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
《揮麈拾遺》是一冊晚清詩話,作者丘菽園。
丘菽園 (1873———1941年),名煒萲,字萱娛,號菽園。又有嘯虹生、星洲寓公等別號。福建海澄人,二十一歲鄉(xiāng)試中式。幼時隨父定居新加坡,為著名報人和詩人,享有“南洋才子”和“南國詩宗”之譽,一生以在新加坡傳播中華文化為己任。
我因客居廈門,得地利之便,見過幾種丘菽園的著作,包括詩集《丘菽園居士詩集》 《嘯虹生詩鈔》;筆記 《菽園贅談》 《五百石洞天揮麈》和 《揮麈拾遺》 等。新加坡關于丘菽園的研究很多,如王志偉 《丘菽園詠史詩研究》 《丘菽園詠史詩編年注釋》 等。謝國楨 《明清筆記談叢》有對 《菽園贅談》 的評價,認為記載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新加坡情況的筆記當屬 《菽園贅談》。謝國楨說丘菽園是“留心時事的有心人”(《明清筆記談叢》 第12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一般認為 《五百石洞天揮麈》 《揮麈拾遺》 是兩種筆記,其實是“詩話”。中國古代詩歌理論和詩歌批評,主要文體形式即是“詩話”。近年專門研究“詩話”的著作不少,如張寅彭 《新訂清人詩學書目》、蔣寅 《清詩話考》 等。因為中國古代“詩話”著述多在題名中出現(xiàn)“詩話”二字,而對題名中未現(xiàn)“詩話”的著述,非見實物,相對容易遺忘。蔣寅 《清詩話考》 中將 《五百石洞天揮麈》 《揮麈拾遺》 列入書目,但在“清詩話經(jīng)眼錄”章節(jié)中,未提 《揮麈拾遺》,可認為此書稀見,而 《五百石洞天揮麈》 易得。
《揮麈拾遺》 線裝兩冊,1901年鉛印,列為“星洲觀天演齋叢書”,全書共六卷,每卷單獨標注頁碼。書前有陳范序和丘菽園自序各一篇。
《揮麈拾遺》 體例和傳統(tǒng)“詩話”體例稍有區(qū)別,即書中偶有溢出“詩話”的敘述,但此類內(nèi)容在書中比例很少。關于書的體例,丘菽園曾明確指出“詩話與詩選,皆輯錄他人之詩,其道本同,而體例則異。詩選遇佳詩必錄,且不妨多錄,篇首或偶綴敘略評贊與否,均從其便。詩話所重在話,涉及一人,必敘及一人之出處,錄及一詩,必評及一詩之優(yōu)劣,茍其詩有與吾諙相發(fā)明者,即錄之,不必定是佳篇,又其詩過于長者,為節(jié)省篇幅計,割愛不錄。故詩選可供同好讀,詩話只供同好觀也。撰詩話者,能知此意,則其例余較寬。余于戊戌一歲,成五百石洞天揮麈十二卷,今撰揮麈拾遺,于前月上浣命筆,其以卒歲成書六卷,非自寬其例,又安望脫稿如是之迅速乎?”(下冊卷6第8頁)
《揮麈拾遺》 對晚清多數(shù)詩人均有評價,有些得自文獻,而多數(shù)是作者親歷感受。作者本是詩人,所述晚清詩壇掌故真實可靠,對了解晚清詩壇很有幫助。有些掌故雖與其它著述略有重復,但依然可作參證史料。如記陳寶箴、陳三立父子,丘菽園認為:“陳右銘中丞哲嗣伯嚴 (三立) 主政,胸羅雅故,筆草高文,所交多海內(nèi)知名士,中丞力行新政,伯嚴常多贊議,湘省部民稱之為賢父子焉。伯嚴以弟子禮事湘潭王壬秋先生 (闿運),素從問奇字,王先生老矣,年八十余,凡吾國舊學家小學、經(jīng)學、史學、子學、金石、考據(jù)、詩歌、詞曲、駢散體文,靡不博通淹貫,專門名家。享盛名者數(shù)十年……或傳一日伯嚴侍中丞側,中丞顧問王先生何如人,公子講對曰,東方歲星游戲人間一流也,中丞微笑頷之。既復作諧語告公子曰,吾心不解古之絕代佳人作何狀,若王先生者,真?zhèn)€一絕代佳人矣。汝幸自持,慎勿被其引到舊學漩渦中,溺而不返也。人咸以中丞此喻,謂有晉人清談之風云?!?上冊卷2第5頁)。陳寅恪詩中也有“只識香南絕代人”,雖今典難猜,但連類推想,似不無啟發(fā)。
《揮麈拾遺》 對多數(shù)晚清詩人均有評價,可存史料,可資參考。涉及詩人相當寬泛如:趙甌北、張之洞、易順鼎、康有為、章太炎、嚴復、張際亮、林昌彝、朱九江、潘蘭史等,同時對閩粵地方文人詩人也很關注。也常有對清代大詩人的評價,如論錢謙益,丘菽園有這樣的評價:“錢謙益詩集,傳至乾隆時代,始因字面違礙銷毀,其人品節(jié)心術,殊無足取,若就詩論詩,則亦明末國初之豪士也。七言近體,尤為秀致天成,有肉有骨,亦沉亦麗,是蓋專力于浣花草堂者”(下冊卷5第21頁),明確指出錢詩得益于杜詩,而將詩與人分列評價,確是知人之論。
丘菽園論唐詩也時有新見,他認為“白香山詩集,以新樂府為生平第一,七古雖享盛名,只是長恨歌琵琶行兩題,獨稱絕調(diào)。兩題之中,琵琶行優(yōu),長恨歌稍嫌近冗,此外仍覺七律擅場,以志和音雅,情深文明,非后人所易幾及,若長韻斗勝,則杜工部之后,才力之大,亦宜首推”(上冊卷2第17頁)。這個評價與陳寅恪對白居易的看法很近。
丘菽園還告誡學詩者“學杜而太仿杜,固是不得,茍全遺杜之面目,亦未嘗為得,此自為成詩以后之人言之,若就初學者立說,學杜而逕由杜入手,浩博無涯,古拙凝重,仍屬一無所得,大抵先河后海,性各有近,其縝密雄渾者,宜從義山,其質(zhì)實淵永者,宜從眉山,其蒼涼感切者,宜從遺山”(上冊卷2第17頁)。
晚清詩話,稍知名者,已收羅完備,地方文獻中偶有遺珠,《揮麈拾遺》可謂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