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軍后的母親
母親是個參加過抗戰(zhàn)的老兵，1926年生于河北省高陽縣舊城村。
提起舊城村的歷史可真是有些說道，古時候又稱龜背澶洲府，為高陽縣先前的縣城，所以才叫舊城。
舊城歷經(jīng)過州、城、府、縣、鎮(zhèn)、村的演變，反正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從過去的國都、州府衙門變成了如今的村。
當(dāng)?shù)厝藗冇幸徽f：黃帝25子，二子昌意子名顓頊(zhuān xū)，此人便是我國遠(yuǎn)古第二帝，初國高陽。這個高陽，就是舊城。
但是還有人說此高陽是河南開封的杞縣，我無從考證，不敢斷言，但是從感情上講更愿意是舊城。
有志可考的說法是漢高祖六年始置高陽縣，明洪武三年因水患西遷，此地稱舊高陽城，后稱舊城。
舊城歷史久遠(yuǎn)，傳說眾多，不是一朝一夕說的完。
高陽自古多水，但是古代所有的防水工程里，只有舊城是龜形的。村中十字街是龜背，堅硬無比，從來軋不出車轍來，北街為龜尾，人言常有車翻死人之事，那是因為龜?shù)奈舶统３；蝿铀隆?/p>
所以母親常和我們說，村里聘出去的閨女往北不走正北的街口，她回老家時不大愛走北大街的正道，總是喜歡繞著走村口西邊的小路，現(xiàn)在想起來原因可能就在這里。
舊城的南街口兩側(cè)各有一井，被稱為為龜眼。南街就是龜脖子，很長，沖西正對著高河。
高河，據(jù)天啟四年高陽縣志記載，潴瀧河傳顓頊時豬化龍而成河，在舊城東三里。高河從河間經(jīng)流入邑，在舊城匯入潴瀧河，而今已不再。
我們的姥爺名字里有個芳字。
據(jù)母親回憶，姥爺曾經(jīng)跟她說過，每個人起名字都要有講道，芬芳，就是能散發(fā)出一種香味的意思。
看來姥爺對這個詞非常有好感，后來母親生下來，就很榮幸地用了姥爺未用盡的那個芬字。
姥姥的名字很冀中，一個字叫培，去世的很早，除了大姐在襁褓中曾經(jīng)謀面，我們后邊的幾個孩子誰都都沒見過她老人家。
大舅叫敬文，屬小龍，大妗子姓啥不知道，只知道名字叫隨。二舅敬業(yè)，屬猴，二妗子小欒。
我們還有個走動比較密切的大姨叫敬茹。
姥爺家里據(jù)說原來是當(dāng)?shù)氐呢斨?，靠賣豆腐發(fā)的家，那時家里常年雇著長工，使喚著好幾套大車，還有帶頂棚的小轎車呢。母親告訴我說她的大姑、二姑趕上過好時光，都曾經(jīng)坐過那些車輛，講這話時她滿眼都是自豪和羨慕。
在上世紀(jì)20年代初，關(guān)外的東北胡子王張作霖擁兵自大，先后幾次率領(lǐng)奉軍入關(guān)逐鹿中原，在河北、山東、江蘇、安徽等地與直系、皖系軍閥展開戰(zhàn)斗，一度成為中國當(dāng)時最大的實力派軍閥。
這些軍閥連年混戰(zhàn)，沒打出什么結(jié)果，倒是把老百姓禍害的不輕，冀中一帶老鄉(xiāng)們都把這幾次兵亂叫做“鬧奉軍”。意思是張作霖的軍隊一來，不但要糧要錢，還搶老百姓的牲口財物，如同鬧蝗蟲匪患一般。
在這場兵亂當(dāng)中，姥爺家里的牲口馬車、糧食細(xì)軟等財物被洗劫一空，隨即家道中落，一貧如洗。
所幸的是，因為破落，解放前夕共產(chǎn)黨鬧土改時倒被評為貧農(nóng)，省卻了以后的許多災(zāi)難。
在母親記事前，家里還留下一個長工，是個孤寡老人。因為姥爺家里沒錢了，雇不起工人，老人也無處可去，就在院子門口搭了一間小屋子居住著，后來老死在了這里。母親回憶說老人死后沒錢買棺材，只好用席子裹著埋在了郭家祖墳的邊上了。
姥爺年輕時不愛干農(nóng)活，也不怎么參加勞動，喜歡當(dāng)牲口經(jīng)紀(jì)人，專門在舊城附近的集市上買賣牲口。在我的印象中，這種人就是兩個人鬼鬼祟祟地互相摸袖筒，來回砍價錢的小商人。
姥爺家里只有河套地8畝，村北邊還有二三畝薄田，后來租種人家的土地，二舅一直是家里的頂梁柱，在莊稼地里干農(nóng)活。
母親說她還有個叔叔，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癮，喜歡抽白面。在和姥爺分家的時侯族里故意少分給他家產(chǎn)，怕他都給賣了。但是母親嬸子的娘家是財主，每次回娘家都帶回來好多吃的，所以表姨經(jīng)常有好衣服穿。
他家里有11個孩子，有一個參加了八路軍359旅，在回延安的路上犧牲了。
舊城在高陽是個大村，日本人占領(lǐng)的時候還設(shè)有長途汽車站，村里有人甚至坐著汽車去過天津，可見繁華程度不一般。母親說那時候的長途汽車，就是有個大腦袋的那種，自己沒坐過，因為她一個小孩子不敢。
舊城村的街上還是比較繁華的，不但有賣各種日用品的雜貨店，竟然還有專門的水果店，所以母親那時候就知道了香蕉和橘子等南方水果。也正是因此，她經(jīng)常說父親小時候沒見過橘子，后來人家給他一個，連皮吃了，完了還說不好吃，又苦又澀，借此嘲笑父親家鄉(xiāng)的偏僻和貧窮。
母親為了貶低父親的家鄉(xiāng)，還說她們村里那時有個順口溜，說上地（平原）的姑娘，漚了大糞也不嫁到水鄉(xiāng)（白洋淀）。說是嫁到那邊要織席什么的，姑娘們誰也不愿意去，現(xiàn)在我細(xì)想起來，其實就是懶，怕干活。
話雖然那樣說，但是母親家里其實也很窮，當(dāng)時一塊大洋可以在錢莊里換500個銅子，姥爺常常是拿著一個口袋去裝回來，這就是全家一個月的花銷。母親有時偷偷拿一個，作為“私有財產(chǎn)”，所以根本就沒錢買零食，更別提南方水果了。
母親小的時候個子不高，頭發(fā)也是黃黃的，在女孩子里面很不打眼。因為從小沒有出過門，不知道什么是城市，在她童年的印象里，村西頭的那座大廟就是城里。
七八歲的時候，母親被大舅用自行車馱著進(jìn)了一趟高陽城，據(jù)她說進(jìn)城的印象一點(diǎn)也不美好。因為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她不老實，半路上被車轱轆夾了腳，于是哭了一路。
到了高陽城里后又嫌遠(yuǎn)，想回家，于是又哭。到了中午，大舅在街上的小飯鋪里給她買了一份肉絲炒餅，香噴噴的雖然很好吃，但是吃完了還是想家，于是還哭。估計大舅也真是嫌她煩了，吃完飯后就立刻把她送回了舊城，所以母親到底也沒看到城里究竟是啥樣的。
當(dāng)年全舊城村里只有一口甜水井，是村里人湊錢用機(jī)器打的洋井，也就是今天我們說的機(jī)井。因為四里八鄉(xiāng)的水井大都是苦水（鹽堿所致），所以人們都喜歡到這里來挑水。挑水不要錢，只是看水老漢怕人們用轆轤打水把水井弄臟了，就不讓自己打，都是他把水抽上來后放入一個水槽子里頭供人們?nèi)∮谩?/p>
據(jù)母親說，她每天都要用木梢桶去挑水，要灌滿家里的那口大水缸，一天得連續(xù)挑12擔(dān)水才行，想來一個女孩子天天如此也真是挺辛苦。全家喝水都用母親挑來的甜水，但是要熬粥就得用苦井水，因為苦水里頭含堿，熬出來的粥更香。
那時村里偶爾會有宗族的集會，俗稱過會，我分析有點(diǎn)像今天的村民大會，大家湊在一起商量事情。完事以后了人們聚在一起用“公款”吃頓飯，母親說每次都是吃豆芽餡的素菜包子，有時一人可以分到半口袋，姥爺吃不了就扛回家讓全家人享用。
姥爺?shù)哪赣H是個封建老太太，重男輕女，不把兒媳婦當(dāng)回事。據(jù)說她經(jīng)常欺負(fù)姥姥，有時甚至揪著頭發(fā)打。所以姥姥特別能理解舊社會做個女孩子的不容易，母親也就跟著沾了不少的光。
那個時代女孩子還是要扎耳朵眼和裹腳的，到了年齡，姥姥要給母親扎耳朵眼戴耳環(huán)，她怕疼，從家里跑了出去，躲到晚上才回來，結(jié)果到底也沒有扎成。裹腳也是這樣，硬生生給躲了過去，母親后來說起來都算在自己反封建的英雄賬上了，其實，如果不是姥姥寬容，不想讓閨女受罪，想必躲過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別看姥爺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但是挺喜歡咬文嚼字，每當(dāng)過年時姥爺寫對聯(lián)，都是一成不變的倆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一直寫了十幾年。
再就是他平日里的一些做派，也的確有點(diǎn)像個文化人。夏天圖清凈，姥爺經(jīng)常一個人在沒人住的東廂房里支上一張床，再掛上蚊帳，拿著蒲扇和一缸子茶葉沫子沏成的茶水，一個人自己睡，涼快安靜。有時在城里學(xué)生意的大舅回來了，也住在東廂房，所以在母親眼中，那個屋子看上去挺神圣的。
母親打小就對姥爺?shù)纳罘绞接行┿裸露南蛲?，有時候會趁著姥爺出去了，自己偷偷地鉆進(jìn)東廂房，在那張支著蚊帳的床上去躺一會，體會一下“有文化”的味道。
我的大舅上過高小，有些文化，姥爺把他送到高陽城里在人家布行里面當(dāng)學(xué)徒，后來熬成了賬房先生，一年四季在外面忙碌，逢年過節(jié)才能回家看看。但是他每次回來，都能帶些稀罕的吃食，像栗子、香蕉啥的，有時還能扯回一些布行里處理的布頭，所以母親十分盼望大哥的歸來。
到了成家立業(yè)的年紀(jì)，大舅找了附近西良淀村一個地主家的女兒做媳婦。她們家只有一個兒子，所以大舅成了倒插門。人家地多，看到男方家里窮，就陪送了8畝河套里的地，當(dāng)?shù)厝硕脊苣墙小皩毜亍?，意思是旱澇保收，家里忙不過來時還雇著個小工，土改時評了個中農(nóng)。
大舅結(jié)婚后分家單過了，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他家里由于有8畝好地，打下的麥子夠一家人吃，但是也顧不上姥爺家。這樣一來，母親就嗔怪他娶了媳婦忘了娘，不顧大家了。
由于娘家富裕，大妗子屋里的箱子中老是有些吃的東西，為了籠絡(luò)家里的這個老閨女，她有時就把母親拽進(jìn)屋，偷偷地塞給個饅頭、豆包什么的。雖然母親也高興的不行，但是她說自己從來不主動去要著吃。
因為母親在家里是個老閨女，姥爺、姥姥自然比較疼愛她。姥爺在家里地位最高，吃飯時要單獨(dú)吃一種，每當(dāng)吃飯，姥爺自然吃些和大伙差樣的。比如大家吃棒子面窩頭，姥爺吃的干糧里頭會抓上一把白面，吃雜合面做的的餅。這時，姥爺就常常會掰一塊給母親，畢竟是老閨女。
姥爺有時會喝點(diǎn)酒，沒有下酒菜，就著咸菜也要喝上一口。
由于受寵，所以母親在家里比較有“地位”，據(jù)說在大舅結(jié)婚時，晚上有人聽房，只聽見大舅對新娘子說，“家里你照顧好老妹子比什么也強(qiáng)?！毖酝庵馐悄赣H厲害，不能招惹。
新娘子是個明白人，回答說，“老閨女是厲害，但是講理，怎么就不好相處？”
母親老年后向我學(xué)說時，很是透著幾分自豪的表情，那意思是說大妗子的話里肯定了自己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我的二舅沒上過幾天學(xué)，從小就下地干活養(yǎng)家，種莊稼是把好手，土改時評的是貧農(nóng)。
母親一提起來就難過，說她二哥一輩子沒有享過福，除了干地里的農(nóng)活，平時還要拉車送貨給家里掙錢。農(nóng)閑時他每天拿著塊餅子在舊城汽車站等生意，人家下了車，他就裝卸行李貨物給人家拉腳，家里莊稼地里的農(nóng)活也主要靠他。
但是二舅很有天分，跟著別人蓋房時偷偷學(xué)土木設(shè)計，硬是自學(xué)成才，當(dāng)上了村里的土“工程師”。母親說二舅的泥瓦匠手藝高超，一般的大煙筒不好建，可是二舅不看圖紙不劃線，硬是憑兩只手和一把瓦刀就能砌起來。所以舊城和外村的人家蓋房子搞建筑，都是請他去畫圖紙，指揮著工人干，改革開放以后還當(dāng)過包工頭。
我還有個大姨，屬雞的，比母親大6歲，從小身體就不好。姥姥心疼她，經(jīng)常給她吃偏飯，家里別人都喝棒子面粥，就給她留著小米熬粥喝。母親小不懂事，有時為了這個還和她慪氣。大姨身體不好，經(jīng)不起風(fēng)，夏天不讓開窗戶，母親怕熱，倆人為這個也老是打架。
老了以后一當(dāng)提起這些，母親總是搖著頭陷入沉思，那神情有懊悔也有留戀。
母親常說大姨聰明，上的學(xué)多，字也寫得很漂亮。大姨寫的字我沒見過，但是母親的字在女同志里就算很好了，她要說大姨寫的比自己還要強(qiáng)，那肯定是相當(dāng)不錯的了。
大姨的手很巧，在舊城村里姑娘當(dāng)中算是第一份。她繡的花不但村里人都喜歡，難得的是還會自己設(shè)計，什么鴛鴦戲水，喜鵲枝頭都是活靈活現(xiàn)。所以村里人誰家要娶親辦喜事，都要求著她給新娘子繡被面、枕頭什么的。
后來大姨的年齡大了，一個平素里要好的姐妹幫她介紹對象。按照當(dāng)時時興的做法，媒人領(lǐng)著大姨去集上相親，當(dāng)時明明看著對方挺好，就點(diǎn)頭應(yīng)承下來。沒想到舉行婚禮時換了一個人，長得不行不說，還不好好勞動，是個二流子，大姨這才明白被媒人和男方勾結(jié)起來受了騙。
大姨也是個綿里藏針的人，別看平素少言寡語，但是認(rèn)準(zhǔn)了的事卻毫不含糊。她對這樁婚姻十分不滿意，當(dāng)天就跑回了娘家。
按說舊社會這在農(nóng)村不是件好事，家里不會支持的。好在姥爺比較開明，他堅決支持大姨反對這門婚事，所以大姨就一直在家里住到了舊城解放后參了軍。
母親說她還有個叔叔，我應(yīng)該叫舅姥爺，有個女兒。她的婚姻遭遇和大姨一樣，也是被媒人騙了。她去集上相親看人，回來向家里人說挺好的，騎著個車子，還戴著眼鏡。結(jié)果一入洞房變?nèi)肆耍谑潜硪處状闻芑啬锛襾?，要求退婚?？墒撬蜎]有大姨那么幸運(yùn)，她爹不如姥爺思想解放，怕在村里丟人，死活不讓她進(jìn)家門，又逼著回了南龍化的婆家，湊合了一輩子。
母親小時因為家里窮，秋天經(jīng)常和小伙伴們背著麻包到8里地外的大妗子娘家西良淀去撿菜幫子。那個村是種菜的村，秋收以后，母親她們一些窮孩子就把人家地里不要的菜葉子、菜幫子，撿回來曬干了，冬天用水一發(fā)剁著吃各種的餡。
母親說她平時最不愛吃的就是高粱面，又苦又澀，家里是用開水潑熟后搟成片，蒸熟了吃。但是就那還難以下咽，再加上窮人家庭沒有菜，就是用大蘿卜腌的咸菜，姥姥經(jīng)常是每年腌上一缸咸菜再做一缸醬，全家人整整吃一個冬天。
母親常常幸福的回憶，姥姥做的小魚卷高粱面餅，最好吃。那是用青醬（醬油）把小雜魚燉爛，再摻上一鍋菜葉子，熟了放上點(diǎn)醋，就是好菜，上等的菜，但是不管夠。
每當(dāng)母親她們在香甜地咀嚼裹著小魚的高粱面餅時，經(jīng)常會唱起一個當(dāng)?shù)睾⒆觽儎?chuàng)作的童謠，“魚、魚，馱餅的驢。”意思是熬小魚像一頭驢子，把難吃的高粱面餅從口中馱進(jìn)窮人們的胃里。
每逢初春時節(jié)，家里青黃不接，母親她們幾個窮孩子就常常結(jié)伴出去到別的村地里，揪人家剛剛返青的麥苗，拿回家來曬干了吃。但是往往人家主人不樂意，因為人家還要留著喂羊，經(jīng)常把她們轟得滿地跑。
母親告訴過我說，“酸溜溜”是冀中農(nóng)村的一種野菜，可以吃。但是她們村子周圍的都被窮人們拔光了，要走出好幾里地去找。背回來后煮熟用涼水拔出那股子酸澀勁才能吃，可以包餃子、蒸包子。
母親還念叨過她們當(dāng)年沒什么娛樂，閑了就是湊在一起哼唱兒歌，“小白兔去趕集，買了蘿卜當(dāng)成梨，咬一口是辣地，以后不吃帶把滴?！边€有一首叫“小白菜”，意思是說一個女孩親娘死后，爹又找了個繼母，如何虐待女兒的事情。我還大致記得她哼唱時的曲調(diào)，那凄凄婉婉的聲音聽了讓人傷感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