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車,也叫人力車,是改革開放以前,除了自行車、三輪車、獨輪車、手推車等非機動車輛之外,農民所擁有的數量最大的用于農業(yè)生產運輸和日常生活的私家車,與如今名副其實的私家車的功用絕對不能同日而語。
在我的記憶深處,有一幅永遠難以磨滅的畫面:無數桿紅旗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飄舞,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少在熱火朝天地集體勞動,架子車的洪流長隊,洶涌澎湃,車輪滾滾,川流不息,推走一座座土石山丘,拉來一片片沃野平疇。即便是在夢中,我也會夢見自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依然拉著當年沉重的架子車,奔跑在廣袤的大地上,穿梭在綠色的原野里。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在農村插隊鍛煉,使我的生命中曾經有過兩年零八個月當農民的寶貴歷程,作為生產生活中的朋友和助手,架子車和我有過親密無間的關系。當時農村的生產生活運輸工具,主要是人力車,隴南民間俗稱“架子車”。這種架子車是用很硬實的青鋼木或樺木等木料做成的,兩邊裝有兩個比自行車輪胎要粗一個號的輪子,兩根長而平直的車把,中間有一根結實的攀繩。人拉車時,站在兩個車把的中間,兩手握住車把,肩上套上攀繩,弓腰、曲腿、蹬腳,向前使勁,拉動車輛前行;如果車上裝的東西較輕,也可以推著走。
架子車作為農村最為普遍的人力運輸車輛,承載著改革開放以前人們最為豐富的歷史記憶。從那一輛輛形式粗糙的架子車上,總能看到農民最質樸的身影、最感人的勞動場面。在農村,架子車和耕牛一樣受到愛戴。耕牛要吃草,要細心呵護,架子車只要車胎打足了氣,可以任人驅馳,用起來比那牛勁上來就會使倔的牛更加得心應手,體現了人力與運輸工具的完美結合。
架子車在勞動生產、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極為重要,春耕春播時,往地里運送肥料;夏收秋收時,往村里運送收割的莊稼;修水平梯田時,拉石方土方;給糧食部門徼售公購糧;到深山老林里去砍柴火;蓋房子時拉土拉沙;生產隊挖了洋芋就地分配給社員,也需要運回家去,等等,無時不用,無處不用,成了生產生活的主要依靠運輸工具。當時一副架子車的轱轆八十元,還得用木材,請木匠來做車廂,轅桿,擋板,農民家家戶戶節(jié)衣縮食,積攢數年,才能置辦一輛。
那時間,我所插隊鍛煉的農村,一個強壯勞力出工一天,可以掙到十分工分;如果拉上自己的架子車出工,就可以再追加十分工分,相當于家里兩個強壯勞力同時出工。作為插隊知青,我們同樣離不開架子車,我回家對父親專門講了這件事,父親說家里情況你是知道的,靠我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全家,買一輛架子車實在沒法辦到。但父親還是想辦法,以他工作需要的名義,向正在修建水電站的單位借了一輛架子車,而且還是嶄新的,供我使用。
上世紀七十年代,是一個集體英雄主義、戰(zhàn)天斗地、激情燃燒的年代。農業(yè)學大寨,修水庫,修灌溉渠,修梯田,當時叫“修大寨田”或“海綿田”,在全國轟轟烈烈,我所插隊鍛煉的后壩生產大隊亦不例外,農閑時間的冬季尤其熱火朝天?,F在的許多良田耕地,都是那時間大搞農田基本建設的成果。
有一次,在農田基建工地上,我和一個叫路成的中年社員比賽拉架子車,看誰跑的趟數多。在拉到十八車時,我倆還是平局,后來我就體力不支,逐漸落后了。路成很得意,嘲笑我是烏龜。我就說,你拉的趟數比我再多也沒用,都是二十分工分,我的二十分和你的二十分不一樣。路成不解,問我,都是二十分,咋就不一樣?我說,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那二十分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呢!路成立馬泄氣了,不再夸耀。
修大寨田,拉一天架子車,饑腸轆轆不說,而且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樣難受,隊長卻說,收工時,給林管局綜合廠拉河沙,一架子車兩元,一元六角上繳生產隊,給你們記十分工分,自己落四毛,當場兌現,你們干不干?為了再掙十分工分,尤其是那四毛錢的現金(當時一個強壯勞力勞動一天所掙的十分工分的工值是一角四分錢),大家沒有不干的。于是,就忍饑挨餓,咬緊牙關,將一架子車河沙拉到幾公里路外的目的地,領了四毛錢,用三毛錢在林管局招待所買一個半斤重的饅頭,打一份菜,改善一下寡腸寡肚的生活,吃畢還猛喝兩大碗什么也沒有的高湯;用剩下的一毛錢買兩包“經濟”牌煙卷,回到村里天已經黑定了,合衣躺上床就呼呼睡去,直到第二天凌晨,被村頭老柏樹上轟然響起的上工的鐘聲喚醒。
我們知青都是自己做飯,最大的問題是燃料得不到保障。那時間還不使用煤,得到四十華里以外的寡子溝去砍柴火。每次去砍柴火,都要使用架子車,兩人一輛,多人搭幫,砍了柴火,裝滿架子車,用繩子捆緊,兩人前拉后推,需要兩天一夜,才能將一架子車柴火拉到村里。兩個人使用,燒不了多長時間,又得去。倘若沒有架子車,靠人背,生活就無法維持。一年四季,只有兩種情況生產隊才給準假,一個是生病無法參加勞動;另一個就是去砍柴火,不解決這個后顧之憂,那也是要影響參加勞動的。
我插隊鍛煉的這一片地域,中青年婦女個個都拉架子車,我一個外地朋友來看望我,看見婦女拉架子車,很驚嘆。我們司空見慣了,沒覺得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們后壩大隊還組織了一個“鐵姑娘架子車隊”,修水平梯田大會戰(zhàn),就沖在勞動第一線?!拌F姑娘架子車隊”的隊員都是清一色的女青年,女共青團員,隊長名字叫蘇秀,身材高挑豐滿,面相漂亮,讓人不敢相信,她拉起架子車來勝過一個強壯勞力的男子漢。在一次修水平梯田拉土方時,挖了土方的山體垮塌,正好將蘇秀埋了。等大家伙將她從土方里扒拉出來,七竅都被黃土塞滿,早沒氣了??上Я诉@位長相好、又能干的姑娘,剛滿二十歲,還沒找婆家呢!
修梯田最火熱的時段正是我插隊鍛煉的時期,那時縣上組織不少工作隊常駐各大隊監(jiān)督指導,以生產大隊為單位搞大會戰(zhàn),無論酷暑和寒冬,都不間斷,早上天蒙蒙亮就出工,晚上天黑才收工,兩餐都在工地吃,自帶碗筷,由生產小隊安排兩個手腳麻利的婦女,做好飯后擔到工地上,分給每個勞力,飯食是饅頭加稀粥、干面或切成菱形的湯面片。為了鼓舞士氣,制造氣氛,業(yè)余文藝宣傳隊還時常進入田間地頭,向勞動的人群表演以戰(zhàn)天斗地、改造山河為內容的文藝節(jié)目。一九七四、七五年,我們和農民一道,夏頂烈日,冬迎寒風,兩頭摸黑,長時間戰(zhàn)斗在工地上,幾乎得不到休息,勞動強度之大,現在的年輕人很難想象。
修梯田是力氣活,沒有什么技術性可言,適合我們這些半大小伙子干,和強壯勞力搭伙,拉架子車運土方就是我們這些腿腳靈活的半大小伙子們的事,干一天,與架子車一并計算也是二十分工分。當時省上的一位主要大領導極左,不讓農民過年,說要“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于是,整個春節(jié),我們都在修水平梯田的工地上勞動。我們知青和農民一樣,在大會戰(zhàn)的工地上,拉著架子車“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都敢怒不敢言。一個冬天下來,汗?jié)n將棉襖里面的襯衣、背心,浸染成了團團花白的“迷彩服”;解放牌膠鞋和襪子磨破了,裸露著兩個顏色黑灰皮膚皴裂的大腳趾;架子車的輪胎上,凹凸的紋槽和漆黑的顏色磨平磨掉了,成了一對白色的橡膠圈;超強度緊繃的輻條斷了無數根,又換了無數根;架子車的繩套一刻不停地死死勒住肩膀,肩頭上的老繭加厚了一層又一層;手背上、腳后跟都是凍瘡,奇癢難耐。
在那些崢嶸的歲月里,在“農業(yè)學大寨”興修水平梯田大會戰(zhàn)的工地上,看到的最多的是,熱火朝天勞動的沸騰人群,在凜冽寒風中獵獵飄動的紅旗,再就是車輪滾滾的架子車的洪流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新修的、至今仍是平疇良田、依然養(yǎng)育著眾多人口的水平梯田,都是用一輛輛架子車拉出來的。筑河堤要用架子車拉運石頭;填河灘要用架子車拉運土方;平整好土地以后,還要拉來堆積如山的農家糞土,把地漚肥,讓生土變成能長莊稼的熟土,等等,架子車做出了巨大貢獻,架子車功不可沒。
星移斗轉,時代變遷。
改革開放之后,隨著各式各樣的農用機動車的大量進入農戶,架子車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從農村廣袤的土地上逐漸消失,退出了轟轟烈烈的歷史舞臺。然而,架子車隊還有,不是在農村,而是走進了城市,成了城市里一道別樣的風景。
在隴南首府所在地的武都,火車站廣場路口、汽車站門口、醫(yī)院門口,農貿市場出入口,從早到晚,都能看見停放整齊的一排排架子車,拉架子車的農民工,坐在車轅上,聊天、喝瓶裝水、吃干糧,倘若有顧客需要拉送東西,招呼一聲,報上地點名稱,說好價錢,就會給雇主送到,還將東西或背或扛,送到樓上,送進家里。拉架子車的農民工不僅靠它掙錢養(yǎng)家糊口,還給城里人提供了生活方便,減少了機動車輛尾氣排放所造成的空氣污染。架子車在新的時代,又以新的方式煥發(fā)出了新的能量,融入到了新的生活當中,發(fā)揮著新的作用。
架子車不僅僅是我的記憶,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也是一個時代的記憶,是一個時代的標志,是一個時代中國農村極為重要的中小型生產、運輸和生活工具之一,它曾經發(fā)揮過的巨大作用,遠遠勝過馬車、自行車、三輪車、獨輪車、手推車等,為農田基本建設、改善農村生產條件、改良土地、提高土地使用率、提高土地單位面積糧食產量,做出過不可磨滅的突出貢獻。如今,它又以新的勞動姿態(tài),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為城里人提供著難得的特殊服務。
我要唱一支心中的歌,獻給我記憶深處的架子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