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月 流 火
希若
陽歷的七八月份，正值盛夏，艷陽似火，酷暑難耐。有“塞上江南”之稱的寧夏平原河套灌區(qū)最主要的農(nóng)作物小麥進入成熟和收獲期。這是當(dāng)?shù)氐那f稼人一年當(dāng)中最為忙碌的時節(jié)。一年的希望就在那沉甸甸的麥穗里了。有誰能不上心，而全力以赴呢？那可真叫虎口奪糧，來不得半點閃失，來不得半點馬虎。
麥?zhǔn)?，又是人們一年?dāng)中，所有勞作中最艱辛的一項工作。日曬，汗?jié)n，蚊蟲，刺扎，灰塵伴隨著整個麥?zhǔn)盏娜^程。然而，麥?zhǔn)盏奶厥庑跃驮谟谌藗兊暮顾拖矏偪偸墙豢椩谝黄?，?dān)心和等待融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勞動中最自豪，最有成就感的一段日子。這一切，對今天的農(nóng)民來說，要簡單得多，與當(dāng)年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那是一段很漫長的，層次分明的，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嚴(yán)謹(jǐn)?shù)膭趧舆^程，足以超過一年當(dāng)中任何的美好的記憶。現(xiàn)在，這種記憶正離我們遠去，成為一段逐漸黯淡的歷史。說它是歷史，就因為它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存在過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上，而且它已經(jīng)不可能再重現(xiàn)。作為藝術(shù)，則可以把它再現(xiàn)出來，使沒有機會經(jīng)歷那段歷史的后來者，了解那段歷史，未嘗不是件有意義的事。
上個世紀(jì)，六七年代，中華大地正經(jīng)歷著一個特殊的年代，以集體勞動為特征的人民公社達到它的顛峰。但是，集體經(jīng)濟的發(fā)展是以極其低效的勞動生產(chǎn)率為代價的。人們常年與腳下的土地打交道，日子卻過的緊巴巴的。絕大多數(shù)人家，一年到頭為填飽肚子而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在我幼時的記憶里，一年四季就沒有閑暇的時候，除非老天爺給人放個假——下一場大雨，或大雪，才有幾天休息的時間。那是，已經(jīng)到小年了，人們還在往地里送土糞，年初七就又開始出工，干農(nóng)活了。
時間過去三十多年，許多人都想不明白，為什么那時候竟有那么多的干不完的活。盡管，那時的我，還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一個一年幾乎是只種一茬莊稼的地方，人們竟沒得閑暇？而且，幾乎所有的人都被捆綁在并不是很多的土地上。那么，你就可以想象的到，一年當(dāng)中最為忙碌的麥?zhǔn)諘r節(jié)的情景了。
麥子成熟在七月份，可實際上，人們?yōu)辂準(zhǔn)兆龅臏?zhǔn)備工作早就開始了。那時，我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里的兼職木匠，最早的準(zhǔn)備工作就是從他那兒開始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麥?zhǔn)账枰母鞣N農(nóng)具要早早拾掇好。三四十戶人家，一百多號人的一個集體，所用的農(nóng)具不是一個小數(shù)，早做準(zhǔn)備是很自然的事。六月一出頭，麥子剛揚花的時候就開始行動了。
大大小小的車輛都要拾掇一遍，即使沒什么毛病，也要給關(guān)鍵的地方上點黃油和機油，讓它們更活絡(luò)起來。最必不可少的是砍紅柳做耙齒，拔芨芨草栽掃帚了。而這兩樣?xùn)|西，村子里是沒有的。當(dāng)然可以花錢買，價錢很便宜?？纱蠖鄶?shù)的生產(chǎn)隊長還是覺得不能花那個冤枉錢?！白约簞邮?，豐衣足食”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倡導(dǎo)的嗎？不就出幾個勞力，自己很好解決的。
于是乎，我就可以和幾個小伙伴們出去玩一天了。雖然那時的我正上小學(xué)，可也經(jīng)常幫大人干活掙工分呢。在學(xué)校呆了六天了，最希望出去透透氣，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了。帶上一壺水，那種扁圓的軍用水壺，書包里裝上頭天晚上烙好的餅子，坐上吱吱呀呀的小毛驢車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更何況，還可已鉆過鐵路，數(shù)一數(shù)好長好長的火車呢。那是一個絕對不同于長滿莊稼的村莊的地方。方圓十幾里看不到人家，光溜的沙灘賽過柏油馬路，中間是一簇簇的白刺，上面結(jié)著黃的紅的紫的，一束一束的果實，有的酸甜可口，有的卻苦澀難咽，這全憑運氣，沒有經(jīng)驗可借鑒?？伤鼈儾皇俏覀兊哪繕?biāo)，我們所需要的是同樣長在一望無際的沙灘上的芨芨草和紅柳。
紅柳好對付，用磨得賊快的砍刀和斧子，選那直溜的，大拇指粗細(xì)的枝條砍下去，不大一會，就是一堆，全部截成一尺多長的橛子。拔芨芨草則費事多了，芨芨草雖然要比紅柳條細(xì)得多，只有鉛筆芯那么粗，但它卻很有韌勁，用手直接拔它，非常吃力，而且用不了一會兒，手上就會捋出水泡來，倘若不小心弄破了，鉆心地痛。好在我們早有準(zhǔn)備，一人一個用鐵絲連著的劈成兩半的圓木片，上面釘著自行車內(nèi)胎的專門工具，拔起來，輕松得多。我們都揀那最高的拔。拔起后就地攤開，等到下午回家的時候，芨芨草細(xì)長的葉子卷成了一條線，原先的草綠色變成了灰綠色，拿起來，就輕得多了。
中午，太陽最毒辣，沙灘上泛著白光，遠遠望去就像閃著波光的水銀。我們找一個一人多高的紅柳叢，上面撒些些蒿草，就是一個涼棚。大人們就坐在下面喝水，吃干糧。然后還能美美的睡一覺。小孩子哪里能坐得住，手里拿著半拉餅子，追逐打鬧，全不顧熱辣辣的太陽撒下的金箭。最有趣的是數(shù)火車，看一列火車能拉多少節(jié)車廂。，找一個電線桿子做起點，一節(jié)一節(jié)地數(shù)，一會兒，就盯不住了，總也數(shù)不準(zhǔn)。一列火車數(shù)下來卻有幾個不同的結(jié)果。
當(dāng)太陽西斜的時候，我們裝上我們的戰(zhàn)利品，趕著毛驢車浩浩蕩蕩的歸來，好象是打了勝仗的英雄得勝回朝，一臉的喜氣，仿佛不是去參加了一次勞動，而是搞了一項多么有趣的游戲活動，歡欣不已。
砍回來的紅柳就要馬上進行加工處理，趁它還是濕的，順著各自的走勢，別在一個個木樁上，彎成不同的角度，以備曬干之后選用。十來天之后，紅柳橛子定型了，取下削皮，刨光，一頭呈方形，便于安裝，一頭削成尖尖的形狀，然后就可以組了裝，抓麥子用的耙子，攉柴用的兩股叉，四股叉就大功告成了。那些個紅柳橛子就算完成了它們神圣的使命，乖乖地為社員們服務(wù)了。
拔回的芨芨草經(jīng)過簡單的收拾，制成一個個的大掃帚，排成一排，象碩大的毛筆立在庫房里，麥?zhǔn)諘r，掃場，揚麥子少不了它的。
還有一項不可缺少的準(zhǔn)備工作是割蒲草，搓草繩。那時，還沒有收割機。都是用鐮刀割，先要捆成捆，以便裝車運回到專用的打麥場上。所以，用量很大，那時侯，搓草繩是一項非常重要，而且，還要提前做的一份準(zhǔn)備工作。由于這項工作男女老幼都能做。搓草繩的材料很多，但以蒲草材料易取作為首選。生產(chǎn)隊里統(tǒng)一派人割回來，分到各家各戶，抽時間完成。按所搓的草繩數(shù)量記工分。在那個所有的勞動都是以集體形式完成的大集體時代，這算是最具特色，最有創(chuàng)意的個體勞動形式了。
日頭一天天北移，天越來越熱，麥穗抽齊了，麥穗日見飽滿。那些個性急的種莊稼的老把式時不時地望麥田里瞅，捋上顆飽滿的麥穗在手里搓一搓，低頭用力吹幾下，將還是綠仁兒的麥粒投進嘴里嚼一嚼，滿意地咽下去，背著滿是老繭的雙手，悠然的走開了。
對我們這些狗見了都-煩的毛頭小子最熱衷的是爬上生產(chǎn)隊果園的墻頭上偷幾個還酸得倒牙的青杏子，溜到瓜田邊，乘看瓜的老頭不注意的時候，摸一個半生的青香瓜了。每到星期天，三五成群的小嘎子，小丫頭片子，挎著個挑豬菜的柳條筐子打起了“游擊”，渠堤上，田埂上是我們早就選好的目標(biāo)。剛撐飽肚皮的蠶豆和白了皮的豌豆，開始泛黃了的青稞與大麥穗就是我們偷襲的對象。穿過幾條溝渠田埂。每個人都是半筐豬菜，半筐戰(zhàn)利品了。找個背人的堤壩，在坡腳下，用隨身帶的小鏟子，掏個雞窩坑，揀些蒿草，干樹枝子，點著火，先燒大麥青稞。一陣噼噼啪啪響過，它們就成了黑碳一樣，稍稍涼一涼，用手輕輕的搓，邊吹邊搓，不一會兒，油亮的麥粒就乖乖地躺在圈起的手掌中了。吃完了清爽的青稞粒，大麥粒，加點碎柴，將“俘虜”來的豌豆角，蠶豆角扔在燃燒的柴草上，然后在撒上些碎草，上面壓些土，斗“雞”，跳“馬”去了。等到有些累了的時候，回到火坑前，鏟出尚有余煙的灰燼，揀出焦黃的蠶豆角，豌豆腳，撕開皮，美美地吃個夠。然后，跳到水溝玩水，順便洗去“做案”的“罪證”，頭上帶著淡淡的泥痕，挎上淺淺的柳條筐子回家交差。
象這樣的口福不是每次都有的，每次都那么順利的。精明的生產(chǎn)隊長也不是吃素的，我們那些小把戲，他早就了如指掌。只是他的兩個兒子和我們在同一個戰(zhàn)線里，碰到我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聲呵斥幾聲，邁著方步走開了。他原本也是要到瓜田去視察的。眼看著麥桿兒泛黃，麥穗兒也低下了腦袋，空氣里彌漫著清新的麥香味。瓜田里的香瓜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誘惑著每個經(jīng)過它的人。
該鏟場了，比麥子早熟七八天的大麥割倒了，騰出地兒做麥場。用石磙子壓實了，鏟去麥茬，掃得干干凈凈，準(zhǔn)備堆麥子，打場。從此，這里就成了我們小孩子樂此不疲的好地方了。
大人們不緊不慢地做著自己的準(zhǔn)備工作。男人們砍來帶彎的柳棒，削去表皮，用碎的玻璃片反復(fù)剮削，安上新買的鐮刀頭，麥?zhǔn)兆钪匾墓ぞ咦龊昧?，每家不只一把，成年的壯勞力一人一把，另外，還要有一兩把備用的。女人們抽時間把他們磨得錚光發(fā)亮，鋒利無比，一字排開，掛在屋檐下，很是醒目和威武。
女人們還得抓緊時間，趕著搓搓捆麥子的草繩。灑了水，壓上一條破麻袋，干脆的蒲草變得柔韌綿軟。抽一撮，打個結(jié)，分成兩半，兩個手掌用力搓下去，不斷的延長，當(dāng)繩子達到一米五左右的時候，挽個結(jié)，一條直溜里粗細(xì)均勻的草繩便成了。手快的女人不到兩分鐘就是一根，齊刷刷的，也掛在屋檐下，展覽著，炫耀著主人的能干與勤快。
一切仿佛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開鐮的那一天。家境好的，割上幾斤豬肉，美美的吃上一頓，先犒勞犒勞全家人。次一點的人家，炸上一面盆油餅，既解饞又實惠，最不濟，也要蒸上一籠白饃饃，放那兒。開鐮以后，有時連頓囫圇飯都吃不上。有口饃饃頂大用的。
各家各戶，無聲的準(zhǔn)備著。他們的集體組織——生產(chǎn)隊也緊鑼密鼓地張羅著，一口大鐵鍋架起來了，燒火的木柴也劈好了，幾個水桶守在旁邊，仿佛是站崗的衛(wèi)士，護衛(wèi)著威嚴(yán)的將軍。麥?zhǔn)臻_始后，有專們的人往麥田里，麥場上送水的。
牲口棚里的牛呀，驢啦，騾馬啦，也受到特別的優(yōu)待，專門加了精料，被飼養(yǎng)員喂的肚兒溜園，毛兒刷得光光的，做好了出征的準(zhǔn)備。各種大小車輛，早已收拾得利利落落，各種農(nóng)具也擺得整整齊齊，單等主人們的一聲令下，它們就會隨時行動。
七月才露頭，麥秸變黃了，一天一個樣，長著一把山羊胡子的老人，見天兒在田頭轉(zhuǎn)游，口里還自言自語地說：“這麥子啊，轉(zhuǎn)眼就黃了，就是一袋煙的功夫”我們都說老爺子真會說瞎話，哪有那么快。其實，麥子黃時，真是飛快的，頭兩天還是淡綠的顏色，一天不見，那綠色已褪盡，從上到下已是金黃的了。
一切準(zhǔn)備就序，也沒有舉行什么隆重的儀式，某一天的早晨，隊長的哨子吹得格外地響，人們心領(lǐng)神會，一年中最神圣的時節(jié)到來了，最辛苦，最忙碌，也最自豪的麥?zhǔn)臻_始了。
大人們不用多費口舌，他們早就知道自己的崗位，這已是多年來實踐的結(jié)果，誰能干什么？誰最適合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年年如此，很少有變動的。男女老幼職責(zé)分明，都有屬于自己的崗位，絲毫也不會亂套的。
這時候，學(xué)校也正好放了暑假。我們還沒來得及暢快地玩幾天，就給威嚴(yán)的將軍般的隊長給整到了一起，在干干凈凈的麥場上接受任務(wù)。那時的農(nóng)村孩子假期里都要到生產(chǎn)隊干活的，也記工分，只是要比大人低得多。
浩浩蕩蕩的麥?zhǔn)贞犖殚_進了麥田。只聽鐮刀有節(jié)奏地嚓嚓地響，一排排的麥子轉(zhuǎn)眼就平鋪在麥田里了。經(jīng)過一晌午的暴曬，下午就可以捆了。男人們，還有少數(shù)的女人每人腰間都系著一大捆草繩。只見他們彎腰向前，從腰里抽出一根草繩，鋪在下面，抱起幾束平鋪的麥子，用膝蓋一壓，隆起的麥桿低下去很多，用草繩一系，一個麥個子捆好了。每個人占兩行，彎腰，起身，一塊平展展的麥地，一會兒功夫就撒滿一行行的麥個子。接著，一輛四匹騾馬拉著的兩輪膠皮轱轆大車趕進麥田，兩個壯小伙子揚起手中近三米長的兩股鐵叉，象漁民叉魚一般，將明晃晃的叉子插進偏向麥穗的那頭，左腿微弓，右腳虛點，后坐，挑起那足有三四十斤的麥個子，一轉(zhuǎn)身，扔在等待的馬車上。車上的趕車人和專門的裝車人便把一個一個沉甸甸的麥個一層層碼好，裝成四四方方小房子那么高的臨時麥垛，在響亮的馬車鞭聲和鈴鐺聲中回到寬敞的打麥場上。
別看拉麥子的人不多，可都是全隊的精華。不是誰都可以干的，尤其是車把式和那裝車的人，可以說是最具有技術(shù)性的人了，別人是不能隨便替換的。否則出現(xiàn)翻車和麥子散架的事故可不是鬧著玩的。不象往車上遞麥子的人，只要有力氣就成，無非是用力巧與拙的區(qū)別罷了。
在麥場上，堆麥垛也是一件技術(shù)含量很高的活計。把一個個麥個子堆成四五米寬，七八米長，五六米高的麥垛，還要經(jīng)得住風(fēng)瓜雨淋，不倒，不進雨水，要求之高，也不是一般人能拿得起來的。高高的麥垛，最能體現(xiàn)一個生產(chǎn)隊的實力和人的素質(zhì)。它的形狀是人的審美和技術(shù)的凸現(xiàn)，它的高低大小反則直接展現(xiàn)著他們的主人的勞動成果?？粗粋€個的戰(zhàn)艦般的麥垛，一天天多起來，人們曬黑了的臉上個個洋溢著醉人的笑意。累了，靠著高昂高的麥垛，看著天上飄游的云彩，那真是一種美妙的享受。
和大人的喜悅相比，小孩子則要清淡得多。不是我們不高興，而是缺乏那種勞作后獲得成功的體驗。當(dāng)然，我們也是收獲的參與者，只是這種參與帶有很多的游戲的成份。拾麥子就是我們最多最好的勞動了。
一大早，太陽還沒露頭，在大人的催促下，我們極不情愿地揉著還結(jié)著眼屎的雙眼，提上先前用來挑豬菜的柳條筐子，朝麥田里走去。割完捆好，裝車?yán)啕溩拥柠溙锢铮匀挥性S多漏網(wǎng)之魚，而我們則是那捕魚的小漁夫。不用任何工具，徒手肉搏。在幾個年齡較大的孩子頭的指揮下，搜索隊般的我們一字排開，齊頭并進，不放過任何一個漏網(wǎng)之魚。一個個帶著麥桿的麥穗就用自身的麥桿扎起來，象個火炬一樣，裝在柳條筐里。等到回家的時候，再用自帶的剪刀剪下麥桿，只留下麥穗頭裝在筐里。剛開始，興趣尚濃，時間一久，便覺得單調(diào)，枯燥。腰也酸，脖子也痛。一不小心，還會讓尖銳的麥茬刺破手指。太陽一出來，火辣的，脊背發(fā)燙，汗水順著臉流到脖子里，粘乎乎的，很不舒服。下午，成群的蚊子，紛紛從草里鉆出來，象一架架微型轟炸機一樣對我們進行狂轟爛炸。弄得我們顧上顧不了下。幾天下來，剛開始的新鮮勁就過去了，勞動——拾麥穗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一種缺乏內(nèi)動力，只在外力逼迫下的活動。十一二歲的小孩子正是貪玩的時候，不自由的固定的勞動是最難受的。沒人給我們講什么熱愛勞動的大道理，生在農(nóng)村的孩子，正象他們的父母一樣，勞動是天經(jīng)地意的事，不需要什么理由，這種生存的環(huán)境就是硬道理，別無選擇。和家里的大人相比，拾麥子就跟玩似的，有什么好逃避的？當(dāng)然，那種不自由只是相對的，除了統(tǒng)一行動，按時出工，按時收工之外，每個人的自由度還是很大的。碰見螞蚱，蛐蛐什么的，還是會滿田追著抓。休息的時候，更是打打鬧鬧，早忘了幾分鐘前的煩怨和疲憊，就象換了個人似的。
到了晚上，時間就全是自己的了。干什么，隨便，家長很少過問。如果天氣太熱，太悶游泳就是必不可少的活動。一條排水夠就是天然的游泳池。雖然沒有經(jīng)過任何的培訓(xùn)，所有的人都是無師自通。方法很簡單，就是跳進水里，由淺入深，手腳并用罷了。大不了喝幾口水，最簡單的狗刨不用學(xué)就會。不象現(xiàn)在的小孩，在游泳池學(xué)游泳，抱著個游泳圈，聽了不知多少大道理，就是學(xué)不會，看了讓人憋氣。在水里，五花八門，什么樣子都有，創(chuàng)新的招隨時可見。游泳高手總是換來換去。誰不想表現(xiàn)自己過人的本事？想讓人服你，自己練去，有的是機會和時間。泡在水了幾個小時，天都黑了，還賴在水里不回家是常有的事。除了每天例行的游泳活動，給自己的咕咕亂叫的肚子搞點野味是最重要的事了。黃昏的時候是看瓜，看果園的老頭最為松懈的時候。這時候，蚊子最為猖獗，在他們住的小窩棚前，總要點上一堆濃煙，用來驅(qū)蚊的。原本就不太好的眼神，再加上蚊煙的干擾，正是我們作案的大好時機，兵分幾路，穿過茂密的玉米地，爬在瓜田的豆秧底下，一個個偵察兵似的盯著，看瓜的老頭，只要他一轉(zhuǎn)身，或進他的小窩棚，抓住這個大好時機，我們象出獵的豹子一樣沖進瓜田里，瞅準(zhǔn)大個的香瓜，或是西紅柿，飛快地裝在下面扎在褲腰中的背心里，幾分鐘后，匆忙撤離戰(zhàn)場。那時候，我們仿佛是深入敵后的解放軍的偵察兵。瓜田和果園就是那敵后陣地。沒人會檢討自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是嚴(yán)重的偷竊行為，只把它當(dāng)成一種刺激性很強的游戲，樂此不疲。大人看見了，也不會說什么的。大概，他們小的時候也常干這種勾當(dāng)。
那時候，還沒有電視機，更不用說游戲機了，最好的活動是看電影。夏收時節(jié)，電影很少放，只是在農(nóng)忙的間隙中偶爾放一場，那對我們來說簡直是過節(jié)一般，無論多遠，只要有消息說那個村有電影，就是不吃飯也得早早去占個地方。如果是挨村輪放，盡管是同一個片子 ，還是要攆過去再看上一遍的。最吸引人就是那些打仗的老電影，《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三遍五遍也看不夠。
斷斷續(xù)續(xù)的拾麥穗活動，在我們達到最大的不耐煩的時侯悄然結(jié)束。我們將陣地轉(zhuǎn)移到熱鬧的打麥場上了，在那里，我們是可有可無的配角，沒有人把我們當(dāng)回事。有時，還惱怒地把我們趕走，因為大人們總嫌我們礙事。
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搶收，老天也不打攪的話，全隊百十畝小麥全部拉上麥場，堆成七八個塔狀的長方形的麥垛。大人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洗一洗早就被汗水浸出一層白霜的衣服，做點好吃的，犒勞一下全家人。抽空上趟城，買點菜籽，在不多自留地里種上點大白菜，青蘿卜，香菜什么的。如果說，生產(chǎn)隊里的小麥關(guān)乎著每個家庭一年的吃飯問題，那么，每家的自留地里的秋菜則是每個家中最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了。因此，種秋菜又是麥?zhǔn)罩忻總€家庭不可忽視的一項非集體性的個體勞動，但那絕不是集體放假去做的，只能利用業(yè)余時間去干。麥?zhǔn)掌陂g，集體的活壓倒一切，那可是政治，誰也不敢馬虎。家家戶戶只能利用集體勞動的間隙搶種。有些活就落到我們這些孩子身上，大孩子領(lǐng)者小孩干，那可是硬任務(wù)，不想干也得干，干不好就要挨罵，運氣不好的話還免不了挨一頓好揍。非常時期，沒有什么理好講，集體對社員是這樣，社員對他們的孩子也是一樣。好在，絕大多數(shù)的活還是大人們抽空干的，我們的付出微乎其微，只是那幾天最好不要撒丫子亂跑，否則，只能是自找苦吃。白天不自由，晚上則可以暢快地玩。因為，大人們又開始了他們麥?zhǔn)罩凶钇D苦，最漫長的工作——打場，也就是給收上來的麥子脫粒。說它最艱苦是因為這項工作，不但白天干，晚上也要干，虎口奪食，早一天糧食進倉，人們才能放下始終懸著的心。大人們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是：天的事大。誰也不愿看著到嘴的糧食讓老天爺給奪走。所以，從七月底開始，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遠遠近近，周圍都有震耳的脫粒機的此起彼伏，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嘶啞的聲音。假若，哪一天四周沒有了那習(xí)慣了的聲音，那就是老天爺放假了——天下雨了。人們才可以在憂慮中稍稍喘口氣了。
打場，脫粒是一個組織嚴(yán)密，環(huán)節(jié)緊湊的，合作性很強的工作。那時候，每一個生產(chǎn)隊一般就有一個較大型的脫粒機，它是這項工作的中心，圍繞它，有十幾個人為它服務(wù)。最關(guān)鍵和最危險的工作是往脫粒機中送麥子。一般都需要有兩個人輪流干，挑選的人既要膽大心細(xì)，還要手腳麻利。一捆捆的麥子要用最快的速度散開擺勻，塞進張開的一米多長，二三十公分寬的進口，塞的多了，脫粒機吞不下去，造成“死機”，停下來處理，費時費力，相當(dāng)麻煩。塞進去少了，機器空轉(zhuǎn)，影響工效?？炝瞬怀桑艘膊恍?，適度適量最好。做起來難度 不少。脫離機兩旁，各站一個傳遞麥子的人，由于麥子較重，一捆足有四五十斤，要不停地抱到一米多高的機子上，勞動強度非常大，也需要有人替換。以上四個人一般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脫離機的前面則都是女性。麥子經(jīng)過高速轉(zhuǎn)動的圓桶狀的鐵輥的壓碾擊打，大部分麥粒垂直落在機器下面，還有一部分隨著沖出來的麥桿落到機子的前面，需要有人一邊挑起麥柴，抖幾下，使裹夾在麥柴里的麥粒從中掉下來，一邊還要將它們向遠處扔去，以免堆在一起，影響脫粒，這道工序就需要九個人，一邊三個，一般也要選那些身體好，性格沉穩(wěn)的女人擔(dān)任。在脫離機旁邊還有一個不可缺少的人，一個專門從脫離機下面扒出麥粒的人。再往前，有四個人用兩個三四米長的木桿子將挑好堆成堆的麥草抬走，兩人一組，交替進行，一來一去不能有堆積的情況出現(xiàn)。不遠處，就是一些上年歲的中老年人，他們負(fù)責(zé)將挑好的麥草用耙子整成方方的緊密的一團，后面有人用捆過麥子的草繩子將其捆好，在場邊堆成草垛，象原先的麥垛一樣。
那脫離機是可以挪動的，就直接放在高高的麥垛跟前，上面有兩個人不停地往下扔麥子。這樣只要脫離機一響，這二十多個人就一個也不能少，他們環(huán)環(huán)相扣，組成一個嚴(yán)密合作的勞動組合。這樣的組合一隊至少有兩個，幾乎占去了全隊勞力的一大半，他們輪番上陣，從白天到夜晚，每天也就睡四五個小時。有時候，勞力緊張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孩也要參加進去，干些運麥子，抬抬麥草的事。因為大人晚上要打場，家里沒人，天又悶又熱，在家里也呆不住，燈火通明的打麥場是最好的去處，小孩差不多都在那兒玩。爬上高高的麥柴垛上，仰面躺在麥柴上，數(shù)天上的星星。每當(dāng)一顆流星從深邃的夜空劃過，我們總要嘆一口氣，因為，老人們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丁者，人也。一顆星星劃過天空，地上就要少一個人。數(shù)呀數(shù)，時間長了，就在麥垛上睡著了。有時，大人回家之后，發(fā)現(xiàn)孩子不在家，還要到麥場找，遇上粗心的家長，回去倒頭就睡，孩子不在家也不知道，睡在麥柴垛上的小孩自己也困得厲害，第二天，才知道在麥柴垛上過的夜。其實，小孩子喜歡到麥場上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那些最為緊張的日子里，大人晚上大打場到半夜，隊里要搞些“夜宵”的，有時候是油餅，有時候是饅頭，還有西瓜，香瓜，沙果子呢。大人總會省些給他們的孩子的。如果，小孩晚上也參加了勞動，那就可以分到和大人一樣的“夜宵”了，這就是許多大一些的孩子總希望能有機會干些活的原因?？墒牵鹊秸娴母缮匣钜院?，不長時間就扛不住了。那些瞌睡蟲專找我們。眼皮沉重的粘上膠水一樣，只要屁股一落地，身子就歪倒了，再也不想起來了。除非大人過來擰著耳朵揪起來才成。但是，如果不想干活，搞別的，瞌睡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游戲是最常玩的，玩打仗，麥場就是現(xiàn)成的“戰(zhàn)場”幾十個小家伙分成兩撥，一邊一個司令——好象沒有參謀長。帶著自己的手下進行戰(zhàn)斗。一方隱藏起來，另一方要把敵人一一找出來，才算勝利。隨后，雙方交換戰(zhàn)場，繼續(xù)戰(zhàn)斗。晚上，尤其是沒有月亮的晚上，在那么大個麥場上要找出十幾個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智力和耐心的，具有極大的挑戰(zhàn)性。正因為如此，玩抓特務(wù)最能吸引人。為了不被對方找到，我們在麥柴垛上鉆洞。麥柴是松的，我們用頭頂，先鉆進身子，然后擴大地盤，用手推，用腳蹬，不長時間，能容納三四個人的圓形洞穴就造好了，洞口很小，從里面塞出些麥草，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到后來，幾乎所有的麥柴垛堆中都有我們打的洞穴，有的搞得很大，那是把里面的一部分麥柴撕下來，扔到外面，里面連蹬帶推，不但弄地結(jié)實，也很光滑，地下是柔軟的麥柴，比家里的土炕都舒服得多，再搞個隱蔽的口，既能通風(fēng)，又能透亮，幾個人呆在里面，偷偷地笑，聽著外面的敵人在說話，那個得意勁就別提了。這些洞除了做游戲用，還是我們作案后的藏身之地。從瓜田里偷來的香瓜，西紅柿，西瓜等的最好的貯藏地。每逢天陰下雨，幾個要好的伙伴，乘四周沒人，一個一個悄悄地鉆進去，分別拿出 帶來的好吃的，大家交換分享。倘若是喜歡讀書的人，還一個人偷偷地躲在里面，不受任何打擾，盡情地看個夠。有時，和家長鬧了矛盾，那里面就是最好的去處，根本用不著再離家出走。就躲在里面不出來，讓大人先著急去吧。然而，那時，每家都有至少兩三個孩子，頂多讓別的孩子出去找一找，很難放在心上，他們也知道，肚子扛不住的時候，不用人找，自己會乖乖的回來。實踐證明，這種推斷，百分之百的正確，屢試不爽。
如果說，緊張而忙碌的麥?zhǔn)帐且怀鐾暾膽騽?，那么，收割就是開端；脫粒，打場是發(fā)展；而揚場——將麥粒從麥草和麥殼中分離出來就是高潮了。當(dāng)一堆的還帶著碎草和麥殼麥粒不斷地出現(xiàn)在麥場上時，豐收的端倪就已現(xiàn)露出來。抓上一撮，吹去碎殼，放在嘴里，嚼一嚼，一股清新的麥香溢在口里，咂摸一會，連口水一塊咽進去，不但是大人愛這樣做，小孩也喜歡模仿著大人做，仿佛不親口嘗一嘗，就對不起那沉甸甸的麥子似的。一般人也就是嘗一嘗，只有那些種莊稼的老把勢最有發(fā)言權(quán)，他們嘗一嘗，就知道今年麥子的成色，品質(zhì)，乃至產(chǎn)量的高低。而從事最后一道工序的人，就是一個生產(chǎn)隊里最德高望眾，最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擔(dān)任。
早幾年，還沒有用來揚場的電風(fēng)扇，全靠自然風(fēng)，就憑經(jīng)驗判斷。倘若沒有風(fēng)，他們只好耐心的等待著，并不顯得很著急，一邊抽著旱煙——麥場上唯有他們可以抽煙，一邊聊著天。當(dāng)一陣風(fēng)終于吹過的時候，他們立馬來了精神，就象等待獵物已久的老虎嗅到獵物的氣息撲出來一樣。手里的木锨在他們手里顯得輕盈，靈巧，撮上那么小半锨——有經(jīng)驗的老木锨是不會撮滿锨的。迎著來風(fēng)斜揚上去，均勻又瀟灑，就象一朵爆開的禮花，上面的麥殼和碎草末隨風(fēng)飄向前方，向雪花一樣慢慢落下去，而黃燦燦的麥粒便垂直落下來，形成一個錐形的麥堆。旁邊一個拿著用芨芨草扎成的長長的掃帚在上面輕輕的掃來掃去，將那些雜物及帶殼的麥子掃到兩邊去，剩下的就是潔凈的小麥了。這個工作也是需要相當(dāng)技巧的，重了，會把麥粒也掃出去；輕了，雜物及麥殼掃不出去。要做到不輕不重，恰到好處，非經(jīng)過多年的實踐不可。揚好的麥子就可以攤在麥場上晾曬了。老農(nóng)們光著腳耥出彎彎的東西向的溝壟。每過一個時辰，重新耥一次，天氣好的話，大半天就曬干了。然后，就能裝麻袋，入庫房了。
麥子曬干了，辛苦了一場的莊稼人最盼望的就是分口糧。那是最熱鬧，最令人興奮的時刻。家家戶戶拿著各式各樣的口袋，圍在黃澄澄的麥堆旁，等著隊長喊家長的名字。那時，分口糧是按人口數(shù)分的，無論大小，一人一份，人多就意味著多分口糧。所以干活多的并不能多分糧，既合理由不合理。因為，按照多勞多得的原則，干活多就應(yīng)該多分糧，干活少的就少分糧，這才公平?？墒?，這樣一來，小孩多，干活少的人家生活就會成問題，因為，小孩不能干活，但照樣吃飯。最終，還是先保證吃飯，先保證讓所有的人盡可能都能吃上飯。對干活多的人，就體現(xiàn)在年終分紅上，干活多，工分掙得多，分紅就多，那可是現(xiàn)金。只不過，那時，一個工分才值幾分錢，分到手的錢還是很有限的。孩子多的人家，自然掙的工分少，分紅也少，有的還要倒找錢 。分到了口糧，家家戶戶才安下了心，一年的生活才有所保障。
分了口糧，那些麥草也要分到各家各戶 的，這個任物一般就由各家的小孩承擔(dān)了。用小推車運回去，也堆成大大小小的圓型的柴堆，就可以做成真正屬于自己的掩蔽所了，有空就鉆進去，躺在里面，做一些白日夢。
大人們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交公糧了，這也是最為隆重的一件事。觸了留下種子和備用的，其余的都要交給國家。那時后，每個生產(chǎn)隊都比著賽著多交公糧。嶄新的麻袋，裝得滿滿的麥子。幾輛馬車，所有騾馬的額上都挽著大紅的彩結(jié)，一聲清脆的鞭聲，馬鈴亂響，馬踢得得，濺起一團塵霧。車上坐的小伙子一臉的喜氣，穿著也比平時講究多了。交完公糧，一季莊稼就算劃上了句號。
寧夏北部河套平原的最主要的，當(dāng)家糧小麥從三月份播種。七月份開鐮，不過就四個月，一百二十天左右，可從收割的第一刀開始，到最后一粒小麥進倉，耗時近兩個月，而且還是晝夜連軸轉(zhuǎn)，足見麥?zhǔn)者@一過程之漫長，復(fù)雜，耗時，費力。如果，老天爺耍脾氣的話，就沒有那么順當(dāng)。剛脫粒的麥子，遇上天陰下雨最麻煩。攤開撮起。生怕小麥發(fā)熱長芽。要是那樣的話，一年的辛苦就泡湯了。
記的有一年，由于上面的瞎指揮，不是集中精力搞麥?zhǔn)?，而是割了一部分麥子，就停下來搞?fù)種——種秋糜子。割倒捆好的麥子都堆放在田埂上。結(jié)果，趕上了一場罕見的連雨天，長在田里的麥子都從麥穗上長出了白生的牙，那割倒，散放的麥子就更不用說了，全出芽了。只有個別幾個上年紀(jì)的隊長沒有完全聽從上級的命令而避免了重大損失。那一年，我們吃了有生以來唯一的和最多的長芽的麥子磨的面，面條下到鍋里就成了一團，挑不起來。烙的餅粘牙。
自打，那一年遭受人為的災(zāi)禍之后，所有的生產(chǎn)隊在麥?zhǔn)掌陂g絕對不敢馬虎。麥?zhǔn)盏木o迫性和重要性誰也不敢放松。寧可人累爬下，也不讓麥子泡在雨里。因此，麥?zhǔn)站统蔀楹顾拖矏偨豢椀木o張而漫長的過程。當(dāng)然，這一過程自始至終有希望伴隨，人們一年的生計就蘊涵在其中，為此，所有的苦痛與艱辛都不算什么。在土地中求溫飽的莊稼人，別無他求，也別無更好的生計，土地就是他們的本，糧食就是他們的命。他們是為自己創(chuàng)造生活，為自己和自己的兒女活著。勞動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況且，麥?zhǔn)站秃帽仁钦约阂呀?jīng)成熟的勞動果實，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只是那樣一種生產(chǎn)方式，以其低效的勞動，吞噬著人們的時間和體力，而換來的卻是并不豐厚的回報。曾經(jīng)過那個特殊年代的農(nóng)村人，回憶起當(dāng)年的勞動沒有不唏噓感慨的。
并不多的莊稼，收獲起來竟那么費事。這除了生產(chǎn)力的低下，主要是那種生產(chǎn)方式的落后，人們的生產(chǎn)積極性并沒有完全調(diào)動起來，許多生產(chǎn)活動是低效的。如今，同樣是那么多的地，就因為多出了可以自動收割脫粒的大的小的脫粒機，麥?zhǔn)站惋@的那么輕松，那么簡單，用不了一個星期，所有的麥子都到了自家的水泥院子上了，只等收藏了。在人們毫不察覺的情況下，麥?zhǔn)站徒Y(jié)束了。留下，一塊塊，一壟壟的碧綠的玉米織成的青紗帳，仍然陪伴著同樣默默無語的黃土地。
后來，越來越多的人離土地也越來越遠了，尤其是上個世紀(jì)末出生的一代，雖然他們離那個時代并不久遠，可他們已和那個時代已經(jīng)沒有了聯(lián)系。對他們來說，收割機收麥子是自然而然的事，干凈省事，如果哪家的老人還想用傳統(tǒng)的方式收麥子，必然遭到家里的年輕人的反對。過去一到麥?zhǔn)眨枚嗟钠笫聵I(yè)單位都要放假支援麥?zhǔn)盏?。那些已?jīng)捧上公家飯碗的從農(nóng)村出去的公家人，每年麥?zhǔn)斩家厝ァ绑w驗”一下生活。倘若家里有田，還不算少，如果不回家露一面，就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其實，迫不得已回去的人，大多不過裝裝樣子罷了。能割上幾溝麥子的就已是很不錯的了。條件好的匆匆忙忙地放下些肉類，菜蔬就離開的不在少數(shù)。他們已應(yīng)付不了那驕陽下的勞作了。至于他們的孩子能知道面粉是從一種叫做小麥的糧食中加工出來的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們的祖輩和父輩們當(dāng)年所經(jīng)過的麥?zhǔn)諏λ麄儊碚f不啻是一個遙遠的童話。時代在進步，生產(chǎn)力水平不斷在提高，過去繁重的農(nóng)業(yè)勞動，也變的越容易，越來越輕松。那種寄寓著濃濃希望的心情和感覺也淡了很多，莊稼已不是唯一生活的來源。人們從中得到的歡樂和喜悅也就少的可憐。正向，年紀(jì)大一些的人都懷念那時的小麥有勁道，蒸出來的饃饃那個鮮，那個香。原因是，那時的小麥在麥垛上又經(jīng)過一定的成熟過程，那種半封閉的狀態(tài)使的小麥最充分最完滿地完成了它的一生，而不是揠苗助長式的匆匆結(jié)束。這樣完美的種子，吃起來能不香？另外，伴著勞動者汗水的勞動果實，享用起來當(dāng)然更香甜。正象現(xiàn)在人們抱怨現(xiàn)在的瓜果，蔬菜，各種肉類沒有味道，有一個原因就因為它們是速成的，缺少希望的澆灌。
勞動是一個過程，能體驗這個過程本身就有一種幸福感，就有一種成功的喜悅和歡樂在里面。當(dāng)然，這個勞動必須是主動的和自由自愿的，不帶半點的強迫。人們的幸福感越來越少是不是與人們越來越缺少自由自愿的勞動和勞動體驗有關(guān)？生命活動就是在生存條件下的一種創(chuàng)造活動，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體力勞動。缺少了它，人的生命甚至都要退化，更不要說得到幸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