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洋車打南邊來
郭宏旺
一
我們這里曾經(jīng)管自行車叫洋車,騎自行車就說騎洋車,也沒產(chǎn)生過啥歧義。
那么多年,那架破爛不堪的自行車,每天從村子南邊唯一的那條沙土路遠(yuǎn)遠(yuǎn)地顛簸過來,很快就到了村子的中央。那車子經(jīng)過時即使前邊有人也不用摁鈴鐺,實際上那車子也沒有鈴鐺了。車子過來的時候各個零件似乎都在嘩噠嘩噠響著,老遠(yuǎn)就能聽得見,就算有個鈴鐺也用不著摁,何況那鈴鐺早就掉了,也不記得丟了多少年。丟或不丟都沒關(guān)系的,反正也不用。
橫穿村子中央的這條沙土路,讓大車碾出了狹長而平行的兩道灰黃色。某一段,稍微平坦一些,某一段,卻零零星星嵌入幾顆突出的石子,棗子般大小的,雞蛋大小的。黃的石子,黑的石子,都泛著亮光,那是數(shù)不清的年頭里被各種車輪碾壓磨蹭的結(jié)果。是的,各種車輪子,拖拉機(jī)的,大馬車的,小平車的,手推車的,當(dāng)然也包括這架破舊自行車的輪子。這架破車在這條路上來回往返,一天兩次,二十多個年頭。
這條沙土路是一條主路,它的分支朝著東西北三個方向延伸,像一枚三趾的雞爪,串起了村子的三個部分。這個村子不大,卻分了東西北三版塊,東頭,西頭,北頭,北頭不叫北頭而叫上街,還不叫北街,可東頭西頭也不叫東街西街,至今不得其解。村子的中央,是三版塊的分界區(qū),也是村里平時最沒有人煙的地方。這里沒有房子,只有兩個死水塘,秋季常在這里漚麻,塘邊生了些匐地的水稗子草和一人高的臭狼蒿子。第一個岔路口是丁字形,那一豎鉤,通往東頭,再往北又一個岔路口,倒著的人字形,一撇通上街,一捺通西頭。
白天,這里幾乎沒有什么人,偶爾過一架驢車、牛車,拉車的大牲口說不定會拉下幾泡屎尿。要不就是幾條雜色的狗子們,聚在這里,因為發(fā)情而相互威脅,爭奪,然后猛地呲牙撕咬起來,咬得嘴頭子上掛幾撮兒狗毛,咬得鼻子上臉上血跡斑斑。
傍晚時分是這里最喧鬧的時候。瘸了一條腿的大個子羊倌兒穿一雙高腰子膠鞋,左高右低,一拐一拐地趕著好大的一群羊剛從南邊的溝梁下來,到河邊飲了水,然后穿過那片楊樹林子,烏泱烏泱地回來了,踏起很重的土氣,晴天就是干燥燥的土氣,有點小雨,就是潮乎乎的羊毛味兒,很腥。
羊群在村中央的丁字路口停下,慢慢地有序分散成三個陣營,向東、向北、向西各歸各家的門。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所以極少有走錯的羊兒。我有時候會被大人派到這兒,來瞭我家的十多只羊,羊們能認(rèn)得我,我卻不一定能全認(rèn)出它們,不管怎樣,大人們總覺得有人來瞭一下,他們就放心了。村子里的東西似乎都很金貴,即使一根木棍子,一把青草,也不愿意落下,更不愿意落到別人家去,羊,更值錢,就更不用說啦。不過有時候,本該特別金貴的東西卻被人們看得微不足道,如同腳下一片一片的塵沙。
那架破自行車,常常在羊群回來之前就顛簸到了這兩個水塘邊,停下。路邊早些年大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時夯筑的土板墻早已頹敗成一個個土丘,我就站在其中一個的上面瞭我家的羊,也瞭見了那架嘩噠嘩噠的破自行車,瞭見了那個人,墩地一聲,從車子上跳下來。真的是墩地一聲,那個人身體很壯實,又有些笨拙。
我從小不愛多說話。站在土丘上我朝著那個人輕輕地笑。那個人看見了我,看見了我朝他笑,立刻也笑了。順手一把抹掉了兩鼻孔中間懸著一顆清凌凌的鼻涕。
大掌柜,下學(xué)了?
嗯呢,二舅,你回來了,趕緊回家哇。
不著急,不著急,嘿嘿。
你趕緊回哇,你看你臉黑的,回去洗上把臉。一臉的黑,就剩下牙和眼睛白的啦。
我是家里的大小子,二舅認(rèn)為我以后遲早得撐起這個家,所以叫我大掌柜。
我讓二舅快回家洗臉去,二舅沒再說話,從上衣左側(cè)的口袋里摸出煙匣子,又掏出火柴,揪出一根煙卷兒點了,狠狠地吸了幾口,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自行車后架上挎著一個大兜子,是用礦上輸送煤的煤溜子揭開薄層后縫的兜子,很粗糙但特別結(jié)實耐磨。二舅手伸進(jìn)兜子,詭秘地摸出一個瓶子,綠色的,是個酒瓶子,我甚至知道那酒的牌子肯定是“老龍?zhí)丁薄R粔K三毛錢一瓶,二舅和我說過這酒勁兒足,又不貴。
二舅把酒瓶子抓手里,一低頭咬下了瓶蓋子,噗一口把瓶蓋子吐在地上,仰起脖子開始灌。那瓶子里的酒只有一半多,我猜,二舅下班出井口換衣服后就喝下去一半兒,然后蓋好蓋子揣進(jìn)兜帶回來。
是了,就是在灌。二舅從來沒有慢悠悠地喝過酒,總是拎起瓶子灌,灌得聲響很大,咕嘟咕嘟響的是瓶子,咕嚕咕嚕的是二舅的肚子里。
幾口下去,酒瓶子空了。二舅一甩手把瓶子扔進(jìn)了旁邊的水塘,姿勢很帥氣,很颯。那瓶子在水面上晃蕩著,從瓶口咽了幾下水,冒著一串汽泡便沉了下去,再不見蹤影。
二舅心滿意足,看了看水塘,憨憨地笑了。
這樣,至少回家后二妗子眼里看不見酒瓶子,嘮叨的話會少一點。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二妗子嘮叨起來,也還是二舅的氣兒硬。二舅大腦袋一歪一撲愣,大眼珠子一睜。寡的,麻求煩的,啥也管。喝口酒也要叨叨。
二妗子就扭過身去,不再叨叨,但終了常常會補(bǔ)上一句:你哇,給那孩子們買他點兒好吃的。
實際上二舅是很慣孩子們的,自行車后架的大兜子里老有給孩子們買的吃的,比如黃澄澄的油旋兒,大餅干兒,比如糖塊兒。糖塊兒不是那種一般包裝的水果糖,而是很高級的牛奶糖。乳白色的糖塊,乳白色的厚的糖紙,摸上去很綿有質(zhì)感,紙上印一些花牛和牛奶的圖案。牛奶糖比水果糖上講究上檔次得多,當(dāng)然也好吃得多。
某一天,我站在這里。二舅墩的一聲跳下車子,沖我笑著。我朝著二舅也笑。
嗨,大掌柜,過來。過來大掌柜,嗨。
我走過去,二舅黑乎乎的手,就從兜子里抓出一把牛奶糖,塞我衣兜里。我抓住二舅的手不要,二舅白翻著眼睛,催我。
趕緊回家哇,趕緊回家,啊,天黑呀!
二舅下班出了井,常拎一瓶燒酒,用那顆結(jié)實的虎牙撬了蓋子,趕緊喝上兩口,啥也不就,干砸。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說不準(zhǔn)又會喝幾口,畢竟中間四五十里路吶,也是干砸。到了村子后停下來,喝光,還是干砸。扔了瓶子后二舅才回家。
即使扔了瓶子,二妗子也肯定知道二舅喝了好多酒,這咋能不知道吶,肯定啥也清楚!可二舅每次還是要喝光扔了瓶子再回家。二妗子或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許嘮叨上一兩次,或許也懶得再嘮叨二舅。許多年二舅就那樣兒,二妗子也就那樣兒。
對了,二舅有時仰著脖子灌大酒的中間,大概忽然想起那邊還站著個我,就停了下來,把酒瓶子朝我晃幾晃,牙白生生的,一臉壞笑。
大掌柜,會不會喝?大掌柜,要么過來嘗狗的一口哇?嘿嘿。
我說,啊呀二舅,我個小孩子咋能會喝酒了?那又苦又辣又嗆地,有個啥喝頭?二舅笑得表情有點夸張,笑得兩只大耳朵忽扇忽扇地,但聲音卻很低,被壓在了嗓子眼兒。二舅笑得,不小心鼻尖兒那一顆清凌凌的涕珠兒甩在了地上。
嘿嘿,愣孩子,看你也小的了,愣的,啥也不懂。長大你就懂得了,長大就懂得了。趕快往大長哇,大掌柜!
如今吶,我面對一瓶高度白酒時,早已明白了好多好多。我完全懂了二舅的那番話,也明白了又嗆又辣的白酒里盛著什么。能有啥?盛著日復(fù)一日的乏累疲憊,還有心頭之上纏繞的,那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二舅的話沒錯。是的,長大后就全懂了。
二
母親嫁本村。
母親說,姥爺說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姥爺還說,黃土地里頭糞盤子那一片總是最肥。
不管怎樣,我爺爺垂老的時候還留下了三間大瓦房,人們覺得既然有大瓦房,說不上墻里頭頂棚里頭就會藏著洋錢,就是銀元,臥龍兒的也好,拐棍兒站人兒的也好,應(yīng)該會有的。人們這樣說,姥爺大概也這么想,這么說著,這么想著,母親就嫁過來了。可后來爹跟我說,三間大瓦房不是爺爺家祖?zhèn)鞯模琴I別人家的。那樣的話,即使人家袓上在房子某處藏了洋錢,賣房的時候也早就取了,除非人家祖上嘴緊,要么暴斃來不及說。唉,怎么可能?
姥爺?shù)呐f院子在村東頭,特別靠東,再邁幾十步就到了河灣,河,叫二道河,人們卻不叫二道河,就叫二道河灣,不知為啥。河水不太急也不算小,除了發(fā)洪水其它時候河水清冽得很,有小魚兒,小箭鏃一般的魚兒,水草長得也盛。周圍的地都不缺水,好種,種啥也收成不孬。
二道河在東邊低處,姥爺?shù)脑鹤釉诤游鬟叺母咛?。姥爺?shù)脑鹤油Υ螅孔佑辛g,是木立柱架撐起的土坯房。最東邊的小獨間,姥爺住。往西三間大舅一家人住,再往西兩間二舅一家人住。房子不高也不大,但兩間也足夠住了。
姥爺,一個人住最東邊的獨間。可炕上放著兩卷行李,一卷是姥爺?shù)模硪痪硎谴缶说拇笮∽?,姥爺?shù)膶O子,我大表哥的。好多年大表哥就和姥爺一起睡,甚至大表哥娶了大嫂子后還時不時地和姥爺一起睡。那個獨間房的泥墻的木楔子上掛了一支笛子,挺精致的一支竹笛,一頭還拴了棗紅色的穗子,姥爺說那叫紅纓子。竹笛是大表哥的,大表哥會吹笛子,沒人教過,吹得雖不算極好,但也很耐聽,有味道。大表哥一表人才,下地干活兒是硬勞力,趕大馬車是能手,還有才藝,文藝范兒,大嫂子娘家是黃莊的,當(dāng)年相親時一眼就看上了大表哥,跟著大表哥寸步不離。哎,這般人物兒,大嫂子咋能看不上?
我自小就見姥爺一個人住,就沒見過姥姥的面兒。母親說,一次不知道因為啥屁事,姥姥和姥爺爭吵了幾句,姥爺沒動手卻動了腳,姥姥正掛窗簾子,讓一腳板從窗臺踹下去,摔地上,姥姥就沒了。姥姥走的時候母親才十四歲。兩年后,母親就出嫁了,嫁給了我父親,那個祖上留下三間大瓦房的人。這個人正氣,就是的脾氣一直不大好。
一輩子,姥爺一沒事兒就哼幾句,是戲里的詞兒:王寶釧……在寒窯,一十八載;要么就是好像二人臺的幾句:一出那大門來,頭呀么頭朝西,心慌那個忙亂,額不知往哪去……不知道為啥,姥爺總把“我”說成“額”。姥爺說這是刮野鬼戲文,山曲兒野曲兒,不好,你不要聽姥爺這些。母親常和我講,哪有個事事全都順心順意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遭逢上灰事情,女人們麻煩就哭了,男人們麻煩就唱了。日怪。
后來我問母親,莫非姥姥就那樣走了,窩嘰圪囊的?您的姥姥姥爺也不吭個氣?就那樣過去了?母親說,唉,那時候的女人們,不如墻上頭的一層泥,跌了一層再抹上一層。哪像這會兒的女人們金貴。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姥姥走后姥爺再沒有續(xù)過,姥爺一直就一個人生活。男人家手腳笨,不會做別的飯,就經(jīng)常莜面打拿糕,圪攪上一會兒就能吃。我家吃點變樣兒飯就給姥爺送去一些。姥爺每天就這樣對付著,哼哼呀呀地溜達(dá)著,直到八十四歲那年枕邊兒亡。
姥爺終于解脫了。
二舅的兩間房從里到外都不亮快,一片黑黢黢的樣子,十分破敗,有幾處的椽子要頹塌下來,從窗臺上支起一根柱子,上頭用一塊橫木板頂住那幾根垂危的椽子。
最早時,那架嘩噠嘩噠的破自行車從南邊遠(yuǎn)遠(yuǎn)地晃過來,不需要到村子中央,過了十里河幾十米后向東一拐就進(jìn)了這個大院子。一身黑乎乎的二舅還年輕,旋風(fēng)一般跳下車子。姥爺瞭見了二舅,喝一聲:九子,你就不能慢慢地?后頭有狼攆你了?看那個愣相哇,唉,唉。
二舅大名叫扣九,姥爺喊他九子。
二舅沒有多理睬姥爺,嘻笑了一下,裹著一股冷風(fēng)擠進(jìn)了門。
有好吃的,今兒個有好吃的啦。
大,大,啥好吃的?有啥好吃的?給我,給我。
不行,不行,大,你先給我,先給我。
兩個女兒拽住二舅的黑衣裳不放手,爭個不停。
二舅嘿嘿地笑,一只黑手從懷里掏進(jìn)去,摸出一個白面大饅頭。兩手一掐成兩瓣兒,一人一份兒。孩子們抓住饅頭可地上蹦高高。二妗子這次沒有再嘮叨,笑得圪迷迷的。
那舊院子的前面有口水井,黑石頭壘砌的井筒子,井不算深,水頭卻高。用一根擔(dān)杖挑一只桶就能把水打上來。大井的旁邊是一小塊地,周圍用酸茨柵起來,里頭常種些山藥蛋。山藥蛋苗子開花了,白生生的小花瓣兒,紫圪盈盈的花芯兒,和二舅的兩個女兒,喜花、林花一樣的好看。
姊妹倆常在山藥地里摘花兒玩。喜花大一點,林花還小了。那天后晌二舅騎車去礦上了,去上夜班。喜花和林花又去山藥地里頭耍,林花摘了兩把山藥花,一手攥一把,姊妹倆回到院子里,在窗臺下耍那些小花兒。林花在臺階上使勁兒摔打那把山藥花,摔得花汁濺在石頭上,也濺了自個兒一臉,是紫盈盈的花汁。姊妹倆笑得前仰后合,林花耍開心了,用小手蹭了蹭臉上的花汁,伸出舌頭舔舔嘴角的花汁兒。說,姐,可甜了,這水水是甜的。喜花說林花,你快不要舔了,萬一有毒咋弄?
摔打、叫喚了好一陣子,林花說有點餓。喜花說堂屋籠屜里有晌午吃剩下的冷莜面,林花進(jìn)堂屋抓出一把冷莜面就吃,三八兩下就唵進(jìn)去了。接著又耍,黑色快黑呀,林花突然說肚子疼得厲害。喜花就趕緊把妹妹領(lǐng)回家里頭,可還是不行,林花滿頭冷汗珠子,疼得滿炕打滾兒,滾著滾著,林花好像滾不大動了。二舅還沒回來,喜花叫回二妗子時,林花已經(jīng)一動不動了。二妗子搖晃著林花,嚇得哇哇地嚎,喊著讓喜花叫赤腳醫(yī)生福根趕緊過來。福根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過來,一摸一聽,說林花涼巴了,已經(jīng)不在啦。
可憐的林花,可憐的二妗子。
可憐的二舅,他還啥也不知道。
二舅一句話也不說,給林花洗了臉,梳整齊頭發(fā),然后把林花放在一個長方形的小柜子里,釘好蓋子,送到村北頭,一節(jié)坍塌廢棄的地道里,又搬些石頭和磚頭封住了地道口子。
之后好幾年,二舅不再憨憨地笑,更不多說話。酒,卻喝得更厲害。
三
那兩間破房子終于撐不下去了,二舅打算挪個地方蓋點新房子,離開這幾間黑黝黝的爛房子,二舅不想再看見那個熟悉的院子,和眼前那些石頭臺階。
二舅下定決心蓋房子了,蓋房得錢,得備好各種料。上早班二舅一整天在礦上,上夜班二舅清早出班,騎上他那輛嘩噠嘩噠作響的自行車,九點十點左右就回家。二舅回家后喝上口冷水就去拿家伙什兒,開始干活兒。
蓋房子得有石頭做根基,大舅趕上馬車,從西邊三十多里外的山下頭,河灣,拉回好幾車石頭,有黑石頭,也有黃顏色的砂巖片子,二舅推個小平車又從舊院和村外的河灘撿一些石頭回來。那個年代,砌墻還得用大土坯子,二舅在那塊自留地里挖土,和泥,用模子脫土坯。我們那里管這土坯叫土網(wǎng)基。脫土坯二舅也不找別人幫忙,前前后后就一個人干。
二舅扁胖大漢,身體壯得如犍牛,肚大腰圓背寬,兩條胳膊像大馬車上的兩根車轅子一樣硬實粗壯,二舅力氣超大村里頭出名,少有人能比。
有不拿心的人們會調(diào)侃二舅:九子,你那身體夠二百來斤哇,翠翠瘦憐憐的能行了?哈哈。二舅瞪瞪眼睛撅撅嘴唇,似笑非笑說那個人,唉,你媽的,你媽的,唉!二妗子小名兒翠翠。
前晌天不熱。二舅上身就穿一個紅二股筋背心兒,下身一條舊秋褲,到了中午二舅就把二股筋背心兒脫掉,光膀子赤肚皮,頂著大太陽干活。二舅很像一頭大熊,彎腰,刨土,擔(dān)水,和泥,一大鍬一大鍬地鏟泥,大塊大塊的土坯子很快排滿了那片長方形的土場子。脫下土坯子等太陽曬,風(fēng)吹干,二舅歇口氣叉著腰端詳著,開心得像個小孩子。啥事情也沒有一貫順利的,曬網(wǎng)基的那幾天,二舅、二妗子和姥爺?shù)脮r刻留意老天爺抹淚下雨,發(fā)現(xiàn)有來雨的跡象就趕緊苫塑料布和草簾子,不然的話,一場大雨后網(wǎng)基子就又和成了泥。
母親知道自己的兄弟,干啥事都是“屬豬的”,會咬不會放,有時候過了晌午還不回去吃飯,就讓我給送飯。比如吃蒸莜面囤囤,母親把囤囤切成條兒,用一個白綠紋的搪瓷大扒碗裝滿,澆上腌菜水,挑上幾筷子油辣子給二舅送去。二舅端起大碗又憨憨地笑:嘿嘿,大掌柜,你吃沒?這是好飯,莜面囤囤,這可是好飯。二舅餓極了,二舅不是一筷子一筷子挑著吃,而是嘴巴貼在碗沿上,用筷子往嘴里頭扒拉,一扒拉一嘴巴,塞得有點嚼不開,嚼不開二舅就稀里呼嚕地咽下去,有時候噎得脖子一仰一仰的。二舅吃相看上去有點愣。
壘砌根基,二舅也是一個人干,一則二舅好像不想老給別人添麻煩,再則二舅覺得自己勁氣大,渾身上下用不完的勁兒。所以二舅挺愿意自己一個人干,不打擾別人,別人也不干擾二舅,干起活兒更利索。
小塊的石頭,二舅用鐵鍬一鏟,就甩到下根基的壕溝旁,我有時會幫二舅搬一會兒那些小石頭。大一點的石頭,二舅抱過去,再大的,一二百斤的石頭二舅只能背過去。二舅先把大石頭挪到稍微高一點地方,調(diào)過脊背貼住石頭面兒,雙手從后扳牢石頭的兩個下角,雙腿顫巍巍地站起,噔、噔地往前挪步。太費勁,二舅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睜得像一對牛蛋,用力太大,二舅大肚腩上深深陷入的肚臍眼,也幾乎快努平了。到了壕邊,二舅把大石頭扔下去,砸得黃土四濺灰塵彌漫。二舅背上有時被劃得白一道紅一道的,二舅坐在土堆旁喘著粗氣,實在累得夠嗆。可稍微緩過點勁兒,二舅就嗨地一聲站起來,又去搬石頭,背石頭。該上班走的時候,二舅就穿好衣服蹬上那架破自行車,嘩噠嘩噠朝村南去了。
砌墻呀,二舅竟然還要自己一個人砌。大舅生氣了,訓(xùn)二舅,起墻那是細(xì)活兒,歪了斜了一點點也不行,得請老師傅了。你那拙手笨腳地能做好哩?咋想起一出兒就是一出兒,個愣貨。二舅沒有多反駁,默認(rèn)了大舅的話。只是又嘟囔了一句,那,那哇有多難,咱不也有一個腦袋兩只手哇。大舅又瞪了二舅一眼,二舅再不做聲了。
二舅論長相應(yīng)該算是俊人物兒,圓臉,大環(huán)眼,高鼻梁,牙白也齊整,闊耳扇風(fēng),眉毛濃長,二舅就是好人才。可是那個夏天過后,二舅瘦了好多,肚腩松了,顴骨也高出來,有點走相。
二舅新房子的墻終于起來了,就差上梁封頂了。上梁的大部分活兒得用木匠,立柱架梁這都是精細(xì)的技術(shù)活兒,二舅可干不了。二舅一個胳肢窩能夾走一根檁條,但指定弄不了這木頭的尺寸和榫卯。我們本家的三木匠老漢攬了這個活兒。壓撍子蓋泥抹頂子,由我姥爺、我父親、我大舅和二舅幾個侄子來做。
起房蓋屋是大事,講究多儀式重。立柱上梁封頂是蓋新房最重要最神圣的環(huán)節(jié),得貼紅對聯(lián)、掛紅布紅綢,得蒸糕燉肉喝酒響炮子。
青龍扶玉柱,白虎架金梁。八卦圖畫好貼上。
太公在此,諸神退位。紅騰騰的對聯(lián)上了柱子,上了中梁。喜氣鋪天蓋地,哪有邪氣的容身之地。
最后一鍬泥上來,最后一泥抹抹平后,新房封頂了。房上頭干活兒的人們一個一個都下來了,洗洗泥手,紅火地喝酒吃飯哇。
二舅高興呀,高興就得多喝,多喝就會有點小醉,那天二舅醉也醉得開心。二舅小跑著,給隔壁鄰居們送油炸糕,兜里揣著紙煙,金鐘牌的,是好紙煙,手里還攥個酒瓶子。二舅挨家挨戶地送糕,遞紙煙,點上,給他們盅里倒了燒酒,舉著酒瓶子跟人家踫一下,完了一仰脖兒咀一口,也不在乎人家說他是不是把口水弄在瓶子里,便旋風(fēng)似地又去了下一家。
我突然想起父親和我講的,梁山好漢黑旋風(fēng)李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