(xué)藝紹酒的釀造,但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紹興黃酒一旦離開一泓紹興水,即使請紹興老師傅去釀造,也只能稱為仿紹酒。
100多年前,一對周氏兄弟從紹興來到臺灣,在埔里鎮(zhèn),他們發(fā)現(xiàn)那里山泉清澈甘美,堪比故鄉(xiāng)的鑒湖水,于是嘗試著用此水釀制黃酒,居然酒味鮮美醇厚,與家鄉(xiāng)酒神似,故也喚“紹興酒”,聊表鄉(xiāng)愁。
此后他們的釀酒技術(shù)世代流傳,成為島內(nèi)一絕。上世紀(jì)60年代,埔里酒廠停止了其他酒類的生產(chǎn),專門生產(chǎn)黃酒,同時也成為工業(yè)旅游景點,是追溯寶島歷史的重要實物留存。
不過藝術(shù)大師、浙江桐鄉(xiāng)人豐子愷在上世紀(jì)40年代末去臺灣考察時,還是認(rèn)為臺灣黃酒不對胃口。他從小在父親的熏陶下,對紹興酒深懷感情,每天都要喝一點,臺灣之行讓豐子愷知道自己在沒有紹興酒的地方是不能長住下去的。
同樣愛喝紹興酒的大師,還有書法家周慧珺、連環(huán)畫大家賀友直、導(dǎo)演謝晉等。他們都是浙江人。
在坐落于紹興的中國黃酒博物館,我第一次吃到黃酒棒冰,雖說叫棒冰,其實是一種由奶制品、糯米和黃酒構(gòu)成的冰糕,沒有冰棍的單薄感,卻比雪糕清口且密度高,在甜糯奶香口感之余,酒味悠然釋放,妥帖適宜。
整根棒冰的酒精含量僅1%。我還喝過一種黃酒奶茶,作為新式茶飲,口感醇厚,層次豐富,自帶話題感,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知性又隨性的新社交場景。
作為中國最古老的酒種,黃酒在古代宮廷御酒里占有很大比重,也曾是文人雅士、士大夫階層的主流酒飲,李白就曾寫過“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描述黃酒的色澤與品位。黃酒的鮮也是所有酒類里獨有的。黃酒的鼎盛時期是紹興的高光歲月,宋高宗趙構(gòu)遷都杭州時路過越州,覺得此地甚是入眼,將其改名為紹興,并作為南宋的陪都。
黃酒的現(xiàn)代地位卻是被低估的,慢飲黃酒,坐談風(fēng)月的儒雅之風(fēng)漸衰。且在注重效率的當(dāng)下,手工原釀勢必付出高得多的時間成本、原材料成本和人力成本。黃酒也一直面臨著產(chǎn)品難出江浙滬的問題,很少能在地域上獲得有效突破,民間也有著“南黃北白”的說法。
黃酒企業(yè)普遍存在著品牌僵化的瓶頸。與高端白酒的金融屬性相比,黃酒只具備消費品屬性,在高端餐飲和高端酒行的鋪貨率也并不突出。
不過當(dāng)前低度酒、新酒飲的風(fēng)口對黃酒行業(yè)是個機遇,需要尋找到一條又老又新的路,摸索出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平衡,重塑價值表達體系。
黃酒的消費需求瓶頸,不是消費形式問題,而是消費習(xí)慣問題。黃酒實現(xiàn)全國化,還有一段不短的進程。有次給東北女友喝太雕,她一口悶了之后,半晌,咂咂嘴說:黃酒就像江南男人,往好里說,溫柔悠長有味道,能讓人安心過日子,往刻薄里說,又溫又面,滋味復(fù)雜且不太給力。
確實很少見到北方人喝黃酒,這或許與北地的干冷氣候和北人豪放性情有關(guān),黃酒溫和儒雅的氣質(zhì)不可能在黃河以北成為社交場合和私飲享受的主流。但其藥用價值也非白酒紅酒等所及。
醫(yī)學(xué)名著《傷寒論》中云:“上九味,以清酒七升……一名復(fù)脈湯,治多疾”。實踐證明黃酒的確具有通曲脈、厚腸胃、潤皮膚、養(yǎng)脾氣等療愈作用。據(jù)說唐朝嬪妃在沐浴時,常會將一升黃酒倒入洗澡水中,能使肌膚細膩柔滑,豐盈纖細。用黃酒泡柿子蒂,則是民間有名的避孕偏方(僅供參考,待考證)。
廣東人也不怎么喝黃酒,湊到一起多半是喝茶,一旦喝起酒來也氣勢如虹,不過基本以紅酒啤酒洋酒為主,黃酒在他們看來是做菜的料酒。著名的花雕雞作為傳統(tǒng)粵菜經(jīng)久不衰,紹興花雕是這道菜的靈魂。
廣東人坐月子時,黃酒雞是一定要吃的,最好用釀造時間很長、醇厚芳香的客家老黃酒。在客家農(nóng)村,黃酒十分普及,客家婦女擅飲“既解渴又有補”的黃酒。
其實早在《詩經(jīng)》中就以“十月獲稻,為此春酒”記載黃酒,儒家文化里也最為推崇黃酒,黃酒隔水溫而非隔火溫是極易微醺的,后勁纏綿,仿佛天地皆入樽。微醺時,再乏味的人也難免生動忘形起來,嚴(yán)絲合縫的人也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平素卡在心門內(nèi)的妙語妙舉魚貫而出,卻又不會太過造次,至多讓妙玉變成卡門。酒醒后讓人更珍惜酒意酒性酒情,如同對待上等情事。
看過謝晉唯一一個高智商兒子謝衍導(dǎo)演的《女兒紅》。做酒世家,一壇女兒紅歷經(jīng)歲月,釀出三代女人的命運選擇。一百分鐘講述里沒有一句廢話,卻散發(fā)著濃郁的花雕味。
想起那年在揚州,北地寒流來襲,友人提議: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夜奔的四位新朋老友喝了一甕五斤裝黃酒,從微醺到薄醉,甜酸苦辛澀鮮六味兼容流轉(zhuǎn),在俗世的代入與出世的移神剎那之間,黃酒將一切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