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7月9日，當時的韓國首都漢城萬人空巷，約有100萬市民趕來為一位普通的大學生舉行了隆重的“民主國葬”，以悼念這位為韓國民主運動而流血犧牲的年輕人。
當年6月9日，為爭取國內民主參加游行的韓國延世大學學生李韓烈，被警方的催淚彈擊中頭部而倒下。這一事件引發(fā)了韓國民主運動的高潮，韓國全國各地爆發(fā)大規(guī)模示威游行，民主改憲運動發(fā)展成為全體國民參加的全民運動，史稱“6月抗爭”。在全社會強大的壓力下，6月29日，執(zhí)政的民正黨總統(tǒng)候選人盧泰愚發(fā)表了“629”宣言，民主改憲運動在韓國取得了全面勝利。
7月5日，李韓烈在與死神搏斗了一個月后離開人世，時年21歲。在一場隆重的“民主國葬”中，韓國社會開始走向新生。而韓國走向這次新生亦經(jīng)歷了漫長歷史的過程和1980年代以來民眾的不懈斗爭。
從李承晚政府開始的民主抗爭
近代以來朝鮮半島的命運，正像世界上所有在地理位置上夾在大國之間的民族國家一樣，在歷史大勢的浩蕩浪潮中隨波逐流。1910年，日本政府與朝鮮政府簽訂《日韓合并條約》，在經(jīng)受長期經(jīng)濟、國土與資源掠奪之后，朝鮮半島進入了“日據(jù)時代”。從1919年“三一運動”爆發(fā)始，朝鮮半島的民族獨立運動在本土與海外一直從未停止。同其他具有相同歷史進程的國家相似，民族主義瑰麗但危險的花朵，日后結出了民族解放與“強人政治”專制獨裁先后兩種不同的果實。
1945年，日本在“二戰(zhàn)”中戰(zhàn)敗投降后，朝鮮國內黨派林立，政局復雜紛亂。深受基督教文化影響、朝鮮民族獨立運動領導人中的親美派代表人物李承晚，在朝鮮復國問題上希望依靠美國獲得民族自新。1948年5月，在由美方控制的制憲國會的推動下，李承晚出任新政府第一屆總統(tǒng)。于同年8月，在朝鮮半島南部成立大韓民國。
李承晚當政的12年期間，國民經(jīng)濟和文化建設有一定發(fā)展，但李承晚政府將美國在其軍政廳時期所攫取的既得利益全部予以合法化，對內實行專制統(tǒng)治，宣布反對黨非法化，肅清左派力量。他為謀求連任，迫使國會通過憲法修改草案，連任三屆總統(tǒng)，這也讓他失去了民眾的支持。
1960年3月，李承晚妄圖再次連任時，遭到韓國民眾和在野黨人士的強烈反對，以大學生為代表的示威遭到鎮(zhèn)壓，傷亡極大，隨之更大規(guī)模的示威席卷全國。李承晚對此仍下令鎮(zhèn)壓。4月19日，被激怒了的市民包圍了國會和電臺，燒毀自由黨總部，同軍警發(fā)生激烈沖突。國民議會后來一致投票支持民眾的要求。在輿論壓力下，李承晚終于在4月27日被迫辭職，流亡到美國夏威夷。
圖為6月15日，漢城延世李承晚政府之后，韓國進入了30年的軍人執(zhí)政時代。當時民主黨代表曾于1960年8月組成政府，史稱“第二共和國”。但是，新政府旋即被樸正熙少將于1961年5月發(fā)動的政變所推翻。以樸正熙為首的“國家再建最高會議”，隨后全面接管了政府的立法、行政和司法權力。
樸正熙本人在1963年的一次選舉中當選為總統(tǒng)。樸正熙政府致力于快速實現(xiàn)工業(yè)化，促成興建京釜高速國道，大幅改善國內的物流狀況；大力推行“新村運動”改革農(nóng)村等國策，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實現(xiàn)了被稱為“漢江奇跡”的國民經(jīng)濟的高速增長。但是，樸正熙的統(tǒng)治伴隨著對人民政治權利和公民自由的限制和剝奪。樸正熙本人于1979年10月遇刺身亡后兩個月，強有力的軍官集團領袖、保安司令官全斗煥又發(fā)動軍事政變，時任總統(tǒng)的崔圭夏在軍人壓力下被迫下野。
8月27日，全斗煥作為唯一總統(tǒng)候選人參加競選，當選第11任韓國總統(tǒng)。全斗煥政府延續(xù)了前任政府對國民的控制和“形式憲政”的做法，實行高壓統(tǒng)治，通過使用情報系統(tǒng)和警察等國家機器來鎮(zhèn)壓人民，壓制不同政見和異議。全斗煥本人甚至被史家成為“韓國有史以來最野蠻的軍事獨裁者”。
經(jīng)濟的高速增長運行，社會中的民主力量對修改憲法運動的持續(xù)推進以及在野黨經(jīng)濟實力、政治公信力的逐漸崛起，使20世紀80年代成為韓國民主運動的全盛時期。這一時期，知識界、教育界成為反對獨裁高壓統(tǒng)治斗爭的執(zhí)旗者，以大學里的學生為主的民眾抗議活動此起彼伏。據(jù)當事人回憶，當時有“流淚的周末”的說法，因為一到周末，學生就要離開校園，走上街頭舉行各種各樣的抗議活動，這時軍警即來到學校門口或者街頭，用催淚彈驅散聚集人群。
2007年7月，由韓國導演金志勛執(zhí)導的長達120分鐘的電影《華麗的假期》在韓國國內上映，引起深刻反響和探討。電影里的故事和畫面讓許多1980年以后出生的韓國人看了之后驚訝萬分：“這真的是發(fā)生在韓國的事件嗎？國家的軍人怎么能對自己的國民犯下這種暴行呢？”《華麗的假期》正是以韓國民主抗爭運動的“光州事件”為主要敘事背景。
1980年4月中旬，韓國全國爆發(fā)了工人及學生示威浪潮。到5月初，示威活動進一步擴大化，民眾的訴求是馬上撤銷戒嚴令，要求全斗煥下臺。17日，全斗煥政府下令嚴禁一切和政治有關的民眾活動，封閉大學校園，限制學生活動。同時不準召開國會；嚴查批評國家元首的言論，其間逮捕了包括民運領袖金大中在內的部分社會民主人士和學生。18日，一向富有斗爭精神的光州高校的學生，繼續(xù)示威抗議。全斗煥派出特戰(zhàn)部隊空降光州市，實施鎮(zhèn)壓，數(shù)十名學生被殺。
此時，光州市民奮起加入支持學生抗爭的行列，他們奪取武器，以全羅南道道廳為中心，持續(xù)了長達10天的武裝抵抗，并一度把戒嚴軍隊趕出了光州市區(qū)。5月27日，全斗煥政府出動數(shù)萬兵力，總計150多輛坦克、裝甲車、大型直升飛機等重裝備，開進光州市區(qū)，野蠻槍擊抗爭的民眾，并最終占領了全羅南道道廳。至此堅持了十天的“光州抗爭”被血腥地鎮(zhèn)壓了。據(jù)當時政府公布的數(shù)據(jù)記載，該事件共造成191人死亡、122人重傷、730人輕傷。而根據(jù)后來調查的結果以及為此耗盡余生奔走維權的“光州母親”組織申訴的資料，傷亡情況要更為嚴重。
光州事件發(fā)生后，舉世皆驚，韓國國內一直有為其正名和要求為受害者平反的抗議活動和輿論。每年的5月18日學生和民眾都試圖舉行悼念活動，遭到當局禁止。
隆重的“民主國葬”1985年2月，韓國新民黨在全韓第十二屆“國會議員”席位選舉中取得重大勝利，新民黨從此成為韓國最大的在野黨，這為韓國的民主化進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986年后的韓國，民主力量的主要政治訴求鎖定在修改憲法問題。據(jù)當時憲法規(guī)定，總統(tǒng)由5000人組成的總統(tǒng)選舉團間接選舉產(chǎn)生。這意味著現(xiàn)屆政府完全可以通過各種方式操縱該選舉團間接選舉總統(tǒng)，選舉的公正性和代表性都難以保證。
以金大中、金泳三為代表的民主力量因此堅決要求修改憲法，實行總統(tǒng)直選。全斗煥政權則以“該規(guī)定是保證政權得以和平交替的最佳選擇”為由，屢次拒絕修憲。
1986年2月12日，由新民黨和以著名人士金大中、金泳三為首的在野團體“推進民主化協(xié)議會”發(fā)起“一千萬人改憲簽名運動”，開始了韓國新一輪的民主浪潮。在釜山等地，有數(shù)萬市民在廣場集會，響應修憲簽名活動。在其他地區(qū)，要求修改憲法的集會規(guī)模更大，修改憲法簽名聲援運動很快席卷了全國。
警方在簽名運動開始的頭幾天里，多次軟禁新民黨總裁李敏雨和金大中、金泳三等人。兩次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強行搜查新民黨中央本部和“推進民主化協(xié)議會”辦公室，沒收有關簽名運動的文件，大批逮捕參加簽名運動的新民黨成員，并且對國內129所大學進行了突擊搜查。當局的暴行引起在野黨和民眾的強烈抗議。
在民主力量推進修改憲法運動的同時，以大學學生為代表的韓國知識界、教育界反對獨裁高壓統(tǒng)治的抗爭一直在堅持進行。他們有力地支持了修改憲法運動，形成強大的輿論力量。當時很多學生因參加抗議活動而被開除或除名。
1987年1月，被捕的大學生樸鐘哲因不明原因身亡。警方稱他“坐在椅子上的他突然‘哇’地一聲倒下”來，企圖以此蒙混過關。1月15日晚，韓國國立科學搜查研究所法醫(yī)1室科長黃迪駿在漢陽大學醫(yī)院結束尸檢后確認說：“可以肯定是水刑！”真正死因被封鎖。
4月13日，全斗煥發(fā)表了“413護憲措施”聲明，以擁護明文規(guī)定的間接選舉制的原有憲法。決定在1988漢城奧運會之前“停止有關修改憲法的討論”，下屆總統(tǒng)仍將按現(xiàn)行憲法由“選舉人團”選舉產(chǎn)生；并對在野黨和學生進行恐嚇和威脅，聲稱要“嚴懲暴力和破壞社會安定的行動”。公布的當天，韓國11所大學的4000多名學生示威抗議，要求全斗煥下臺。隨之各地又舉行了多次集會、示威，多人被逮捕。以此為契機，由金泳三率領的統(tǒng)一民主黨和以金大中為首的反對黨勢力聯(lián)合起來正式展開改憲斗爭。5月18日，樸鐘哲被刑虐致死的事件被披露，警方的陰謀以及全斗煥政權的暴力性與非道德性大白于天下，引發(fā)媒體和民眾的抗爭熱潮。
6月2日，全斗煥指定他在陸軍士官學校的第11期同屆生盧泰愚為民政黨的第13屆總統(tǒng)候選人，“害怕得手足無措了。閣下，請你領導到底吧”(盧泰愚語)。6月9日，當時延世大學學生李韓烈隨同大批學生在校園內游行，隨后同趕來的警方發(fā)生對峙和沖突。在沖突過程中，李韓烈突然被警方射出的催淚彈擊中頭部(據(jù)有關報道所說催淚彈是“水平射出”的)。被擊中后的李韓烈，立時血流滿面，失去了意識。被身旁和四處跑來蒙著面的學友抱住，很快被送去就醫(yī)急救。
李韓烈中彈時的場面被新聞照片公諸于世，引起輿論大嘩。這批新聞照片成為激起“6月抗爭”的導火索，也成為當年具有標志性的黑鏡頭。偏巧6月10日是民政黨舉行選出總統(tǒng)候選人的日子。這天40萬學生和市民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示威，當天有2400多人被捕。6月11日，《朝鮮日報》報道了“610民主抗爭”全面打響。當天，頭版《八面峰》欄目寫道：“這是告知人們什么是民意的信號。”從6月10日起，在“撤銷護憲，打倒獨裁！”這個統(tǒng)一口號下，要求修憲的示威擴展到了全國33個城市，除了大學生和民主人士，即便是城市的代表“領帶部隊”的中產(chǎn)階層甚至地位更高的人群，也開始走上街頭，加入到民主化抗爭的序列中來。
據(jù)資料記載，從6月10日至26日的半個月間，韓國各地共爆發(fā)2145次示威，參加人數(shù)達830多萬；警方逮捕示威群眾17244人，向示威群眾施放催淚彈35萬發(fā)；在示威群眾與警察的流血沖突中，有6000多名警察和示威群眾受傷，近300個警察機構被示威群眾搗毀；164輛汽車被炸毀。這是全斗煥執(zhí)政以來參加人數(shù)最多、規(guī)模最大、沖突最激烈、持續(xù)時間最長的一次政治抗爭，是民主力量與專制統(tǒng)治集團的一次最大規(guī)模的沖突，史稱“六月抗爭”。
在民眾持續(xù)的民主化運動影響下，當時警方和軍方不可能不受輿論的壓力，部分國家機器開始失靈，政府秩序紊亂，很可能短期內垮臺。出于自己全球戰(zhàn)略利益的考慮，當時的美國政府也一再向全斗煥施加壓力，要求其向群眾讓步。
19日上午，全斗煥把軍隊高層指揮官召集到青瓦臺，確定了新的戒嚴令和部署，要求“明天凌晨4時前平息所有示威”。下午2時，當時的美國駐韓大使李潔明找到全斗煥，轉達了美國總統(tǒng)里根的意見。美方意見認為，再行戒嚴和鎮(zhèn)壓，很有可能重現(xiàn)光州那樣的慘案。下午4時30分，新戒嚴令中止了，全斗煥政府終于不得不向民眾妥協(xié)。
6月29日，執(zhí)政黨民主正義黨總統(tǒng)候選人盧泰愚發(fā)表了以“盡快舉行改憲，采用總統(tǒng)直接選舉制”為主要內容的“629”宣言，接受反對黨提出的八項主張。這八項主張是：1、實行總統(tǒng)直接選舉的制度；2、實施公正選舉法；3、對受監(jiān)禁的政治犯實行大赦；4、保證基本人權和法治；5、保證新聞自由；6、實施地方自治；7、確保政黨的基本權利；8、保障社會穩(wěn)定，促進公共福利。7月1日，全斗煥宣布接受盧泰愚的方案。7月10日，全斗煥辭去民正黨總裁職務，同日，反對黨領導人金大中獲得特赦，從此得以自由開展政治活動。不久，國會進入新憲法的修訂議程，韓國憲政史進入了新時期。
而在7月5日，與死神搏斗了一個月的李韓烈離開人世。7月9日，漢城萬人空巷，約有100萬市民趕來為李韓烈舉行了隆重的“民主國葬”。
“6月抗爭”的影響
“6月抗爭”之所以收全功，除了民主人士、學生長期付出的巨大犧牲、在野黨的不懈努力與民主觀念的深入人心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1988年9月第24屆奧運會在韓國漢城(首爾)的舉行。1981年，在德國舉行的國際奧委會第八十四次全會上，韓國漢城擊敗唯一的競爭對手日本名古屋，獲得了1988年第24屆夏季奧運會的主辦權。這是繼日本東京之后第二個獲得奧運會主辦權的亞洲國家。然而這與當時韓國國內民主化的浪潮恰好狹路相逢。隨后，韓國國內開始出現(xiàn)反對承辦奧運會的聲音，而且音量越來越大。
第24屆奧運會于1988年9月17日在韓國漢城如期舉行。此前，在“6月抗爭”期間，當時的國際奧委會透過英國《每日電訊報》傳遞出一個訊息：如果韓國國內局勢仍然持續(xù)下去的話，國際奧委會將不惜代價撤銷韓國的奧運主辦權。而此時，韓國穩(wěn)定國內局勢，也如期舉辦了奧運會。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人們在觀看這屆奧運會的時候，或許不會理解韓國人對成功舉辦這屆奧運會的歡呼中蘊含著意義更加深遠的狂喜。
在韓國人民40年來的民主化抗爭歷史中，“6月抗爭”是最具濃墨重彩的一筆?！?月抗爭”為徹底結束韓國在冷戰(zhàn)開始以來長期的軍人獨裁政權提供了可能，為32年來韓國出現(xiàn)第一位文人總統(tǒng)打下了基礎。1987年10月12日，韓國國會通過了修改后的憲法。10月27日，全國就新憲法進行了全民公決，93%的公民投了贊成票。這部被稱為《第六共和國憲法》的新憲法就是今天韓國的現(xiàn)行憲法。
《第六共和國憲法》的意義之所以特別重大，是因為它是第一個在執(zhí)政黨和反對黨達成協(xié)議的基礎上修改的憲法。其中最深刻的變化是改行總統(tǒng)直接選舉，任期5年，不得連任，并且取消了總統(tǒng)宣布緊急狀態(tài)和解散國會的權力。憲法還規(guī)定了基本的人權，恢復每屆任期四年的國會審查政府機構的權力，建立起一個較為獨立的司法系統(tǒng)。
新憲法使韓國走向了獨立自主的真正的憲政道路，為國家今后各項事務的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公民權利、個人尊嚴、社會公共生活的狀況得到根本的改善。1992年，民主運動活動家金泳三以執(zhí)政黨候選人的身份當選為總統(tǒng)。1997年，主要反對黨“新政治國民會議”領袖金大中當選為總統(tǒng)。金大中政府被稱為“國民政府”，是韓國現(xiàn)代史上第一個由執(zhí)政黨向反對黨和平移交政權而產(chǎn)生的政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