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可能想了解的第一個問題是：莊子到底有多窮，生活有多慘？
大家知道，人生在世，所必需的東西不外是衣、食、住幾個方面（物質(zhì)需要）——“行”的問題并不重要——外加一定的社會尊嚴(yán)（精神需要），即“面子”。離開其中一項，一個人便很難活下去。所以，以下我們就圍繞這幾個方面，借《莊子》書中的小故事來描述一下莊子他老人家的窮人相。
（1）穿衣——莊子身上裹著件縫補過破洞的粗布衣裳，又用麻繩綁著他那雙快要露出腳丫子的破鞋子，前去見魏王，因為古代人見國君總是要注意儀容整齊的。魏王看到莊子這副模樣，便語帶揶揄地說：“先生你是怎么混的，竟然這樣潦倒？”莊子反駁道：“我這是貧窮，并不是潦倒。讀書人放棄了自己的理想，不能堅持自己的信念，那才叫潦倒；衣服破爛，只能算貧窮。如今我淪落到這般田地，還不是由于生不逢時？你看那些在山林大樹間跳來跳去的猿猴，多么自在！連百發(fā)百中的神射手都拿它們沒辦法。然而，一旦陷入茂密多刺的樹叢中，它們就必須謹(jǐn)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條件不利，才能如何施展！現(xiàn)在的世道是君主昏庸、臣子暴亂，像我這樣的人怎么可能不狼狽？我這個樣兒還算是好的，以前忠臣比干還被紂王剖了心呢！”
對于魏王的奚落，莊子這番話可以說是針鋒相對、反唇相譏。不過，盡管腰桿挺得筆直，嘴上沒讓魏王占到絲毫便宜，但衣弊履穿、模樣寒酸卻是莊子本人也承認(rèn)的不爭事實。
衣裳再破，終歸還能遮體。然而莊子的窮，并不僅僅只表現(xiàn)為面子上的“缺衣”。在肚子問題上，他麻煩更大，那就是“少食”，甚至曾經(jīng)少到了揭不開鍋的困難地步。這不要命了嘛！
（2）吃飯——莊子去向一個當(dāng)官的借糧食，當(dāng)官的答應(yīng)得很利落：“好?。∥矣幸还P款子馬上就會進(jìn)賬，到時借給你三百金，可以嗎？”莊子聽了，生氣地說：“昨天我來的時候，在路上車轍中遇見一條魚。我問它是干什么的，這魚說自己是東海的水官，快要渴死了，希望我弄一斗升水救活它。我說你等著吧，等我從南方多水的吳國、越國游歷回來后，再把西江的水引來救你。沒成想那條魚黑著臉說：‘一點兒水就能讓我暫且保命，如今你這樣說，還不如盡快到干魚店找我去呢！’”
莊子瞎編的這個故事說明，眼下他實在是已經(jīng)窮到了沒有米下鍋的危險地步，如果再沒有粥飯果腹的話，此命將休矣。言外之意是說，請你趕快借給我一點兒吃的吧！莊子最終是不是從當(dāng)官的那兒借到了糧食，后來又是否還上了，我們無從得知（根據(jù)漢代劉向的記述，莊子從魏文侯那里得到了百鐘粟的救濟），但難免讓人憂慮的是，即使借到糧食，莊子都窮到這份兒上了，今后他又怎么還給人家？
人們經(jīng)常贊美那種“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傲風(fēng)骨，但我們不要忘了還有句老話，叫做“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很難說向當(dāng)官的借糧食這件事，表明莊子失掉了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在人格上顯得有些掉價兒。然而，在填飽肚皮、聊以活命的問題上，心高氣傲的莊子確確實實是被難住了、難倒了。
與莊子的饑寒交迫相比，孔子對吃和穿的要求就高檔多了，老夫子的消費品位、生活情趣完全是貴族化的，他和莊子可謂有著天壤之別。按照《論語》中的說法，孔子吃東西講究的是，什么“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不吃顏色不好看的食物，不吃烹調(diào)不當(dāng)?shù)氖澄?，還得注意多吃主食少吃肉，吃東西一定要放醬醋作料，等等；穿講究的是，什么平時在家不穿粉紅色和紫色的衣服，領(lǐng)子和袖口的鑲邊不能用深青帶紅的顏色，還有什么皮袍要做得長一些，右邊的的袖子要短一些，如果里面穿黃色的狐皮袍，外面一定要配著黃色罩衣，等等。
看到此處，我想讀者都會同意授予孔子兩個頭銜：美食家，以及服裝大師或時尚專家！這些吃和穿的花樣兒，孔子本人雖然未必能夠?qū)嶋H如此做到，而主要是他對于所謂君子日常生活的想法，但放在莊子這里，卻連想都想不出來，也根本不敢想。因為，在原本已經(jīng)沒得吃、沒得穿的窘?jīng)r下，他越想就會越餓，越想就會越冷。你看異端和圣人的生活質(zhì)量差距有多大！
不過要說起來，孔子也不是沒有嘗過挨餓的滋味，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一次發(fā)生在他周游列國、四處求職期間。當(dāng)時，楚國已經(jīng)派使者聘孔子為官，他正準(zhǔn)備前往應(yīng)聘時，陳國和蔡國的幾個當(dāng)官的，卻因為擔(dān)心孔子為楚國效力將對他們不利，就派一幫人把他包圍了起來。困在荒郊野外，孔子無法前行，也沒有什么吃的，一連七天都沒有生火做飯，追慕者都餓病了，老夫子也餓得面有“菜色”，缺乏維生素C嘛。陳蔡之困，大概是孔子經(jīng)歷的最可怕的唯一一次饑餓體驗。多數(shù)情況下，孔子的生活至少都是衣食無虞的，更不要說在魯國政壇擔(dān)任高官期間了。再有，孔子周游列國時，雖說難免顛沛流離些，但無論到了哪個諸侯國，都還是有人接待，有人請飯局的。莊子哪有這些待遇？
（3）居住——宋國有個叫曹商的人，替宋王出使秦國。去的時候，宋王賜給他好多輛車子；到了秦國，秦王很喜歡他，又賞給他一百輛車。曹商回國后，得意洋洋地去見莊子，對他說：“住在偏僻狹窄的巷子里，窮得沒有辦法，只有靠織草鞋賣，來勉強糊糊口，以至于搞得自己面黃肌瘦，脖梗兒干癟細(xì)長，這些我都不如你；但要論取得大國君主的欣賞和喜歡，繼而得到一大隊車輛的重賞，你就比我差遠(yuǎn)嘍！”看著曹商的暴發(fā)戶嘴臉，莊子的答話很損很毒：“我聽說秦王有病請醫(yī)生來治，誰能破開毒瘡，把里面的膿水放出來，便賞車一輛；誰能把秦王的痔瘡舔干凈，就能獲得五輛車的賞賜?？梢姡蔚牟≡襟a臟，得到的車子越多。所以我想你一定是舔了秦王的瘡，要不怎么會得到這么多車子呢？別再跟我提什么賞賜的事了，你趕快從我這兒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莊子居住的這個地方，故事原文用的詞是“窮閭厄巷”，換成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貧民窟”、“棚戶區(qū)”。既然住這兒，想必莊子屋里的家具陳設(shè)不會好到哪里去。住在貧民窟的人當(dāng)然是莊子之類的窮人，他們不可能有收入穩(wěn)定豐厚而且光鮮體面的工作，要不誰愿意住這種“鬼地方”？
織草鞋作為窮人才會干的手工勞動，看來也只能使莊子饑一頓、飽一頓，聊以活著不死罷了，因為草鞋的消費者應(yīng)該很少有富豪、貴族或當(dāng)官的，莊子的穩(wěn)定客戶大概主要是像他一樣的窮哥兒們。大家都在苦難的人間，指望從不名一文的窮人身上賺到錢甚至發(fā)大財，怎么可能？面容消瘦、形體干枯，雖是曹商諷刺莊子的話，卻也可以說是他作為窮人的真實寫照。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說，莊子顯然飲食不足、營養(yǎng)不良，這種身體癥狀在“貧民窟”的居民中屢見不鮮。
（4）尊嚴(yán)——莊子路過一個栗樹園。這時，有一只翅膀和眼睛都大得出奇的喜鵲從南方飛來，它碰了一下莊子的前額，然后停在樹林中。莊子覺得有些納悶兒，就拿著彈弓，快步走近了細(xì)瞧。他發(fā)現(xiàn)，有一只知了正在美滋滋地享受著樹蔭的清涼，卻沒有料到有只螳螂正準(zhǔn)備捕食它；而螳螂也光想著快到手的美食了，以致放松了警惕，哪成想剛才飛來的那只喜鵲正伺機抓住它?？吹竭@一幕，再想到自己正準(zhǔn)備用彈弓打喜鵲，莊子感到非常可怕！于是扔下彈弓，掉頭就走。然而這時看園子的人，卻以為莊子偷了樹上的栗子，在后面追趕著罵他。
這個故事的本意是要告訴大家，在現(xiàn)實世界中，每個人都隨時處在潛在的危險鉸鏈中，一旦我們見利忘身，得意忘形，便極有可能成為別人瞄準(zhǔn)的獵物，被從暗處獵殺，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不過，從故事中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另一個事實，那便是莊子當(dāng)時的身份雖然是“士”，算起來還屬于貴族等級，但由于窮困潦倒，他作為“士”的社會尊嚴(yán)甚至連平常人也已經(jīng)不在乎了。試想：假如此時莊子衣著端莊甚至華貴，再配上一套看起來不知何方神仙的傲慢舉止，那個看園子的人還會把他誤認(rèn)為偷吃東西的賊，還有膽子追趕著辱罵他嗎？作揖打躬還來不及呢！
回過頭說，曹商那廝何嘗又把莊子當(dāng)回事兒了？他專門跑到貧民窟，像個暴發(fā)戶一樣地夸耀宋秦二君主所賞賜的“私家車”，何嘗不是為了想寒磣一下莊夫子？從莊子被追著罵、被寒磣這兩件事也可以看出，活在弱肉強食、富貴當(dāng)?shù)赖默F(xiàn)實世界中，窮人要想獲得社會尊嚴(yán)，真要被人家拿著當(dāng)回事兒，難哪！
住在“貧民窟”，不被人拿著當(dāng)回事兒，時常缺衣少食，乃至于饑寒交迫，大家可以想象莊子他們家的生活到底有多慘！
接下來還有更慘的呢。咱們平常講的“生活”這個詞，說的是一個人生命存續(xù)期間他是怎樣活著的。莊子窮活著、活著窮，這一點大家已經(jīng)很清楚了?？墒?，無論富貴貧賤，人終歸都有一死吧，所謂“縱有千年鐵門檻, 終須一個土饅頭”，或者正如《紅樓夢》中“好了歌”所唱的那樣，“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富人一死，就再沒有機會享用金銀了；而莊子作為窮人，如果瞅準(zhǔn)哪天天氣不錯，眼一閉、腿一蹬，他的窮命總該到此結(jié)束、就此解脫，受窮算是受到頭了吧？事情遠(yuǎn)沒有這么簡單，命運也沒有這么輕易就便宜了莊子。
（5）死去——莊子快要咽氣了，弟子們打算厚葬他。莊子堅決反對說：“費那個勁兒干嗎，沒必要！你們看，我準(zhǔn)備用天地作我的棺槨；躺進(jìn)去后，我再用日月作雙璧，星辰為寶珠。除了這些，天地間的萬物也都是我的殉葬品。有這些東西陪我上路，我就啥也不缺了，這樣再好不過啦！”弟子們哀求他說：“老師你這不是讓我們把你隨隨便便拋尸荒野嗎？這可使不得，我們都擔(dān)心那樣的話，烏鴉、老鷹將會把你給吃了！所以還是把你埋到地下保險些?！鼻f子臨死還不忘幽默一把，笑著說：“尸體扔到露天的地方，勢必有烏鴉、老鷹來吃；埋進(jìn)土里呢，螻蛄、螞蟻又會把我當(dāng)成美餐。現(xiàn)在，你們要把我從老鷹嘴里奪過來給螻蟻吃，這未免也太偏心了吧？”
從思想的角度看，這個故事反映出兩點：第一，莊子是個瀟灑的“唯物主義者”，把死看得很淡然，這就跟死了老伴兒莊子還要唱歌一樣，無所謂，不就是回歸大自然嘛；第二，莊子不僅嘴上一貫反對儒家的厚葬主張，而且還堅決要求身體力行，以垂范后人。
這兩點，我想他的弟子應(yīng)該都知道。可既然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要違反師訓(xùn)，打算厚葬莊子呢？從人之常情考慮，大概他們是想：敬愛的莊老師都窮一輩子了，死總得死得體面一些吧，而且死完以后，莊老師在黃泉下的生活也要改善改善，總不能死后做鬼還接著窮吧。
可莊老師卻不愿領(lǐng)受弟子們的一番好意。這背后莊子自己的理由，如果說是因為他看淡生死、反對儒家，當(dāng)然沒問題。但我覺得，換個角度看，這事兒還是跟莊子的窮有關(guān)系。
俗話說得好，“存在決定意識”，“有多大碗，吃多少飯”。關(guān)于喪葬，儒家堅持古代官方禮儀，主張?zhí)熳铀懒擞闷邔拥墓讟?，諸侯用五層的，大夫用三層的，士人用兩層的，都是里里外外一層套一層。這還不包括各種規(guī)格的陪葬品。為什么搞得如此繁瑣？原因就在于儒家是貴族階層的代表，而貴族是不缺錢、不怕麻煩的。
與儒家不同，墨子出身于下層手工業(yè)者，是靠自己的雙手掙錢吃飯的，由于深知錢財來之不易，所以墨子反對厚葬，他認(rèn)為無論誰死了，隨便用材質(zhì)一般的桐木，做個三寸厚的棺材也就足夠了，而套在棺材外邊的“槨”則完全沒必要，純屬浪費！說到這兒，我請大家注意：即使反對厚葬，墨子也并沒有說人死了，可以隨便棄尸荒野。原因在于，三寸薄棺的錢，搞手工生產(chǎn)搞得不錯的墨子他們還是出得起的。
而莊子就慘了，他不僅連飯都沒得吃、衣都沒得穿，而且活著時面子也沒有，因此他怎么可能有閑錢去置辦棺木，有閑心去考慮死后那具臭皮囊的體面問題呢？所以最多找張破席裹巴裹巴，往荒郊野外一扔了事。這樣多好，既不用向人家借錢辦喪事，以至于死后還欠人家的賬，又能死得像個瀟灑達(dá)觀、身體力行的哲學(xué)家，真是一舉兩得！要是按弟子們的主意，用儒家的貴族排場死一回，以莊子的財力，那他可死不起。
究竟后來弟子們有沒有聽從莊老師的囑咐，徑直把他扔到野外了，我們不知道。再往前說，究竟晚年莊子的死是不是窮得要死，最后果然給窮死了，我們也不知道。但從他咽氣前自告奮勇非得要去喂老鷹來看，莊子確確實實是窮死、死窮一個：死前窮、死時窮、死后窮，窮就窮到底，死后做鬼還是個“窮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