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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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度,視野
曾幾何時,一個揮手告別后,回到家鄉(xiāng)便成了一種奢望,一個艱苦又漫長的目標(biāo)。自從工作后,我已經(jīng)將近四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了。家鄉(xiāng)于我來說,是歡聚一堂的喜悅,是漂泊不定的心最溫暖的港灣,是我魂牽夢繞的根。
我是超生的,為了避嫌,從小在外婆家長大,是外婆一手把我拉扯大。從我記事起,外婆就和舅舅們住在一起,我最無憂無慮的童年就在這里度過。
夜幕降臨時分,廚房里亮起昏黃的燈光,四舅媽在廚房準(zhǔn)備一家人的晚飯,另一間房里傳來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外婆坐在炕上做針線,我就站在院子里的臺階上,看著遠處大山黑色的剪影,吃著四舅媽為我烙的土豆餅,內(nèi)心充滿了安寧,日子仿佛白開水一樣,寡淡又悠長。
外婆為了讓我多個玩伴,給我養(yǎng)的貓,每晚都跑得不見蹤影,半夜時分就冰溜溜的從窗戶特地為它開的洞里鉆進來睡覺,清晨尾巴拍打著炕面在我頭頂巡邏,不一會又去抓我的腳。每天早上三舅家的孩子都會來找我,在我頭頂守候著,等我睡醒了就一起出去玩。三舅家修墻的時候捉到一窩松鼠,關(guān)進籠子里打算送給我哥,結(jié)果晚上有只松鼠的尾巴被老鼠咬斷了,就把那只松鼠留給了我。它會坐在窗臺上把我喂它的玉米都塞進嘴里,然后悠閑地一顆一顆抱著吃,我每次出去玩都會帶著它,讓它坐在我的肩頭,它就坐在我肩膀上吃玉米,窸窸窣窣的動靜在我耳邊溫?zé)岬仨懼袝r候沒愈合好的尾巴會流血,滴到我的衣服上,我捧著它,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等血自己止住。
外婆喜歡花,在院子里的花園種了各種各樣的花和菜,記憶中有很多次,舅舅舅媽出去干農(nóng)活,外婆坐在窗邊長吁短嘆,操心著舅舅家的窮光景,手里還不停地給大家納著鞋底。只聽院門一響,原來是四舅家養(yǎng)的雞溜進來偷吃院子里的花,腿腳不靈便的外婆就會使喚我去把來偷吃的雞趕走,有時候一天要趕好幾回。如果下大雨,外婆家門口的巷子就會泥濘不堪,出不了門,我就百無聊賴地倚著窗框,數(shù)院子里紫色的碗豆花,數(shù)架上爬的黃瓜藤開了幾朵謊花,外婆不時地叫我去她身邊,拿著做好的或者正要做的衣服在我身上比劃。每晚最開心的事莫過于和外婆一起看電視劇,外婆不認識字,全靠聽演員說話才能看懂劇情,碰到只出字幕演員不說話的時候,我就給外婆念字幕。每到這種時刻我都充滿了自豪,自豪于自己終于能幫到外婆一些什么。
那時候各家的房子都是黃泥墻、木頭梁,房梁上寫著“立木喜逢黃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樹影留在墻上。每天中午大人們午睡,精力充沛的我就溜出去和三舅家的孩子們漫山遍野地跑,跑累了回來,往炕上一躺就睡著了,外婆總會一邊責(zé)怪我該睡覺的時候不睡,一邊給我肚子上蓋毯子,在旁邊做著針線,用自制的蒼蠅拍趕在我臉上飛來飛去的蒼蠅。
無憂無慮的時光總是太短暫,五歲那年被爸媽從外婆身邊接走帶去縣城上學(xué)的時候,我大哭大鬧不肯上車,直到爸爸說外婆跟我在一起呢,她也在我身后坐著呢,我才安靜下來。靠背是那么高,我不斷地轉(zhuǎn)過頭去試圖尋找外婆,卻只能看到后腦勺處冷冰冰的座椅靠背,等車停下來,大家都下車后,我死死盯著車門,卻怎么也等不到外婆下車。到了自己家里,院子那么大、那么空,我是那么渺小無助,被從熟悉的一切中抽離出去,被迫學(xué)著長大。
上學(xué)后每到寒暑假,我都會馬不停蹄地回外婆家,而外婆也總會在大門口的石磙上坐著等我?;氐酵馄派磉叺奈胰玺~得水,再也沒有了在學(xué)校的拘謹不安和束手束腳。我把所有的快樂都根植于這片土地。
每次假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爸媽就來接我回家,昏暗的房間里,大舅和二舅在極力說服父母,讓我再多呆幾天,這時候外婆總是會躲到外面去抹眼淚。實在說服不了父母把我留下,大舅就給我講如何學(xué)習(xí)語文和數(shù)學(xué),二舅就囑咐我回去了好好學(xué)習(xí),表現(xiàn)好了等下一個假期爸媽就會早早送我回來。大家會紛紛擠進外婆的屋子來送我們,外加要帶給我們的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每次走了老遠再回頭,還是能看到外婆和舅舅舅媽們定定佇立在巷口,直到我們的車子越走越遠,他們的身影就在我一次次的回頭里,消失不見。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們?nèi)一赝馄偶疫^年,大年三十晚上,大人們聚在一起打牌,男孩子們玩他們的游戲,我和妹妹把茶壺灌滿水,學(xué)大人的樣子干杯,直喝得走不動路。喜歡熱鬧的外婆就高興地看著我們鬧騰,生怕我們著涼,一趟一趟地給炕和爐子添火,直到炕被燒出一個大洞。
外婆一直都有糖尿病,舅舅們家庭條件都不好,她吃的藥都是媽媽從自己工資里擠出錢給買的,每天吃飯前她都會從抽屜最深處拿出藥,數(shù)上幾顆吃掉。后來才知道外婆為了給媽媽省錢,每次都故意少吃,就為了一盒藥能吃得更久一點。
許是外婆太愛操心幾個舅舅的窮日子,又或許是外婆沒日沒夜地給我們做布鞋、棉襖,積勞成疾,或者完全就是外婆為了給媽媽省錢私自減小吃藥劑量,導(dǎo)致糖尿病嚴(yán)重了。最終那個一直操心著家里的大事小事,手里一直忙個不停的外婆病倒了。趁周末爸爸帶我和媽媽去看她,打著吊針的外婆見到我們,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跟我們說話,我坐在她身邊,無奈玩心太重,過了不一會就跑去找三舅家的孩子們玩了,直到要回家的時候才被叫回來。走的時候外婆都不能下地送我們了,遲鈍的我都沒有察覺出什么,只顧著自己的作業(yè)還沒寫完,要趕緊回去補。
一周后外婆病危,媽媽請假去看望、照顧。我從不曾想過外婆會離開這個世界,我還覺得等媽媽回來的時候,會帶著外婆一起來,跟之前每次她來我們家一樣,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給我扎辮子,等著我放學(xué)回來給她講一天的見聞。
誰曾想到,第一次在上學(xué)的時候請假回外婆家,竟然是去奔喪??吹酵馄盘稍诒涞乃嗟厣希樕仙w著白紙,我哭著喊著要將外婆臉上的白紙掀開,我要讓外婆再睜開眼睛看看我,我不明白也不希望明白“活著”和“不在了”的區(qū)別,外婆明明就是累了、睡著了而已啊,為什么不讓我再看她一眼呢?為什么不會再坐起來像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呼喚我的小名那樣呼喚我了呢?
不知道是誰抱住了往外婆身上撲的我,拉著我跪在了外婆身邊,也不知道是誰抱著我用毛巾擦去我的淚水,我只知道我的外婆此刻躺在冰涼的地上,我跟她只隔著一張白紙的距離,卻好像隔著千山萬水。再也沒有人用瘦骨嶙峋的手摸我的頭了,再也沒有人坐在巷口等著我回來了,再也沒有人在我貪玩不回家的夜晚亮著燈等我了,再也沒有人在養(yǎng)的貓被人毒死后怕我放假回來知道貓不在了傷心,又偷偷找一只長得差不多的貓頂替了,也再沒有人把院子里那顆小桃樹結(jié)的桃子守著不讓別人吃、只給我留著等我回來吃了。誰曾知道上次漫不經(jīng)心的看望,竟是永別呢?我還沒有好好地陪外婆聊天呢,我還沒有長大到足夠明白她的愛并回報她的愛呢,外婆怎么就不等我了呢?外婆在臨終之前,從晚上捱到天亮的那幾個小時,她在想什么呢?她是不是想再堅持堅持等我回來呢?是不是還有要交代的話給我說呢?還是終于要松一口氣,覺得不用再拖累子女了呢?那雙答應(yīng)我繡朵花在上面的布鞋還沒有做好啊,我們一起買的花布還沒有給我做成棉襖啊,四舅專門為她翻新的上房還沒蓋好啊。外婆終究是沒有等到她最疼愛的外孫女回來陪她,用慈愛的目光注視著我,讓我試她新做的布鞋合不合腳了。她躺在我們面前,冰涼的地氣帶走了她的體溫,而她將長眠于舅舅家屋后的山上,與土地融為一體,屋子里面到處都是她的氣息和生活過的痕跡,卻再也沒有她的身影,任憑我怎么呼喊,再也不會有人回應(yīng)了。
最近抖音上很火的《東北民謠》,唱出了一眾離家很遠、歸家不能的東北孩子想家的情愫,“過了山海關(guān),就到家了”。到不了的地方是遠方,回不去的地方是故鄉(xiāng),我又何嘗不是那個在外漂泊的游子呢?拐過那個彎,我的故鄉(xiāng),我扎根的那片故土,就到了啊,那里有等著我團聚的親人,有家家戶戶點的紅燈籠,有外婆縫的棉襖棉褲、納的千層底,有冬天窗戶上的冰花,有爐子里燒的火紅火紅的煤炭,還有我們紅撲撲的小臉和歡笑。只是如今老人們一個個去世,年輕人們慢慢遷往城市。新農(nóng)村進程越來越快,我記憶中那個炊煙裊裊、煙火氣息十足的故鄉(xiāng)早已沒有了蹤影,故鄉(xiāng)那條泥濘蜿蜒的山路,變成了一條水泥大道,承載著我從呱呱墜地到豆蔻年華的所有記憶的老屋也被拆了,外婆最喜歡的壁畫、晚上起夜的時候抬手就能摸到從墻上垂下來燈泡的開關(guān)、給貓開了洞的窗戶都成了一堆斷壁殘垣。所有逝去的人我都追不上,所有拆掉的門我都打不開,我背著記憶沉重的行囊,成了時間里的流浪者。
如今固巢難離的燕子也被迫飛走了,那些豬馬牛羊成群結(jié)伙的雞也沒了去處,等我的外婆也不在了,大舅二舅也早已去世,曾經(jīng)紅紅火火的一大家子人也逐漸凋零、四散各處,我也由于工作性質(zhì)再也沒有回過外婆家了。只能任憑冷風(fēng)吹起我思鄉(xiāng)的情緒,將我的心生生扯成兩半,一半在牽腸掛肚地頻頻回首,一半在時光洪流的裹挾下往前走。
“夢中每迷還鄉(xiāng)路,愈知晚途念桑梓”,而我年紀(jì)輕輕,卻已魂牽夢繞,無法脫掙。不為別的,只為那里有我遠逝的童年,有溫暖的親情,有我生命中永遠無法剪斷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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