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在家鄉(xiāng)曾如河塘般遍布。小巷弄堂、民居院落都能看到一口口水井,那井欄有的是圓形、有的呈菱形,形狀各異。周邊用水泥涂抹、井臺光滑,一定是新掘不久的水井;那用青磚相砌,井沿黑漆漆、爬滿青苔、凹凸不平的,必是有些年代了;有的井旁荒草叢生、井水中漂著雜物,散發(fā)著異味,那肯定是口被廢棄的井。有的大戶人家的老房子院內(nèi)大都設(shè)有水井,并配有井蓋,不用時扣著鎖。
早年,家鄉(xiāng)每戶人家的生活飲水全仰仗水井。家家備有水缸、水桶,幾乎天天要與水井打交道。于是小時候,常跟著大人去井邊吊水。別看吊水,卻是個技巧活。
最初,我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井沿,探著身子往下看,井幽深深的,那清冽明亮的水中晃動著藍天、晃動著人影,似乎要把自己拉下去,看了直暈眩。后來,膽子漸大,拎著小鐵桶去吊水,因力氣小,繩子只能貼著井沿慢慢往上拉,那桶碰著井壁叮叮咣咣地響,晃到上面早只剩下了半桶水。那時,常和小伙伴們趴在井欄上,井水像一面鏡子映照著一張張小臉,大家扯著嗓子喊自己的名字,嗡嗡的聲音在井中回響,不時蕩起一陣笑聲。
有年大旱,河塘都見了底,許多水井也干涸得底朝天了。膽大的人就攀附著一層層磚壁,爬到井底,在水潭中用碗舀起水來,倒進桶里再吊上來。那些日子,白天井水還來不及滲出就被舀干了,許多人就半夜起來去舀水。我家老屋的隔壁有口井,此井挖在房子的過道里,很少為外人知曉,可水也干了。半夜里,鄰居小外婆叫上我,和她一起去舀水。我睡眼惺忪,拿著手電筒照在井里,小外婆用繩子系在一個空水果鐵罐頭上,放到井底的水潭里,翻來覆去地吸進水再吊上來,倒入大鐵桶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總算積上一桶水,但水是混濁的。我和小外婆各分了半桶水回家時,天已大亮。母親用明礬在水中不停地劃動,讓水盡快沌清。水變清后,桶底留下一層泥。我現(xiàn)在真忘了那段缺水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還記得和小伙伴們在干涸的河床里挖土井潭,挖著挖著,水就滲出來了,很快積成一潭水。這水盡管有很濃的泥土味,尚可作洗刷之用。
我曾見過挖井,當(dāng)時太小,只記得挖井前,一幫漢子在桌上擺上豬頭、羊頭之類供品,點上香,磕頭跪拜,然后挖開一個大坑,在上面搭上架子,用滾動的木轱轆把泥土一筐筐拉上來,越往后,挖上來的泥土都烏黑油亮,在井旁堆成了山。井挖好后,用青磚把井壁一層層砌起來,再在井底鋪上一層厚厚的細沙。江南的土質(zhì)松、易滲水,挖井有一定的風(fēng)險,弄不好就會塌方。所以“吃水不忘挖井人”自有其道理。
井水冬暖夏涼,其好處在那個年代自不待言。夏日的傍晚,井邊常常擁著許多人,婦人搬來木盆,從井里吊上水來給孩子洗澡;男人光著膀子,只穿條褲衩,提上一桶水來,劈頭蓋臉地往身上倒,似乎要把酷熱一澆而光。入夜,人們在井邊納涼,把早已放在井中的西瓜提上來,切開分享,那股帶著鮮味的自然涼爽直透心窩,這是現(xiàn)在的冰箱無法復(fù)制的。
凡事都有兩面性,井有時也能成為悲劇的釀造地。有天早晨,有人到一個弄堂的井中打水,驀地發(fā)現(xiàn)井里漂浮著一個人,嚇得魂飛魄散,扔下水桶就跑。后來經(jīng)人打撈上來,是個年輕女子,說是為情而投井。幽深的井水不僅吞沒了姑娘,也結(jié)束了一段故事。后來,人們再也不到那個井里打水。我每每經(jīng)過那窄窄幽幽的弄堂,總繞道而行,似乎覺得那里站著一個什么人。
作家鮑爾吉·原野說:“井里不光藏著水,還藏著一片鍋蓋大的星空和動蕩的月亮?!毕胂胍彩?,井雖小,卻照見了世界、照見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