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我異常努力，不為什么，就為了盡快遠(yuǎn)離我的家鄉(xiāng)。
我出生在福建的一個小山村里，由于獨特的自然氣候，那里有著許許多多的茶樹，每到早晨，濃濃的霧氣就會把這里變成一片仙境，姑娘們便會在這美好的天氣里，手拉著手唱著歌，將成熟的茶葉小心翼翼地采摘下來。
飽滿的茶葉好似一葉扁舟，讓我總想把它放在水里“遨游”一番，上面的露珠也好像一個胖娃娃似的，叫人看了心生歡喜。采茶在旁人看來或許簡單枯燥，但那時的我，或是單純或是傻氣，即使是這樣重復(fù)的動作，也是可以癡癡地笑著，望上一整天的?；蛟S在沒有看到外面的世界以前，我是十分依戀這里的。
爺爺經(jīng)營著一片茶莊，六十歲高齡的他時常戴著老花鏡搓念著茶葉。父母工作太忙，他是我最親近的人。家中的茶葉雖多，他卻永遠(yuǎn)不許我糟蹋一片，不過每當(dāng)采了新茶，我總是第一個嘗鮮的。喝著有點苦，卻給人一種十分清新的感覺。沒事時，我就追著家里那條大黃狗滿山跑，或者干脆躲在某棵樹下睡大覺。如若興致來了，也會幫忙招待一下前來收茶的人，或者在炒茶的時候添一點亂。偶爾也會將一片炒的半生不熟的茶葉放進(jìn)嘴里，有點苦，但很香。
我也曾幻想過能在這兒永遠(yuǎn)這樣無憂無慮生活下去，但旁邊所有的人，包括爺爺在內(nèi)都常常對我說：“月兒，不要太貪玩，你要好好讀書，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雖然大人經(jīng)常在耳邊嘮叨，但是我并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當(dāng)時的我覺得這里這么好，為什么一定要到外面去呢，難道外面會比這里更好嗎？更何況讀書對我來說是一件苦差事，我不想為了“外面”苦了自己。
有人說，童年是人生中最寶貴的時期。它太美好，又太短暫。因為升學(xué)，我離開了養(yǎng)育我的這個小山村，同時也帶走了對這里的依戀。
一開始離開時確實有不舍。但時間一長，我就體會到大人們那句話的深意。自第一天起，我的口音就遭到了嚴(yán)重的嘲笑，老師雖然理解我的家庭情況，但在私底下告訴過我好多次，一定要練好普通話。那時的我，心思敏感而脆弱，別人一句無心的話都可能折磨我好久，所以我又氣又惱，還連帶起討厭給我口音的家鄉(xiāng)來。我也第一次體會到，原來家鄉(xiāng)也不完全是一個帶給人美好的地方。
每當(dāng)我們考試不如意的時候，老師總是嘆息著搖頭告訴我們，現(xiàn)在社會的競爭很激烈，我們不能一輩子都呆在這個小縣城里，必須要好好學(xué)習(xí)，才能到“外面”去擁有更好的生活。對于出生在山村的我來說，這個縣城就已經(jīng)是“外面”了，原來除了這里之外，還有更大的“外面”嗎？
我不得不承認(rèn)，“外面”確實有比家鄉(xiāng)更好的地方。它有比家鄉(xiāng)更好看的衣服，有比家鄉(xiāng)更好吃的東西，道路也是更通暢，不像山里一樣找個鄰居都要拐個“山路十八彎”。家鄉(xiāng)，連基本的“聯(lián)網(wǎng)”都做不到。
徹底讓我發(fā)誓遠(yuǎn)離家鄉(xiāng)，并且離得越遠(yuǎn)越好的是一次交流會。那時我剛升入高一，班主任為了給我們加油打氣，便找來了升入重點大學(xué)的師兄師姐給我們傳授經(jīng)驗。交流會上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但學(xué)姐所穿的那件衣服卻讓我記憶猶新。因為她的那件衣服實在是太耀眼了，看起來仙仙的，襯得她整個人端莊脫俗。那種衣服，我只有在電視上看到過，不，她穿的可比電視上好看多了。
當(dāng)時我雖沒見過世面，但我畢竟是一個小女生啊，多么愛美的年紀(jì)。在她離開學(xué)校之前，我攔住她，問她衣服是在哪里買的。她告訴我，那種衣服叫“漢服”，在這里是買不到的，在這里穿可能會有些奇怪，但是在“外面”，在大城市里，穿這種衣服很正常。
“原來這里買不到啊。”我心情有些沮喪。去“外面”的愿望就如一團(tuán)火焰在我心里慢慢燃起，甚至越燒越大，從小不喜歡讀書的我，也就是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要發(fā)奮圖強。
為了節(jié)省時間學(xué)習(xí)，我聯(lián)系爺爺?shù)臅r間逐漸變少了。時間久了，爺爺也會親自給我打來電話，埋怨我怎么都不問候他一聲?？梢徽f出我的“宏圖大愿”，爺爺馬上就像癟了氣的氣球一般說“那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之后便掛斷電話。爺爺?shù)姆磻?yīng)使我更加堅信我的想法是完全正確的，在那段難熬的高中生活里，“遠(yuǎn)離家鄉(xiāng)，并且越遠(yuǎn)越好”的信念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后來我如愿以償，考到了北方的一所大學(xué)?？烧嬲搅送饷娴奈?，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興。這里雖然很大、很繁華，但人與人之間充滿戒備，沒有誰會手挽手唱著山歌展開一天的勞作，也沒有誰會用婉轉(zhuǎn)溫柔的語調(diào)叫我一聲“女伢兒”，室友曾經(jīng)請我喝過“她用大價錢買來的”大紅袍。我回味了很久，一直沒品出故鄉(xiāng)茶葉那種特有的清香。
我決心回到故鄉(xiāng)，是因為一次失戀。我不愿接受四年感情說散就散的事實，可我很清楚，這城市雖大，可以容下各種光怪陸離的東西；但這城市也很小，盛不了一個異鄉(xiāng)人的悲傷。我心灰意冷地返回了家鄉(xiāng)，走到那個村口時，一直故作堅強的我潸然淚下：
明明是一個如此漠離的地方，為什么一回來就讓我突然覺得，心底有了依靠呢？
爺爺絲毫不提我的傷心事，笑容還是如以前一樣和藹，鄰居們見我回來了，也紛紛前來問候我。這種溫暖，是在“外面”絕不曾有的。
第二天早上，爺爺親自給我沏了一杯茶，葉片由浮至沉由卷至舒，我輕品一口，清香久久不散。爺爺說：
“這人哪，也得像這茶葉一樣經(jīng)得了高溫熬，要不然喝起來怎么會有這么香？”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爺爺突然拉起我的手，笑著對我說：“走，月兒，我?guī)闳タ纯葱虏枨f。”
天氣很好，茶樹在陽光下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輝，風(fēng)中滿是茶香。我伸出手指輕輕一碰，似乎觸到了一個叫“思念”的東西。
我發(fā)現(xiàn)茶莊的面積更大了，各種現(xiàn)代化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心里既驚奇又慚愧，被這片土地養(yǎng)大的我，對于它的變化我居然一無所知。
爺爺笑盈盈地對我說：“這些東西都是用茶葉換的。別看外面茶葉多，若是離開了我們這片土地，它向哪處長去？就算它到了外邊，造福的也還是我們這片土地哇。”
我突然就明白了。家鄉(xiāng)確實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終究卻是對我們最寬容、最溫柔的港灣。去“外面”并不是要將它拋棄，而是要讓自己變得更好，讓自己能夠更好地回到這里。
“大哥哥，大姐姐呦，一起來采茶呦……”遠(yuǎn)處山歌傳來，久久繞于心間。
文|胡清力
圖|網(wǎng)絡(luò)
編輯|京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