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7日下午，應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邀請，純道先生做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國家重點學科研究中心，對碩士生和博士生作『雅道的美學』的公開講座，現(xiàn)將講座主要內容分五期連載，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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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道的美學（二）
二、茶道的美學
在講茶道的美學之前，先講一個題外話：諾貝爾文學與茶道。這兩者看似沒有關系，卻有趣地出現(xiàn)在了一起。
1、諾貝爾文學與茶道
大家可能從來沒有想到過，諾貝爾文學獎與茶道發(fā)生過關聯(lián)。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但是這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本來是要頒發(fā)給中國作家老舍的，當時在評選的最后五人名單中還有老舍，據(jù)說在最后一輪的秘密投票中老舍得第一。于是，瑞典人開始通過各種途徑尋找老舍，也通過中國大使館尋找，卻沒有得到答復?？赡鼙粏柕饺说母静恢览仙岬南侣?，也可能知道他已經去世了，這是多么大的尷尬呀，一方面諾貝爾獎要頒發(fā)給一位中國作者，另一方面這位中國的大作家在一場叫文化大革命的運動中自殺了，這場運動只有破壞沒有創(chuàng)造，甚至把這樣一位大作家都逼得投河了。
于是瑞典人猜想老舍已經去世，因為諾貝爾獎有個規(guī)定，只頒發(fā)給在世的杰出人士。事實上，當時老舍確實已經去世，他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因不堪身心折磨于1966年在北京太平湖自沉身亡。后來，諾貝爾頒發(fā)委員會決定由另一位東方人替補，于是就有了川端康成的獲獎機會。
老舍與川端康成都是東方人，他們都寫有一部關于茶的著作，老舍寫了《茶館》，反映的是百姓茶道中最典型的茶會方式，在茶館中論天下，看世間百態(tài)，其語言與場景反映出的美，中國人最懂。茶館是過去中國人生活中常見的店鋪，在江南一帶，任何小鎮(zhèn)有四個店鋪是必須要有的，一是雜貨店、二是豆腐店、三是肉鋪、四是茶館，沒有這四店就不成鎮(zhèn)。但是，大家細看一下，這四店中，前三店屬于物質需求，只有茶館屬于精神需求，鎮(zhèn)上的人們都喜歡到茶館去坐一會兒，聽人家講講天下大事、盡管是道聽途說，也會十分過癮，后來茶館里就有了評彈和戲劇表演等。要有這樣的表演，就需要有劇本，就會有文字，也就有了最為鄉(xiāng)土的文學作品，但也是最貼近生活的文學作品。
川端康成則擅長用新感覺派的手法來表現(xiàn)濃郁的日本文化，他深受佛教思想影響，追求人生升華的美，一生創(chuàng)作小說100多篇，以中短篇居多，因寫《伊豆舞女》而成名。而川端康成寫的一部小說《千羽鶴》，則是他獲得諾貝爾獎三部著作之一，他寫的是日本典型的茶道景象，實際是一種雅士茶道，也是通過人們在茶室中的對話與行為折射當時日本人的一些心態(tài)與思潮。如同在岡倉天心的筆下，茶道意味著美學成為一種生活實踐，人們的行為舉止都依照茶道的禮節(jié)來調整。
在《千羽鶴》故事里的諸多人物都與茶道有關，所有的故事都發(fā)生在茶室里，逝者的茶杯、舊茶室的霉昧、茶室里的繪畫、和服的色彩、女人的體態(tài)，庭院里的樹、流水、雨水，一點一點地拼接，最后出現(xiàn)一種大圖像效果?？吹绞耪叩牟璞?，自然就出現(xiàn)了日本美學中的重要特征：“物哀”，觸景生情，真情流露。川端康成的美學思想是建立在東方美與日本美的基礎之上，與他對東方和日本的傳統(tǒng)的執(zhí)著熱愛緊密相連，其美學基本是傳統(tǒng)的物哀、風雅與幽玄，以尋求閑寂的內省世界，保持著一種超脫的心靈境界，可謂是一種純粹精神主義的審美意識。當然，他對于日本茶道中的一些形式主義也不乏批評之辭。
《千羽鶴》把日本的茶道寫到了極致，里面所有的茶具都具有生命，具有濃重的“物哀”情懷。日本茶道有一套煩瑣的規(guī)程，如茶葉要碾得精細，茶具要擦得干凈，插花要根據(jù)季節(jié)和來賓的名望、地位、輩分、年齡和文化教養(yǎng)等來選擇，主持人的動作要規(guī)范、敏捷，既要有舞蹈般的節(jié)奏感和飄逸感，又要準確到位。
老舍與《茶館》，相信是許多人研究的對象，川端康成也是不少文學研究者的重要研究對象。但是，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專門作過老舍與川端康成的比較研究，分析一下這兩位同一時代作者的不同命運，或許還可以進行《茶館》與《千羽鶴》的比較研究，看看兩國茶文化中的差異與共性，以及在各自茶文化中的美學因素。我相信，做這樣的比較研究，會比單一研究一位作者、一部作品要有趣得多，也更有意義一些。
2、日本的茶道美學
日本茶道四諦是“清敬和寂”，也是日本茶道的精神，其獨特的美學屬性被人總結為：缺陷、簡素、枯槁、自然、幽玄、脫俗、靜寂。日本茶道欣賞美，使用的茶碗，往往不對稱，有的釉墨足色，有的表面粗糙。日本茶道美學認為，缺陷的美，是一種奇數(shù)單一的美。日本的茶室通常是簡單的、淳樸的、寂靜的，選材上是力求就地取材，粗木簡瓦搭成，詮釋了一種脫離于寺院的俗世修心養(yǎng)性之愿望。這種簡素，體現(xiàn)了日本禪學的美感。
進入日本茶室，看不見太多的絢爛，往往只有素雅，這種簡單的素美之深處，蘊藏著枯淡的清寂之美。當然，這樣的審美情趣最初則是中國禪師傳達過去的，中國禪師對枯木的偏愛也反應到中國人的生活之中，譬如中國人喜愛收藏根雕、粗木、連許多茶桌都是由根雕和原木直接構成，以隨時欣賞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宛若天開的神韻。在古代禪師看來，鮮花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但只是短暫的存在；而枯枝敗葉也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卻是生命的常態(tài)，我們不要被短暫的東西迷惑，卻對永恒的美感視而不見。
在日本茶道中，從茶筧到茶人的行為皆追求一種自然狀態(tài)。在他們看來，刻意的完美不是美，自然無心的美才是純美。中國的古詩句有“庭院深深深幾許”，這和日本茶道提倡的幽玄之美有著相同的意境。日本的茶室都是獨立的小型建筑，往往就是庭院的最邊緣，以后大家有機會去日本，要到庭院的角落去找找看，如果發(fā)現(xiàn)有平層的小建筑，如草庵一樣，那就是茶室，有些還是日本重要文化財或國寶級的文物。只有在京都的高臺寺有一個時雨亭，據(jù)稱是全日本唯一的二層建筑茶室，有點像云南傣族的高腳屋。我國的庭院角落往往是堆放工具的小房子，或者是廁所和垃圾房之類，在這方面，中日兩國現(xiàn)在有許多不同。
禪學的“無”通過日常的“茶”，誕生了獨特的日本茶道文化。在日本幽暗的茶室中，簡單的眼神和無言的會意，有種心領神會的幽深玄美。這種東方的含蓄之美，在茶道文化中達到極致。從茶師到茶客，從茶具到掛軸到茶花，均以靜為旨，以求悟知雅美，品味動美。窗外的風聲雨聲鳥聲，室內的水沸滾動聲和茶師手中竹刷的輕動作聲，往往是常人在日常中忘知忘覺的美感。日本茶道文化中的“無”，是一種不受拘束的自由，也正是因為這種自由，可以激發(fā)美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新。
谷川激三先生在《茶道的美學》一書中，將茶道定義為：以身體動作作為媒介而演出的藝術。它包含了藝術的因素、社交因素、禮儀因素和修行因素等四個因素。在日本，茶道已經變成為一種藝術，將形體美與茶湯美作了很好的融合。日本茶湯文化研究會倉澤行洋先生則主張：茶道是以深遠的哲理為思想背景，綜合生活文化，是東方文化之精華。他還認為，道是通向徹悟人生之路，茶道是茶至心之路，又是心至茶之路。
在日本，茶道已經被列為文化項目或藝術項目，與我國把茶道都歸在農林項目，只有農業(yè)大學或農林大學開設茶道課程不同，日本文部省在2017年的2月正式將茶道列為申請世界文化遺產項目，并計劃將花道、盆栽等這些從中國傳過的項目都要一一申遺。在日本的女子學院，都要開設雅道課程，它已經成為女子修養(yǎng)中的必備技能。
3、中國的茶道美學
在中國茶道發(fā)展過程中，歷代文人墨客留下了大量的茶詩，成為文學作品中重要的一個分支。據(jù)統(tǒng)計，我國的茶葉詩詞，唐代約有500首，宋代多達1000首，再加上金、元、明、清，以及近代，流傳下來的茶詩總數(shù)當在幾千首以上，在欣賞與研究詩歌美學的同時，一樣無法離開對中國茶道美學的欣賞。
相對于日本，中國的茶道美學，則主要體現(xiàn)在：自然之美、淡泊之美、虛靜之美、含蓄之美、簡約之美。中國茶道的自然之美，賦予了中華茶道美學以無限的生命力及其藝術魅力。文人們在飲茶過程當中，自然要把超逸的淡泊境界，作為他們在藝術審美上的一種追求。因此這種清淡之風和尚茶之風，深刻影響著中國茶道的發(fā)展，也成為中華茶道美學的一部分。從古代繪畫中可以看到，文人雅士喜歡在大自然中舉辦茶會，或者舉辦雅集，他們是以“玩”的心態(tài)來接受大自然的恩賜。玩得興致來了，就作詩一首，如曲水流觴一樣，或者回到家后再寫上一篇文章，擅長丹青的，回家就把茶會的情景描繪出來，由此歷史上傳下來了許多茶畫，有人專門編了一本《中國茶畫》，蠻有意思的。在這些茶畫中，還會有插花、撫琴、焚香等雅集內容，這正說明雅道是可以合一的，喜歡茶道的人，往往同時也是喜歡花道、香道、書畫與音樂的人。
品茶本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種行為，它貴乎簡易，而非貴乎繁難。貴乎儉約，而非貴乎奢糜。陸羽說：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把儉字特別提了出來。中國古代茶道，奉行尚“簡”、尚“儉”的雅俗共賞之茶風，呈現(xiàn)出不失雅俗共賞的簡約之美。茶尚簡樸，茶尚平易，愈是簡樸平易之茶，則愈堪啜得茶湯的本味。現(xiàn)代作家周作人先生認為：“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為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現(xiàn)實中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彼?，我竭力主張要在中國的茶道四諦中，把陸羽提出的“儉”字納入其中，讓它成為中國茶道追求的核心價值之一。
司空圖在《詩品》中提出了“含蓄”的美學范疇，并用“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來形容詩歌的美學特征。對茶道而言，“含蓄之美”特別講究此地無聲勝有聲的境界。茶道美學應反映出現(xiàn)實社會處境下人們的心靈渴求，引導人們追求品茶精神境界，使品茶生活成為人生旅途的“綠色棲所”，茶香飄處，收斂奢欲，洗心滌煩。
在當今的中國茶道中，有太多表演的成份，有人因此喜歡稱它為茶藝，似乎看起來很美，但往往是失去本我的非茶道之美，太多借用了舞蹈一樣的動作、舞臺一樣的設計、舞者一樣的夸張，其實這是對茶道本身之美不夠自信的表現(xiàn)。我們應該要去探索一種茶道本身真正的美感，與其他藝術形式不同的美學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