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中,賈寶玉挨打后,林黛玉前來探視的精彩劇照。
所謂“意淫”,就是文學(xué)作品中的“情”,戲劇舞臺上的“淫”!這種“情”和“淫”,也就是人們經(jīng)常所說“的情癡”、“情種”,體現(xiàn)的是作品人物精神層面上的一種境界,而不是肉體活動。其實,“意淫”一詞是曹雪芹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在他的小說《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醴曲演紅樓夢”一章中,警幻仙子道:“……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cè)菝玻哺栉?,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興趣,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
關(guān)于“意淫”的解釋,警幻仙子說:“‘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可見“意淫”是一種境界。當時,賈寶玉午睡于秦可卿的臥室,在一種性意味極濃的氛圍中,“惚惚地睡去”,夢游了一回“太虛幻境”。于是,警幻仙子領(lǐng)著寶玉在歷經(jīng)種種情境后,“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里面有一個鮮艷嫵媚的女子,似像寶釵;另帶有一種風流裊娜,又如黛玉。接著,警幻仙子與寶玉,進行了一段頗為驚世駭俗的談話,此中凸出一個詞,就是“意淫”。警幻告訴寶玉說:“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fù)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其實,在夢游“太虛幻境”之前,賈寶玉“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也就是說,他還不懂性關(guān)系的實質(zhì)內(nèi)容,所以,警幻“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讓寶玉得到性啟蒙,方才有了后來與襲人的“初試云雨情”,使精神與肉體得到一種統(tǒng)一,成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
賈寶玉的“意淫”雖說只是精神上的交往,是對美色的一種拉開距離的審美、供奉和作養(yǎng),相當于賈寶玉說的“作養(yǎng)脂粉”。這不同于西方所稱的“拍拉圖式精神戀愛”,決不諱言“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孤立地強調(diào)性靈,那是一種虛偽,一種矯飾。強調(diào)精神與肉體的和諧結(jié)合,在情相契合的前提下,領(lǐng)取一份“巫山之會,云雨之歡”。
因為賈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所以他能超越皮膚濫淫,更多的是精神的投入,而不是肉體的占有。是“神交”而不是“身交”。那么,在《紅樓夢》中,從小姐到丫環(huán),賈寶玉究竟“意淫”了多少女人呢?
在《紅樓夢》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章中,賈寶玉和林黛玉同床共臥時,“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時,便忍不住“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
在《紅樓夢》第21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一章中,賈寶玉用史湘云洗過臉的水來洗臉,還故意說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過去費事。”
在《紅樓夢》第24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一章中,寶玉便把臉湊在他(鴛鴦)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在《紅樓夢》第28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寶玉要看寶釵左腕上籠的紅麝串,因“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而當后來賈寶玉看到黛玉葬花時,不覺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寶玉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后,“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也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這是由花推人,從憐惜花進而憐惜人,對那些花容月貌的少女們由憐惜而悲哀,自然也是一種用情。
在《紅樓夢》第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癡及局外”一章中,賈寶玉看到母親的丫環(huán)金釧兒在打磕睡時,就上前“把她耳上戴的墜子一捏”,還把自己“荷包里帶得香雪潤津丹掏出來向金釧兒口里一送。
后來,賈寶玉看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心里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珊尬也荒芴婺惴中┻^來。”……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一句話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里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在《紅樓夢》第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一章中,寶玉挨打后,寶釵送藥探視:那“親切稠密,大有深意”的話語,那欲言又止,“紅了臉”,低頭“只管弄衣帶”的“姣羞怯怯”和躊躇之態(tài),令寶玉心中大為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苦之態(tài),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nèi)绱耍簧聵I(yè)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矣。’” 當黛玉前來探視時,寶玉見黛玉“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反過來安慰她,并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甘心情愿的。”
在《紅樓夢》第35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jié)梅花絡(luò)”一章中,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女,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
在《紅樓夢》第44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一章中,為平兒理妝,“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后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nèi)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nèi),盡力落了幾點痛淚。復(fù)起身,又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己半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到臉盆中洗了晾上。”
在《紅樓夢》第58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一章中,寶玉病愈之后,“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jié)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
在《紅樓夢》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章中,香菱的新裙子弄臟了,寶玉方低頭一瞧,便噯呀了一聲,說:“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jīng)染。”寶玉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兒膝褲鞋面都要拖臟……”又讓香菱換上襲人的裙子。香菱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寶玉聽了,喜歡非常……因又想起上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在《紅樓夢》第70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一章中,賈寶玉看到晴雯與芳官嬉鬧時,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也上床來膈肢晴雯。
在《紅樓夢》第78回“ 老學(xué)士閑征危畫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一章中,寶釵遷出大觀園,面對“寂靜無人”、“空空落落”的蘅蕪苑,“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立刻意識到“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接著,在第79回“薛文龍悔娶河?xùn)|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一章中,迎春待嫁,又被接出大觀園,更使寶玉“每每癡癡呆呆,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后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
……
上述所提到的不論是大家閨秀的林黛玉、薛寶釵和史湘云,還是身為丫環(huán)的晴雯、平兒和香菱,無不成為賈寶玉“意淫”的對象,而這種“意淫”正是作為一個青年男性的賈寶玉,對年輕美麗女性的一種本能的愛悅和性意識的投射。就賈寶玉自身而言,“意淫”是賈寶玉憧憬的一種境界,就大觀園眾多姊妹的冰清玉潔來說,又造成了賈寶玉“意淫”的氛圍,二者缺一不可。正是因為真正的愛情一朝失卻,一個個嬌美女性的相繼遠離和亡故,寶玉的“意淫”失去了整體氛圍,失去了對象,由此而痛感人事的無常、生活的寡淡、人生的脆弱,當一個個美女落紅紛飛的時候,賈寶玉終于在尋求解脫的路上大大地向前邁出一步,從而毅然步入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