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屑滿天 文/瑞玲
1
正月初二晚,老家來電話通知,姑丈去世,要我第二天去奔喪。
“喜事可不去,喪事不去就是失禮”是老話。我推了初三的安排,一早冒著細雨,緊趕慢趕奔赴寧波。
江南以東,水網(wǎng)密集,穿村而過的清河,寬闊明亮,水,層次分明。世代的雅莊人憑水而居。淘米洗衣、挑水嬉戲,它充當(dāng)著交通要道,運糧樞紐、新聞傳播、出行還有百姓人家的婚喪嫁娶各種功能。
當(dāng)年雙十年華的姑婆持藏了銀元、黃金首飾包袱,繡花紅裙褂、頭遮紅蓋,猶如一只紅包,坐在花轎中。與花轎齊頭并進的是行駛在清河上兩只大的嫁妝船。外公在世時,回憶當(dāng)年姑婆出嫁的情形,是人生初次見大世面:細工雕花寧式床、桃紅梳妝臺、細巧格子蒙柳綠窗紗的碗柜、朱漆烏銅箱式馬桶,里放一只銅壺,銅壺里一小袋銅板伴一包嵌冰糖的紅棗果......滿滿的兩船嫁妝。迎親隊伍前列,跨新鐙鐙單車的少年郎,神采飛揚。獨生女嫁與香煙店獨生子,施家橋邊一排十幾間樓上樓下,都是新郎家的財產(chǎn)。花炮劈啪響,紅屑滿天飛,空氣里彌漫著灰燼的味道。
外公像模像樣的做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舅佬爺”。借來的長衫垂到腳面,要想讓人知道他穿了新鞋,他把胳膊甩的呼呼響,眉梢眼角飛揚,新鞋才追得過那神氣的長衫。酒足飯飽后回家,四壁空空的屋里只剩下睡覺的眠床,放衣服的兩門柜和吃飯的桌凳,好的家什已搬空,客人散去,留一地索索做聲瓜子花生皮。媳婦在暗昏的廚房奮力涮鍋,自嫁來她似乎一直在忙碌。煤油燈火上下攛,外公的影子投在墻上寬又長,有如大風(fēng)中一面門板。門板打出一聲圓滿的飽嗝,令外公坐在桌旁喝茶的養(yǎng)父母面露慍色。
“餓鬼投胎,給阿娣出洋相!”黃銅嘴的煙斗磕的桌角“梆梆”響。“改不掉的窮相!”小腳一擰,養(yǎng)母摸索的往里間尋去。外公的養(yǎng)父,婚后出南洋,新婚妻子獨自在家照顧公婆,在民國初的寧波很普遍,用孤獨和辛勞置換未來的寬裕。新加坡苦做十幾年油漆工,攢一筆安穩(wěn)渡下半生的錢回家。堂下妻子三十多歲了,團聚后生一個女兒后再無所出,旺財不旺丁,又是一句老話。
南洋打工時的過度辛勞,養(yǎng)父的身體不再適合重體力,在女兒五歲那年收養(yǎng)父母雙亡的外公為養(yǎng)子,不枉是個兩全做法。
其貌不揚八歲的外公,以一半養(yǎng)子,一半長工的身份,進入這個家庭。他當(dāng)然心懷感激,不用流離失所,吃百家飯。養(yǎng)父嚴厲,只要干活不偷懶,飯就管飽。外公就這樣長大成人,姑婆出嫁的前一年,養(yǎng)父母給他娶了逃荒而來,給人帶小孩為生的女傭。市面上門當(dāng)戶對婚姻,獨生女配獨生子,我的姑婆和姑丈。長工配女傭,我的外公和外婆。
不同的是,早年營養(yǎng)不良,中年艱辛撫育兒女,孤兒和女傭六十幾歲相繼離世,令人遺憾,姑婆夫婦都高壽,白發(fā)齊眉修到五代同堂。
多年后,外公聊起姑婆出嫁情形,記憶猶新。養(yǎng)父母值錢的家財均勻于女兒,他和外婆為養(yǎng)父母養(yǎng)老送終,傳承養(yǎng)父香火。外婆十年如一日熱湯飯侍候,病榻前無怨的端屎擦尿。人心肉長,最后的時光,他們的表情并無死不瞑目,南洋歸來蓋的四間青瓦房毫無意外留給了養(yǎng)子。姑婆雖有不悅,也沒說什么,后來鮮少回娘家。過年時,打發(fā)兒子給外公拜個年,外婆次次留飯,盡心款待,孩子最能分辨親疏,每年初二一早拎著輕便的糕點 ,歡步報到,舅媽舅舅一口一個叫,晚上打著飽嗝回家。而我媽媽舅舅們就無此待遇,給姑婆拜年從未獲留飯,久而久之,他們誰都不愿去,不愿去也得去,作為長女——我的母親當(dāng)仁不讓,扛著外婆年前備下的年貨,自養(yǎng)的雞鴨去回拜,中午前灰溜溜回家里喝稀飯。直到母親結(jié)婚,隨軍去上海,舅舅接替這個使命,繼續(xù)在年初三登門造訪。
但姑婆家我還是偷偷去過的,應(yīng)該是路過。那年,我五歲了,開始懂人事了,對周圍人事充滿了疑問,現(xiàn)在回想,那一年似乎不分四季,似乎都是春天,又似乎冬季。
我已經(jīng)知道,我住的這片地方叫“中國”,它很大,大到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上海的五角場父母家。會幫外公去二里外,施家橋邊的店鋪,四毛六分買包“大前門”煙,四分錢換五顆硬糖。提著空酒瓶,給外婆去打醬油,看著的一道醬紅色的光穿過漏斗,鋪進瓶,仿佛電影里戰(zhàn)士手中的“燃燒彈”,拔了引信將要虛擲到天邊。
當(dāng)我跑過姑婆家敞開的院門時,會偷偷去張望,瓦房的毛玻璃如奶糖糯米衣般的瑩光,地面上有掃把劃過細細痕跡,墻腳錯落的幾盆花,種著難辨的蘭或者蒜?每一盆都有綠色的盎然。姑丈拿著花灑,姑婆納鞋底,糊火柴盒,老花鏡架在大又圓的眼睛上,她的孩子也和她一樣,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外婆家堂屋墻上鏡框里的太婆也有這么一雙眼睛,睫毛比眉毛還要密長。
屋檐上的一只花斑貓發(fā)現(xiàn)了我,它遲疑的竄下一個墻頭,又一個更低的墻頭,“喵喵喵”叫,眼仁如琥珀。姑婆從老花鏡上翻起眼皮,姑丈花灑里的水輕巧滋到地面,他們眼神在空中碰撞,如新鮮的柳牙嫩綠。我一溜煙跑過大門,留一個灰色背影,差點把“燃燒彈”給劃亮。
我踩滑輪般跑,行云般流暢。跑過涼亭里抽煙的老漢,他們干咳著,如砂紙打磨老樹皮。跑過河埠頭,“傻子阿根”舉著褐色的洗碗布正搓臉、祥花嬤嬤雙手繳床單,珠簾般的水珠砸在地面,嘴唇和手一樣扭曲,齊耳的短發(fā)因此兩邊不一樣長,像一個撒嬌的小姑娘。她的聲音在后面喊:“阿囡,冒奔嘎快,看地芽...”
我的五歲,總在跑來跑去,在熟悉或陌生的院門張望,我的心好奇而迷茫,不愿意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長,沒人發(fā)現(xiàn)我,除了貓狗們,我被它們追著,還被追進夢里??梢豢吹轿壹业那嗤叻?,馬頭墻在藍天里的模樣,夢就白了,像一只剖成兩半的白脯瓜。
青瓦房兩間兩排,中間是一個大院子,院子扎著竹籬笆。靠南的屋上有個閣樓,夜里舅舅攀著竹梯去睡覺,他躬起的身影如一只大鳥。堂屋墻上釘了兩個鏡框,鏡框后的太公太婆一臉慈祥。天晴的早上,陽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鏡框上,他們的額頭看起就白茫茫,好像“阿育王寺”落寞的沙彌。我一個人在院子里玩,略略有感于人的孤單,我不知我做錯或作對了什么,為什么父母和姐姐都在上海,而我對那停留在聽說。
每天的上午,舅舅去農(nóng)機廠上班,外婆低頭忙中飯,花鴨在院子里散步,一尾墨綠羽毛滋滋發(fā)暗光;公雞在盡情歌唱,歌唱母雞、食物和充足的陽光;豬在圈里倒地大睡,沒有“大限將至”的悲傷;我的“黑利”在草垛上打盹,樂觀的以為世界就如眼前平常。
我抬起頭,蛋殼似的天空前,云朵如糖般糯白,它們時而混成一片,仿佛一張巨大棉花被,時而撕裂成碎片,破裂成怒氣沖沖后的殘垣,煙囪里逃出來的黑煙去偷襲它了。我與太陽對視,它孔武有力,我呲牙咧嘴,淚將要奪眶,我從指縫間偷看它,它頓時短了幾分氣焰,像夏天夜空的星星,拖著長長短短的尾巴。
太陽趴在灰屋脊上,鍍一層毛絨絨的金光,像將要融化的麥芽糖,屋檐下的墻壁上有不同深淺的屋漏痕,還有青苔,它們像梅花,也像竹葉,是從前的狗雞們有過飛檐走壁的本領(lǐng)?墻腰上刷著斗大舊紅色方塊字,阿明哥哥一個字一個字教我念: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這個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人民是誰?美帝又是誰?我問,“人民是你、我、公公、婆婆、我們大家”他的手張開在空中畫著一個圈。
“美帝是外國,在我們腳下”他蹬著腳,手指太陽下山的方向。瓶底般的鏡片后,他的眼睛顯的特別小。這一年他在準備高考,每晚在油燈旁熬眼,老師來家訪時說這屆數(shù)他最有希望跳龍門。
我被限足了,嚴禁去打擾阿明哥哥。天晴我在院子里晃蕩,在外面跑。雨天,在屋里翻遍抽屜,在落滿灰的床底匍匐前進。床就像這屋里的一間精巧紅木房子,是太公南洋回來后重金訂做的。姑婆在這張床上出生的,太公太婆百年后,外公外婆繼承了它,舅舅在這床出生。床邊有矮塌,小茶幾,那些有煤油燈的夜晚,外公外婆常常坐那喝茶聊天。床頭上的抽屜,屜面剔雕著古代人物風(fēng)景,他們梳高發(fā),寬大袖子垂在膝上。松樹下、小山上、小河邊,在作揖、在抱拳、在飲茶、一一惜別。抽屜里翻出幾張殘舊撲克牌、少了角的黑桃皇后唇上被涂了墨色的八撇胡,草花王子的耳朵,描了紅色的耳環(huán)。一把漂亮的玻璃珠,如一把清新水果糖,一只磕破角的玉雕蘭花筆洗,一截玉鐲,一串舊紅繩系的黑銅板,一串比花生米還要小貝殼項鏈。我還找著一副黑色的墨鏡,烏龜殼紋理的框架,淡淡的一股子魚骨頭味 ,透過鏡片,發(fā)現(xiàn)太陽如荷包蛋那么小氣, 云被炊煙吞沒,炊煙干脆不見了,轉(zhuǎn)眼世界大變樣!
我為我的發(fā)現(xiàn)興奮,歡呼,沖進廚房找外婆報告,廚房靜悄悄。我跑回院子,“黑利”也跳下草垛跟我跑,花鴨邁著外八字緊張踱來踱去,墨綠羽毛在鏡片下變的模糊不清,它拉的屎也隱形了,隱形在我腳底下。
阿明哥哥家的后門敞開著,院里只有阿明奶奶正挑揀竹匾里摻了麩皮谷粒,專注的像個冒牌煉金師。她的腳比我還要小,走路像貨郎擔(dān)里的不倒翁。她的臉如一只捏緊的拳頭,拳心的牙就快掉光,下巴前翹如月牙,一塊糖全靠含才吃得光。我把墨鏡舉到她眼前,她瞥了一眼,繼續(xù)翻著竹匾里的泥路,沒興奮更沒歡呼,嗡嗡的說:“儂這個小娘,把你太公擦眼翻出來阿索?想當(dāng)年,你太公新加坡回來,長衫一件,皮鞋剎亮,擦眼一戴,噱頭嘍!”原來寶貝是太公的?原來太公也和我一樣發(fā)現(xiàn)了神奇。
“阿奶,你認得我太公呀?”
“你太公回來時,我也是小娘呢,他可是跳了龍門的人,你們才有這么大的房子登哦?!彼龔闹褙仪罢酒疝D(zhuǎn)身:“觀世音保佑啊,菩薩保佑,保佑阿拉阿明跳龍門,跳龍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彼嗖揭嘹叺某块g走去,那里供奉著一尊小巧,顏如美玉的“觀世音”,她篤信命運,到了巴結(jié)神佛的垂暮之年。
而我,對不知道的事急于想了解,我急于要回去,找外婆問太公的事,卻無來由的肩膀像被人從后面拉住似的,還豎起一層冷汗。十幾米外的門檻上,一條小胳膊粗,掃把柄長的花蛇正蜷曲著,螺旋著。它繳床單般的向院外蠕動,斜昂著龜一樣黑青色的頭,擦著地。我想跑,又想看它究竟來自哪里去向何方。村里的水塘里常有人抓到蛇,用火鉗夾住頭,蛇身在空中像條垂著的樹藤。大蛇還是第一次見到,它回頭來看我了,它一定感到吃驚,眼睛像兩顆鐵鍋爆炒著的豆凸起,豎起身子,離地有小凳子那么高,歪著頭,冷冰冰的看著我,頭顱定格在半空。我都看清楚它身上那一層緊密的麟,一片撂著一片。我看著它,它看著我,彼此覺察。我怵起來,我還是個孩子,怕拔腿一跑,它便會像貓狗一樣的追上我。我將要哭出聲來,兩條腿準備發(fā)抖,我想叫阿明奶奶來救我,可發(fā)不出聲音,就像憋在夢中。我漲著臉,在蛇的眼里一定也很兇,它一動不動的冷冷盯著我,圈曲的身子搭在門檻上,像一條被繳干水的花床單,而那些水,一定淋在我身上了,帶著水草的腥。我打著哆嗦,“你給我走開啦,你這個神經(jīng)?。 蔽衣犚娮约洪L長的哭腔,狹窄尖銳,像吹哨子。
幾乎同時,外婆的聲音從院子中傳來:“阿囡哎,阿囡哎”她很少會這么大聲,沒等我應(yīng),花蛇俯下身,吐著舌頭,氣定神閑向院外田坂的水溝中蜿蜒而去,出了我視線所能及的盡頭。
2
我以風(fēng)般速度,跑回自己家的院子,外婆正拆一只枕頭大的包裹。我氣喘吁吁報告看見了蛇,比劃著雙手,像阿明哥哥比劃著“我們”,忘了分享墨鏡改變世界的事。外婆插上了門栓,囑咐我不準再去后門。她拆開的包裹里,有祥花嬤嬤要的綠色腈綸毛線、阿明哥哥要的復(fù)習(xí)書、還有瑞豐舅舅的老花鏡,裝在一只小巧的盒子里。一包什錦奶糖、一大紙袋山楂片,外婆有一副很久沒吃肉的人,像看案板上開了膛的豬,心滿意足的樣子。
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上海包裹到,大多是村里人托父親上海帶的東西,他從來每求必應(yīng) 。
“看來阿明今年能跳成龍門,家蛇現(xiàn)身了,只有小孩才看的見,阿明是要出頭了?!弊郎弦槐颈緯衿鲞M青瓦房里的磚,外婆若有所悟的說。
“什么叫跳龍門”我問。
“就是不用種地,能吃皇糧”外婆把糖和山楂片分出幾份來。
“那要到怎么跳才有得吃?”我為我的遭遇被賦予神奇的意義興奮著,她沒有回答,當(dāng)她不愿回答我問題時,常會來一句“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一邊玩去。”果然她開始派我差了,比如把毛線和幾筒山楂片給祥花嬤嬤送去。
祥花嬤嬤的家,出門左拐十幾米。在這一帶,屬條件好的。老公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叫記發(fā)。記發(fā)那年不到五十,依然身板筆挺,肩膀?qū)掗?,臉上有絡(luò)腮胡,在鎮(zhèn)上的閥門廠跑供銷,有活路,是個體力、思想力都過剩的能人。
休息在家時,他喜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靠著藤椅,幾顆花生米就一口小酒,跟填老鼠洞似的心安理得。喝美了,梗著脖子喊:“想當(dāng)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只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span>
祥花嬤嬤是有名潑辣婦女,做事麻利,風(fēng)風(fēng)火火,沒人敢惹她,有就炸毛。拔直了脖子指桑罵槐的罵,大浪滔天的罵,有一副身后配備七八條隱形槍的底氣。她生了二個女兒、三個兒子,個個模樣俊秀,人高馬大,女兒善罵,兒子能打,旦有風(fēng)吹草動,對手便大見牛羊,場面讓人難忘。怕事的人要繞門而行,唯恐飛來禍水。記發(fā)看起來笑瞇瞇,好脾氣樣,常??蜌獯蛘泻?,“來來來,那個誰誰誰,喝茶喝茶來喝茶”,男人女人似乎都喜歡他。可你要說孩子感覺呢,我喜歡嬤嬤,我認出她見我時有外婆一樣的笑容,辨出她對我家和別人家的不同,我父母的婚姻也是她拉的線。父親感恩,每次探親,會抽時間去和她說會話,給記發(fā)遞包香煙。
父母聊天時曾說過一句話“祥花阿嫂沒有外人看的那樣厲害,內(nèi)心其實很軟弱,是個可憐人。”
我抱著毛線,衣兜里裝著山楂片,我認為私嘗一包也沒事,撕開掂一片,放在舌尖,甜中帶一點酸。我來到記發(fā)常喝小酒的客堂間,門虛掩著,即不敞開,也沒掛著湯勺般的鎖,我聽見里面有壓低急速的話聲,像在打一記記悶槍。趴門縫里張望,眼前一幕驚的我不知所措:記發(fā)拽著嬤嬤頭頂?shù)念^發(fā),在她身后側(cè)用肘頂著,嬤嬤的臉朝后仰著,身子拉成一道緊繃的弧線,記發(fā)另一只手把嬤嬤倆手反背按著,看起來像射手拉滿弓。嬤嬤在使勁掙扎,低低咒罵:“老畜生啊,你外面搞女人回來還為難我,死爹死媽啊,良心炸出啊?!彼氖譄o力幫助自己脫身,頭用不出力,倆只腳如盲人的竹杖地面來回戳,灰白色棉襖扯到胸口,變形水紅色內(nèi)衣襯著淺褐色的肚皮,上布滿著根須般的花紋。記發(fā)手往下一頓,一縷發(fā)散落地面。他鼻子嘴巴繳著,牙齒錯位,一幅野性未馴的夸張相貌:“老子干什么你少管,媽逼,吃我喝我,再鬧敲你?!彼诙谷拾愕难劬?,瞪著嬤嬤,狠又準,手背青筋交錯像老柳樹裸露的根,狠勁抓著土壤。
我害怕極了,想拔腿跑,可心中另一個“我”在細聲細語,“嬤嬤快死了,你不救她?”我慌亂急了,眼前的風(fēng)暴讓我手腳無力,毛線掉了一地,門無聲息開了,也許是風(fēng)推的,“嬤嬤”我叫,嘴里的山楂片脫口掉地。
我和腈綸毛線的出現(xiàn),記發(fā)松了手,不再相持,半臉尷尬。嬤嬤像豎了毛的雞反過身用頭啄向他,記發(fā)后退幾步收住腳,輕巧躲過嬤嬤第二次的發(fā)力,一把推開她,快步繞過我跨出門外,走進正在消逝的夕陽中。
嬤嬤靠著柜子,系著棉襖的扣子,灰毛毛的腦袋上,頭發(fā)一撮撮篤篤起,臉花了,像“傻子阿根”。都說阿根是傻子,嬤嬤說不是,只是腦子跟不上身體,你對他的好他心里知道,叫我不要和別的小孩那樣子笑話阿根。
“阿囡,莫怕,大伯伯是給嬤嬤敲背玩啊”,她搖手喚我過去,我縮頭縮腦靠近,她把門依然掩上,拾起毛線,用手撫摸著,好像那是她的寶貝。她梳著頭發(fā),褐色的木梳上捉了一把頭發(fā)捻成團,放進抽屜的一個小鐵筒里。我遞山楂片她嘴里,她手摩挲過我的頭、臉頰,砂紙般的手在我頭發(fā)上發(fā)出了風(fēng)吹過松針的呻吟,用外婆才有的笑容對我說:“還是阿拉阿囡心疼嬤嬤,伯伯是和嬤嬤在玩,嬤嬤頭癢背癢”,我被拉進她懷里,她的棉襖散發(fā)煎土豆的氣息,她一下一下拍我的后背,像拍一只鼓,哼著“貓驚驚,狗驚驚,阿囡不吃驚......”
從祥花嬤嬤那里出來時,我嚼著她給的奶糖,裹著毛玻璃般糯米紙的糖,我已經(jīng)平息了不安,想沒有什么比奶糖更能融化一顆心了。然而,我又高興又不高興,門外看見了從嘴里漏出來的那片碎山楂了,被螞蟻們肩抗手抬正運回洞穴,我沒罵它們,我不想再開口了,哼!酸死你們!
3
從那天起我不再愛吃山楂片,一吃就返酸。當(dāng)天晚上,我不舒服了,沒胃口,不想吃飯,外婆煎的土豆餅聞著像酸菜,蒸的雞蛋羹嘗出了鴨屎味。院子里的花鴨為爭一段泥鰍在打架,外婆用掃帚把它們趕開,我頭兩邊很疼,像也有東西在里面打架,我吐了,吐到只剩下酸苦的黃水。
晚上夢里,我又被貓狗追,被一大團像云的霧追,它無邊無際的膨脹,有屋子那么大,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長途跋涉,氣喘吁吁。慢慢的蠕動,朝我包抄,我逃無可逃,身體輕似羽毛發(fā)不了力。它沒眼睛沒鼻子,可我知道它看著我,挪啊挪,在跟前。我突然想到了那副可以改變世界的墨鏡,可是找不到,我在那跳腳,一眨眼東西卻在散去,當(dāng)我松下一口氣,遠處有人走來,他戴一頂夏天的斗笠,灰色長衫蓋腳,他像從河里來,鞋子很濕,步伐沉重,向我靠近,寬寬的下頜骨,鯰魚般的闊嘴,戴著烏龜殼的墨鏡,難怪我找不著。我正想問他,墨鏡顏色變淺了,變成了酒瓶底,臉是阿明哥哥,手拿兩塊磚......等我昏沉醒來,太陽照著床邊。外公的“上山襪”像鞋子一樣的篤定立在地上,干爽又粗糙。他的手探我額頭溫度,他看起來陽光普照,就像廟里的菩薩。
“我有一個寶貝,你想看嗎?”我問他,聲音輕的只有自己聽到。
突如其來的病,后來是外婆請了“掃帚公公”幫我治好的。因為推測我屬于是“魂靈嚇出”。這在鄉(xiāng)下小孩身上常發(fā)生,一般的上吐下瀉,不用上衛(wèi)生院,問問有否受驚,“驚”后,是要“收驚”,一進一出,剛好啥事沒發(fā)生,是鄉(xiāng)下人心知肚明一種神通。
儀規(guī)如下:找一把家中常用的掃帚,放在受驚的兒童床前,點著其中一根掃帚絲,焚一支香,供一碗水,水上鋪張干凈的擦屁股黃草紙。嘴里念:“掃帚公公啊,掃帚公公,麻煩管管我家囡囡,我家囡囡魂靈嚇出了,你給她找回來,找回來”,接著大人關(guān)上門出去,留“掃帚公公”獨自施法,如果大人在場,它那就不愿顯靈,符合神靈一貫神秘作派。
大約半小時,估摸著掃帚公公把小孩子的魂靈掃回來了,大人進屋,再三對掃帚拜幾拜,然后端起那碗鋪了草紙的水,在手里平晃,一邊嘴里念:“魂靈來,魂靈來啊”,等碗中的水平靜下來,黃草紙上慢慢浮起一顆黃豆大的水珠,晶晶亮,顫巍巍,像阿明奶奶小腳在走路,又像清晨荷葉上的露珠。端過去讓小孩喝下,據(jù)說浮起那顆水珠就是孩子魂靈。我也大口大口的喝,正好口很渴,涼涼的魂靈水無色無味,解渴很不錯。
等再醒時,一切不適如被橡皮擦拭凈。我還是昨天的我,身輕如燕,很餓,一碗米飯配著油豆腐就落肚。針線筐里又找著了墨鏡,衣兜還剩幾顆奶糖,我努力的想看穿白云后面的藍天,那冰藍色的殼后面又是什么?雞飛過矮墻,花鴨綠色的羽毛滋滋發(fā)亮,我又忘了昨天。外婆在院子里,用“掃帚公公”奮力掃雞屎鴨糞,用力狠又準,她大概也忘了早晨對掃帚公公那一份畢恭畢敬。
我們都得失憶癥了。
外婆在一天里能陪伴我的時光不多,我那時沒想到幾年后她將永久離去,如果知道,也許我會用連體嬰兒的形式和她在一起。她干活總是慢吞吞的,好處就是什么都干的很好,雞鴨養(yǎng)的下大蛋,豬養(yǎng)的胖又懶,喊聲嘹亮,就連“黑利”,管家很敬業(yè),鄰居家來人它也順便幫著叫。我就更不用說了,成為她信得過的小幫手。
每天早晨五點半,廣播里“東方紅”大合唱一開張,她就“嘻嘻索索”穿衣服,被窩灌進好多冷風(fēng)來,我央求她多陪我會,她永遠一句“舅舅吃了早飯上班,雞鴨豬,還有黑利也要喂,再睡來不及”。她掖好被腳忙活開了,她被腳掖的非常舒服,密不透風(fēng),我要好久才舍得翻身。外婆張羅那么多的早飯,唯獨自己要等全部忙好,才撈出一碗冷稀飯,配著雪里蕻咸薺吃掉。她先人后己的壞習(xí)慣,還體現(xiàn)在,凡家里有點好吃的東西,總會東家西家送,自己只剩嘗鮮的份。最多說的話是:“有吃的要記得別人,別怕吃虧?!彼恍欧穑覐臎]見她上哪家寺院磕頭,她的善貫穿了一生 。一輩子沒和人紅過臉,低著頭干活,如牛只知道吃草。唯獨馬虎自己,吃虧往肚里咽,自成一套理論寬慰人生,比動輒勸人堪破、放下的更身體力行。她清貧高貴,順從有骨氣,她使我認識到,真正的貴婦不是那些珠光寶氣、裝模作樣的女人,更多是深藏在家庭中的主婦。
為什么我是一個“女性熱愛者”,因為來源于外婆。她八歲時就在余姚城中一份柴姓的大戶人家做女傭。東家看她手腳雖慢些,做事卻穩(wěn)當(dāng),便讓她抱小孩。外婆把柴家小公子從吃奶帶起,晚上一起睡,照顧到他去讀書才分開,感情非常好,像長姐對小弟。這個小孩很有天賦,書讀的極好,參加了革命,八十年代已貴為浙江省長。舅舅拿報紙給外婆看,她端詳省報上的照片說:“柴家公子,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大頭大腦?!彼龥]動過要去找他的心思,在日子過得很困難,家庭遭受社會不公正對待時,都沒動過心思。她總說“柴家待我不薄,沒讓我餓肚子。柴家公子性格好又聰明,他好就好了,不可借此去麻煩他,莊戶人家過本分日子夠了?!蓖馄啪褪沁@樣一個人,是有名的“老好人”。后來的彌留之際,幾乎全村的人都來看望,連她做新娘時的轎夫也來了,都說:“好人得惡病,世道不公啊?!笔赖烙昧硪环N形式體現(xiàn)公平。外婆出殯那天,送喪的隊伍從山腳蜿蜒到墳地,筆挺的墓碑前插了一圈圈的香,整個村子能走出的人,都來送“老好人”最后一程。鞭炮聲聲,紅屑滿地,或許,是對一個人平凡一生最高褒獎。
4
瑞豐舅舅那天沒去,他把自己關(guān)屋里一整天,眼皮腫了幾天,用自己的方式悼念這個平凡的女性。
在我五歲那年,瑞豐舅舅不到四十歲,已經(jīng)初現(xiàn)小老頭樣。一個人住在祠堂邊一間小屋。上街買菜,要經(jīng)過我家院門外石板路,會進來和外婆打個招呼,聊些今天小菜價格,品相的話題。他跟著我們小孩喚她“婆婆”。事實上外婆比他大十幾歲而已。瑞豐舅舅是村里的外來戶,怎么來的我不清楚。單身一人住在光線很暗的屋里,舍不得點燈,多數(shù)時光,在房門前破桌子旁渡過。與記發(fā)不同,他沒有油炸花生米、小酒可瞇。紫砂壺泡茶末,直接對壺嘴喝,水邊從嘴角漏,黃黃的茶汁順著壺嘴流到下巴,到衣領(lǐng),泅入前襟,久之,衣襟總黃踏踏。他瘦,褲腰往下掉,時常往上提,褲襠常在膝蓋位置,人送外號“氽褲阿舅”。
村里的小孩見到他就喊,躲著喊,他不惱,之后明著喊。他馬馬虎虎一個人弄飯吃,常吃稀飯,或一條年糕水煮,沾著拌豬油的醬油吃,煮飯用煤油爐,坐一只扁扁的鋼精鍋,蒸一碗飯,飯上蒸碗菜,那就是他的一頓飯。菜簡單,雪里蕻蒸筍、烤大頭菜、或者一碟咸魚干。也可能一碗米飯配一瓶咸泥螺,三頓吃的都像是別人家的早餐。我也見他奢侈過一次,帶魚醬油加生姜蒸,沒有剪斷,銀蛇般盤在碗里。袋里錢少,飲食的不調(diào),使他臉色像一塊沒有光澤的銅片。過節(jié)時,外婆做好吃的會讓我端一碗過去,父親有好吃的寄來,也分他一份嘗嘗。
他愛看報,報縫也不放過,對國家大事的了解,使他顯出一些與眾不同來。一次,從一張過期的報上看到國家將允許兩岸通往的消息,他兩眼放光,樂呵呵的跟著收音機唱:“想當(dāng)初,妹妹從江南初來到,寶玉是終日相伴共歡笑......?!?/span>
他的屋子昏暗,有陳谷子的氣息。后半間堆了稻谷,時有老鼠急速路過。前半間一張吊灰?guī)ぷ拥拇?,陳笨的空書桌前,是一把掉漆的太師椅,墊著色彩不明的坐墊。房間一側(cè)是一口看不出顏色的三門柜,門上安著一面穿衣鏡,鏡子頗有歲月,水銀斑斑剝落,照起人來,一會有鼻子沒眼睛,一會兒有嘴巴丟鼻子。
光線能照到的墻壁上,釘了個鏡框,里面夾著幾張大大小小照片。最大一張照片里一個穿了拖地長紗裙,戴齊腰紗巾的年輕女郎,挽一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清秀男子,笑得開心。身后是樓閣假山的布景,看樣子是一對假裝逛公園的新婚燕爾,那是瑞豐舅舅爹媽結(jié)婚照,上海霞飛路相館里照的。
解放前瑞豐舅舅的父親是個排長,母親是寧波人,上海百貨公司的售貨員,都是那個年代的摩登人物?;楹蟛痪?,父親接指令去南方,母親已懷了他,哪知部隊一路向南,待瑞豐舅舅出世,是新中國成立前夕,接到最后一封信說,即刻隨部隊去臺灣,讓他母親一定等他,他將千方百計逃回來,哪知黃鶴一去三十多載。
巧笑嫣然的年輕母親,帶著獨子過日子,開始心有希望就有體力,漸漸希望縹緲身體拖垮了,三十歲不到就去世。他后來被人帶回母親的老家,投親靠友寄人籬下,也因為無父無母,他養(yǎng)成沉默寡言性格,有理也不爭。等知道到他身世后,我理解了外婆為何待他,如長姐待幼弟。同命相連的人總能更感同身受,就像外婆說的,他只是運氣不夠好罷了。
可瑞豐舅舅的運氣實在太壞了。他有過短暫幸福,有過婚姻,有過一個可愛的女兒,三歲那年出水痘,因為貧窮,大意沒去城里看病,用土法醫(yī)治耽誤時間,高燒燒死了。妻子在失去女兒后,性情大變,天天埋怨瑞豐耽誤女兒,倆人最后離婚收場,不久便再嫁他人,聽說也不幸福。當(dāng)然這些事瑞豐舅舅不會與我一個孩子說,之后他生了一場大病,靠四鄰照料挺過來,活過來的他,斷了再婚的心,認命了,自愿成為天網(wǎng)恢恢疏而大漏的鰥寡孤獨。
瑞豐舅舅路過我家時,見我在院子里玩,會和我逗幾句,比如:“丫頭,以后去城里,舅舅來看你,你會認舅舅嗎?”
“會啊會啊,你和我外婆一起來才行!”
“丫頭,長大了,會記得舅舅嗎?”
“會啊會啊,我不會忘記你的!”
他眉開眼笑,表示滿意,從裝蔬菜的籃底扒出一袋桔子汁,祥裝問我要一口,我毫不猶豫的遞上去,根本不用擔(dān)心,知道他是試我,接下來他永遠這句:“乖,舅舅不喝,你慢慢喝!”大人都喜歡這樣試探小孩,豈知道小孩是猴子變的。
試我的人里,還有一個——信強哥哥。
信強哥哥比阿明哥哥年紀小幾年,那年他十三四歲吧,沒上學(xué)。天天給人放牛,砍柴。牛放好,再趕鵝,割豬草,同齡人里算苦了。他家又窮又慘。我外婆那時老說窮人孩子早當(dāng)家,是她不知道更要命的事在后面。信強哥哥上面三個哥哥,兩個姐姐 ,本不至于會那么苦,可他是遺腹子,父親在他沒出生世前幾個月肺疾死了。當(dāng)時最大的女兒不過16歲 ,他的出世讓苦難家中多添一張嘴,多增一份苦。母親患了嚴重關(guān)節(jié)炎,臥病在床,整個家庭重擔(dān)壓在幾個半大的孩子身上。農(nóng)忙季節(jié),太陽和田地之間并沒有遮蔽,一群黑如鍋巴的孩子肩挑手抬,努力而笨拙,眼看要搶種了,稻谷還有一半在田里,舉著煤油燈收割到后半夜,人比牲口還累。干活累,哥哥姐姐脾氣也不好,信強成了出氣筒,打罵家常便飯。外婆同情他,他擔(dān)柴路過,會叫進來,煮碗糖氽蛋、剝只白米粽,拌著紅糖讓他吃,外婆體恤他的感情就像母親對待自己最幼小的孩子。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也相似,疾病、饑餓和死別,除了用肉體去扛起這些災(zāi)難,還要擁有強大的宗教忍耐,這在當(dāng)年五歲的我來說,是無法理解。
為貼補家中開支,外婆養(yǎng)了雞、鴨、鵝、豬,那年 ,她還突發(fā)奇想的養(yǎng)了二十多只鵪鶉。
外公做了一排鋼絲籠作為它們的房子,放在我們睡覺的房間,湊近就是一股雞棚味。鵪鶉和人一樣,太陽下山就打瞌睡,天蒙蒙亮,“咕咕咕”催早飯。身子小碗大,它們中公的會在籠子豎著羽毛,戰(zhàn)斗到頭破血流,只能在籠子里加竹門一道道隔開。
母鵪鶉長大會下蛋,一天能收一碗,公的養(yǎng)肥了殺了燉了,蘸著醬油,肉精道的像木頭。生的蛋打在麥乳精里喝,補身體,外婆用這些給家人來增強體質(zhì),家人滿足的笑容慰勞著她,那些打掃、喂食的瑣碎從來不值一提。鵪鶉蛋少不了給鄰居們嘗嘗,比如頭疼病發(fā)作的祥花嬤嬤,比如正在復(fù)習(xí)沖刺的阿明哥哥,比如看報縫用眼過度的瑞豐舅舅,還有時常委屈重重的信強哥哥。
5
仲春了,清河如一匹清亮的綢緞,淙淙流淌,村莊換了新顏。春耕后,是鄉(xiāng)村粗野中一份難得歲月靜好。信強哥哥放?;貋?,給了我一把山上摘的野醬果,黑色的果子甜又酸,我舌頭也染黑了。他說還去摘,山坡上有一片也快熟呢,那里只有他和他的牛才知道。
我吐著染黑的舌頭,得意非凡?!吧底影⒏闭龜傇跁窆葓龅呐\嚴?,像稻谷一樣的曬著太陽,他和我一樣,喜歡仰望天空,吸收能量。我沖他吐舌呲牙,鬼叫連連。他翻起身來,用打量一棵樹的眼光打量我,笑的前赴后仰。阿根的笑感染我,我也跟著笑,收也收不住。阿根的娘來喊他吃飯,他娘對阿根很好,沒嫌棄他是傻子,他爹是個酒鬼,喝多了要打罵阿根,他娘挺身而出,身上替阿根落不少拳頭。她說阿根心里明白,外面有根稻草也要撿回來給她燒火,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傻子,頂多孩子氣罷了。
快二十歲的阿根只有五六歲小孩的智力,他愛和我們玩,玩開心了,我跟別人叫他“傻子傻子你過來”,他不搭理我,非要我叫他“娘”才應(yīng),于是我就叫他“娘”他快快樂樂又和你玩,捏泥巴,追蝴蝶,辦家家,很有個當(dāng)娘的樣子。
“傻子阿根”被他娘領(lǐng)著回去吃飯了,他回頭沖我擺手,卻叫起了“施書記啊......娘,你看,施書記啊......?!?/span>
幾步外,村里的施書記帶著倆個干部模樣的體面人,向祠堂方向走去,后面跟一串湊熱鬧的小孩。施書記是個多年的“老書記”了,背后村里人叫他“老狐貍”。
晚上飯桌上外公說起,原來上海民政局轉(zhuǎn)來一封臺灣的信,是找瑞豐的。說瑞豐排長爹活著,要來尋親。
:“前后十年,天差地別,以前瑞豐少有人睬,現(xiàn)在馮四嫂要給他說媒來。臺灣爹就這么好嗎?還不是給解放軍打跑的?!蓖夤桓辈恢每煞竦纳駪B(tài)。
第二天,瑞豐舅舅買菜回來,彎進院子里找外婆說話,他額頭冒細汗:“婆婆,沒想到,我真沒想到。”
“是沒想到,沒想到”,外婆邊說邊干活。
“父親還真活著,他可真夠幸運的,還以為早被咔擦了。”信幾個月前就到上海了,也就是說他父親在第一時間就寫信了,上海民政局一直找不到確切地址才會現(xiàn)在收到。
“虧了你沒改名改姓,不然難找?!?/span>
外婆把切好的菜倒入藤筐。
“前段聽你說國家要恢復(fù)倆岸親屬探望時,我想算你父親真活著,找你也是大海撈針,沒想到還真找到。”
“說到底,就我娘苦命,當(dāng)年有人勸娘改嫁,我去做過房兒子,我娘就是一根筋要等,帶著我苦熬,不然何至于死這么早!”說起往事他有些悲傷,他父母感情聽他說,好的不得了,每天早上六點起來,他父親要去買油條豆?jié){給他娘吃,懷他的時候,一點活不讓他娘沾手。他娘一時興起想吃粽子,他父親連夜包,守著煤爐一夜未合眼,一早,熱氣騰騰的紅棗粽就剝了眼前。他娘的內(nèi)衣褲都他父親汰,走進走出黃包車,旁邊跟著小兵一路跑。未出世的孩子名字也想好,男孩叫瑞豐,女孩叫瑞雪,算好落地是臘月,希望借此瑞雪兆豐年!劈好半屋子的柴,準備好月子里要用的物品和鈔票,十六鋪碼頭送別,相約一定要盡早相聚,父親同他娘講好,會想盡一切辦法,逃也要逃回來,帶著他們?nèi)ケ狈?。想法很美好,可是沒有天時地利的“人和”有什么用,命運對毫無保障的人是沒有好臉色的,都是落入他手中的可憐蟲。
“國民黨老兵尋親”的事,當(dāng)?shù)孛裾趾苤匾?,是政策實施以來,?dāng)?shù)氐谝焕_灣同胞來尋親。他立即被要求回信給他父親,內(nèi)容是公開的:歡迎臺灣同胞,來看看新中國的大好面貌,家鄉(xiāng)人民很惦記失散在外的游子......信由民政局干部代為轉(zhuǎn)寄,臨走時,囑咐施書記多關(guān)懷瑞豐舅舅生活,有困難匯報。領(lǐng)導(dǎo)和瑞豐握手告別,并因屋子里太暗的緣故,門檻上絆了跤,算是此次會晤的一個意外插曲。
“不知父親在臺灣做什么,信上他的情況也沒說?!比鹭S舅舅提起菜籃揮揮手買菜去了,這次他褲腰扎的很高沒掉,步子笨拙有力,像個新兵。
望著他灰色的背影外婆輕嘆:“憑空來個爹,不曉得喜還是禍,這個瑞豐,運氣難道要好起?”我想,這次外婆的疑問是錯了,瑞豐舅舅真的是運氣好了。比如從不登門的施書記那天后便隔幾天來看望他一次,噓寒問暖,還給他敬嗆死人的“大前門”抽。書記圍著他的屋子滴溜溜的轉(zhuǎn)了幾圈,撇著嘴,嗓門大的我家也能聽見:
“瑞豐,你看看,看看,屋子這么破,還少西南角,難怪女人留不牢?!?/span>
“瑞豐,你瞧瞧,瞧瞧,這鏡子怕是要照出個鬼來嘍”
“瑞豐,屋里怪味你準備熏死誰啊”
“瑞豐,瓦片爛成這樣,就不怕砸死個人哦”
鄰居們憋著笑,十年八年沒人當(dāng)棵蒜的瑞豐,來了個關(guān)心他的“村一把手”。關(guān)心里還透著挑剔和嘲笑。可憑瑞豐那半死不活的樣子,屋子就算明天要倒,今晚他也沒力氣跑,你一村之長,好歹組織村子里的壯勞力給他修修啊。然而書記的關(guān)心只體現(xiàn)在口才,和依舊指手畫腳的做派,另外,再遞幾支嗆死瑞豐的“大前門”罷了。
“書記是頭和尾巴都會動的人精,領(lǐng)導(dǎo)讓他關(guān)心,他嘴巴先關(guān)心,瑞豐的國民黨爹究竟是怎么個情況還不明,他又哪會先辦事”外公彈著半支煙長的煙灰說。這年他頭發(fā)掉的更光,牙齒還能啃甘蔗,于年齡、禿頂配套的是,他常常一眼便看穿虛頭巴腦的人和事。他不再去電珠廠傳達室值夜班了,每晚都在家睡,六點聽“東方紅”起床,退休了。可是家里收入也少了,他厚著臉找施書記,想在村所屬的公墓地里找個活。
“我還能干,力氣也有,小子還沒媳婦吶!”
“嘆,駝背,你瞧瞧,老太婆一直想要二斤上海產(chǎn)的毛線,你說,我上哪給她弄去啊?!?/span>
聽說書記很喜歡老婆,看來不假,雖然她老婆長得有些“女生男相”,胸部大的像倆肋別著倆顆地雷,屁股寬的像張桌,可人家依然是“老狐貍”的“軟肋”。
看似問不對題的對話,道出了一個給予與回饋的交換規(guī)則。公墓守陵人不算美差,離家遠,工資也很少,可很少也是錢,舅舅還沒結(jié)婚呢。紙包上印著“上?!钡拿€,不日便放到村長的飯桌上,書記的老婆果然見過世面:“上海貨就是好,你瞧瞧,瞧瞧,比饅頭還暖和?!?/span>
“那我收拾收拾去明岙上班了,謝您啦!”
6
明岙公墓地離家六七公里,隔一天還要守夜。說是守墓,沒啥事,就是登個記,抬個石碑,偶然查看,別讓野豬野狗把新墳給刨了。外公說他有力氣不是吹牛,倆筐谷子,不喘粗氣他穩(wěn)穩(wěn)的可挑一里地。我想這一部分歸功于他是駝背,從小挑重擔(dān),使他的背脊像扣了兩口小鍋,扁擔(dān)壓上如坐馬鞍般妥當(dāng),也因為駝背,使他看起來很矮,脖子朝前探,仿佛一個好奇的小孩,腳要追過影子就困難了,當(dāng)然在孩子的眼里,他還天生不適合躲迷藏。
新工作有一段時間了,每隔一些日子他會擔(dān)些米、油去上班,我無聊至極要跟去,他就一只筐我,一只筐米,挑進春光里。
明岙山就是個大的土饅頭,確切的說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山腳鋪到山頂?shù)呐_階只有二三百級。我們沿著進山的路往深處走去,陽光向一匹輕快的馬,從樹葉縫隙中和我們捉著迷藏。山地上,逐漸見到有散落的墳包,新墳已經(jīng)有了規(guī)劃,排列整齊,不那么森森。舊墳就詭異了,墓碑殘缺歪斜,墓穴坍塌,棺材爆裂,一些灰褐的顏色從爆裂處出往外張望,好像一群冥冥中的眼睛。我背上蒙起一層寒氣,身體緊繃,手捂住嘴,預(yù)防“魂靈”別嚇出。我無比后悔此行,渴望快點通過,我手也不夠用,還要用來蒙住眼睛,指縫里的山路樹叢中,密布著殘枝敗葉,暗紅色的紙屑斑斑點點,散落的到處都是,幾只比鵪鶉丑的鳥,蓬著骯臟的羽毛,在石縫隙中跳來跳去,嘴地上東戳西戳,人走的近了,它們就竄地一尺,跳到不遠處,沖你“呱呱”的嚷。
外公上班的地方,在明岙山腹地一片平房里,開門推窗一眼就是一排排墳?zāi)?。歇了會,喝了口水,吃了些東西,我的恐懼感逐漸放松下來,眼睛也適應(yīng)周圍墳?zāi)沟拇嬖冢诵幸菜懔眍愐娛烂?。外公換上了“上山襪”,那是一種打著綁腿,襪底很厚,像靴子一樣的硬布襪子,在外面再穿上膠鞋,是用來預(yù)防走草叢時有可能出現(xiàn)的蛇??钙饞甙?、鐵鍬和簸箕,用手拿著一根竹竿,用來提醒蛇,“我們來了,借個道”,這樣蛇聽到動靜,就會避開你了。
“走,巡墓去!”外公朝我一揮手,我緊跟其后。說起來,那真是一個奇妙的午后:清明過去不久,路上只有我們祖孫倆,整個山岙安靜的只剩天籟,我們像走進春天的迎客大廳。云肆意綻放,陽光和煦,風(fēng)和我們一起穿過了竹林。狗尾巴草伸著毛茸茸的腿在空中漫步,山岙像任意涂抹的色板,紅的黃,黃的綠,雛菊散發(fā)著帶苦味的淡香。一只半個拳頭大的“山蝸?!滨剀X在山道上,馱著奶黃色硬殼,“那是它的瓦房!”外公說,他和我一樣叉著腰,看蝸牛在爬坡?!吧轿伵!弊咦咄M?,走時它專心孜孜,歇腳時略有遲疑,像滿腹心事。又在一棵遠遠看著像“花椰菜”的樟樹下,遇見一只南方少見的“屎殼螂”,半個拇指大,滾著乒乓球大的糞球,前后左右,手推腳踢,地面的不平,糞球前進緩慢,好不容易上了小坡,又“咕嚕咕嚕”滾回原地,它團團轉(zhuǎn),后腿蹬地,前爪向天,像在咆哮,轉(zhuǎn)眼又認命,繼續(xù)全力。我替它心急,它將推去哪里?“推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在糞球里安家!”外公制止我想幫它的手,“別幫,誰都要有自己的房子,它們各自有神通呢?!?/span>
拾階而上,一排排石碑像一本本書的封面,嶄新筆挺,朱紅色的字刻著主人的名字,這些都是活人預(yù)定的“壽墳”,很神氣的派頭。再往上,漸漸有了舊墳,碑前還有的掃墓人留下的殘燭、斷香、水果皮、點點碎紅紙屑,它們粘在泥地、石碑、樹葉上,外公一一掃進簸箕。繼續(xù)往上,零星的幾株更破敗的墓前,長草遮住墓碑,外公嘴里念著:“打擾打擾,來給你打掃打掃?!变z玩草,歸置干凈后,他對墓碑說“看看,現(xiàn)在干凈多了吧,舒服了吧?!彼肿儜蚍ò愕奶统鲆粋€小罐子,用毛筆沾了黑顏料補碑上斑駁的字。在一塊矮小的,有縫隙的墓碑里塞一支點燃的“大前門”。煙卷紅點一明一暗的變幻著,仿佛石碑后有個老漢正在過煙癮。我好奇的看他做這些,他告訴我,里面住的是他兒時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不過就沒他那么幸運了,被人收養(yǎng),吃飽穿暖,有了家庭,還做了外公。外公一臉滿足,他的小伙伴打了一輩子光棍,十多年前得肺病死了,沒人給他上墳,今天路過,就來看看他?!安灰浝吓笥眩 蓖夤f。“更不能忘了太公太婆,丫頭,要感恩,要記得源頭!”外公一揮手,我們準備往回走。不知不覺已經(jīng)在半山腰了,從這塊看去山腳,陽光下的河水,像一條擠滿錦鯉的路,蜿蜒進來,一群一群的墓碑聲勢壯大,就像,就像一局正待“胡牌”的麻將。那種感覺很特別,我已經(jīng)沒有初見時,那種自然而來的恐懼,可也有了一些憂傷。這里是從前活過的人最后的歸宿,又有什么值得恐懼呢?世上許多東西都相似,人和動物、樹和花,都曾擁有過野心難訓(xùn)的桀驁不馴,盛放過 ,最后沉寂,生命的更迭,用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了轉(zhuǎn)換,你要站到一定的高處才能欣賞。就像山頂?shù)拿?,只有白云在欣賞,此刻,我們祖孫倆站在這里,蒼穹下,領(lǐng)會“牌局”的動人。
倆只漂亮的黑蝴蝶從我眼前路過,我正要撲,被外公攔住。蝴蝶翩翩的繞過他,一只落在他的駝背,一只停在吸煙卷的墓碑上,它攏起的身子,像一把折疊的扇子,風(fēng)吹來,帶起一地干燥的落葉,竹林沙沙響,如一聲令下,蝴蝶舒展出比原來大出兩三倍的翅膀,黑色的底邊紫紅的花紋,紋上姜黃色如眼睛的圖案,詭異絢爛,它倆踟躕的飛向山林深處,我們目送著它倆,外公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像個得手的小偷。
7
到了“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七月。蚊子開始進攻,外婆卷稻草把來熏,大獲全勝,到處是人類的朋友,只要善加利用,稻草用來點灶,燒火,對信強哥哥來說,那還是他安睡的床鋪。
信強哥哥是住在他家柴房的,那是連著圍墻搭出來的半片屋。屋里擠滿雜物,幾塊磚墊著一張木板,鋪著厚厚的稻草,和一床辨不出顏色的棉絮。房間很暗,沒拉電線,屋頂有片很小的天窗,沒有清洗的原因,哪怕是陽光再燦爛的日子里,屋子里也永遠是灰蒙蒙的一片光束。
門常虛掩,經(jīng)過時,我也會去看看信強哥哥回來了嗎?他在做什么?只要在,他基本躺在稻草墊上出神的望著天窗,或者搓捆柴火的麻繩,他搓的專注,仿佛那是他的“混天綾”。我記得問過他,為什么不用像阿明哥哥那樣去上學(xué),去跳那扇門,他說不是人人都會念書,不浪費功夫了。他沒什么朋友,比他大的孩子常常要欺負他,他吃的不好,身材發(fā)育比同齡人小,不敢還手。這讓欺負他的人膽更大,欺負更厲害。一次,他的牛吃了別人家田里的菜,被倆個大孩子追著毆打,若不是路過的記發(fā)拔拳相助,結(jié)果應(yīng)該很難看。為此,大孩子父母,上門找記發(fā)理論,祥花嬤嬤和記發(fā)雙劍合璧,抖了一把威風(fēng),嬤嬤趁機發(fā)泄了一次她累積的苦悶,名聲進一步得以擴張。事后,記發(fā)教育信強:“誰打了你,你就打回去,不要怕,不能讓他們打慣。公平,是要自己拿回來的。”可信強哥哥卻說“打死算了,做了鬼去找他算賬?!薄澳銈€傻子,活著打不過,死就能打過了?”記發(fā)搖著頭,感嘆沒爹教的孩子就不硬氣,隨后把這事拋腦后了,他哪有心思管信強的事,他的兒子個個膽大要公平,已經(jīng)顯出要與他對干的陣仗來。
農(nóng)忙開始了,世代農(nóng)業(yè)社會中“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在田頭打響,家里的壯勞力,毫不猶豫的投身到搶收搶種中去,女人負責(zé)后勤保障。夕陽如殘血的傍晚,新強哥哥頭破血流,花鴨一樣喊回家,捂著腦袋的指縫間,血如幾條小紅蛇瘋狂的往下延,爬到肘部,延在泥地。我驚愕跟著他,看他用灶灰胡亂的按在頭上。臉、脖子上,紅的是血,黑的是灶灰,蘭的是凸起的青筋,非常駭人,我只有捂住嘴巴,才能不使自己叫出來。
原來,他和村里別的大孩子爭稻田里的一條黃鱔,是他先抓到,又被它從指縫間滑走,想抲給他風(fēng)濕病的母親補身體。黃鱔被另一個大孩子抓住,于是他去爭,不怕事的搶,腦袋被打出血。向哥哥求救,哥哥累的沒地出氣,怨他不好好干活去惹事,不但沒幫他出頭,還又補他幾個耳光,姐姐也厲聲罵他,好像他是家里的“害群之馬”。他滿腹委屈,回家里對母親哭訴。煙熏火燎做飯,命運也不掌握自己手中的母親,沒有安慰,還埋怨擔(dān)誤了時間。搶收搶種迫在眉睫,誰去顧忌一個少年積累到極限的委屈,你不還沒死嗎,有什么可委屈的?那個晚上,臨睡覺的時,天下起雨,刮起大風(fēng),閃電心急火燎的炸,投影在窗前的棕櫚樹,寬大的葉子,前赴后繼的扇著,像“傻子阿根”的怪笑。我不禁也跟著笑起來,外婆一個巴掌落在我屁股上,“睡覺,大人明天還得起早干活吶”,另一頭,外公早扯響滾滾鼾聲。
后來,外婆在自責(zé),那天沒騰出功夫去關(guān)照下信強哥哥,記發(fā)在自責(zé),只顧著自己收割,沒分出身來去管把閑事。我也自責(zé),沒能像個大人一樣告訴他:“沒事,黃鱔還會有的。”或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五歲的我,如何能說的出這樣的話,可就算這些留于表面的安慰,也沒有人對他說過,聽瑞豐舅舅說,那天他半夜起夜,還聽見信強的哭,每個人都高估這少年心里承受力。
我后悔,沒把我的寶貝——墨鏡送給他,讓那些不愉快暫時隱形,讓他的世界變個樣。
風(fēng)雨歡暢的夜晚,他如一捆新鮮的柴火,把頭顱伸進了自己搓的“混天綾”,垂直于一小片灰色的光束下,在快意收割稻谷的日子,把自己收了。旁人在明顯的后果面前,再是捶胸頓足的假設(shè)也沒用,勞而無功,不值一分錢。
他的母親、哥姐們也一樣,過了最初的悔恨,一樣去田里干活,一樣肚子會餓,一樣咬牙活下去。
酸甜的桑果,我算吃不著了,那個奇妙地方,只有信強哥哥與他的牛才知道。
8
盛夏,每天很早,朝霞就滿天,一顆晨星,眨著小小光芒,帶給我對未來無限憧憬。好天氣就帶來好心情,我一躍而起,輕快的就像一條——鯉魚。
我越來越喜歡粘著外婆,有這想法的,院子里可不止我一個,雞、花鴨、黑利、豬以及“咕咕”叫的鵪鶉,它們用目光、腳步、耳朵跟隨我們世界中,最忠實的供給者。她每一個由內(nèi)而外的笑容,都會令我們生機勃勃,心甘情愿與她結(jié)為同盟。
外婆付出辛勞的呵護,得到一個個雞、鴨、鵪鶉蛋、和扇著大耳朵的肥豬,這些在集市里可以換到錢。唯獨我沒有東西可使她交換,還要不停的消耗物資。她有時就會說:“小豬羅,把你喂胖了,什么時候才能出欄?”她表情認真,就算語氣溫和又如何,我困惑了,心情不好,揣測她不要我,像一只沒有拋錨的小船,無處靠岸,就算是孩子也需要有安全感的命運。
我需要證明,證明她與我不可分割,在她面前故意摔跤、不好好吃飯,各種不聽話。老天爺洞悉傻孩子“作”的心,派了個小個子的男人來完成使命: 他綠色制服裝扮 ,踩著像“風(fēng)火輪”那么快的綠漆單車,機靈勁十足的,從綠色帆布包,抽出一封信。
“來!婆婆,上海來的信!”外婆取來印子在回執(zhí)單上戳一下,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阿明哥哥家飛去。信是父親來的,要等舅舅下班才能念。此時瑞豐舅舅從外面“提踏”的走進來,自接到父親尋親消息后,他精神面貌好起來了,沒有孤獨無依的可憐樣。他等待著臺灣的信,當(dāng)然今天依然落空。施書記也來問過幾次,話中有話:“臺灣信來,你得給我匯報,可不是你個人的私事?!庇终f:“你那爹也真是,當(dāng)什么蔣匪軍,把你和你娘害苦了?!北蝗艘尚牡母杏X,使瑞豐舅舅焦慮,更使他對那一無所知的父親,好奇心中摻進責(zé)怪。原來他日子雖窮,糊一張嘴不成問題,用“安于貧窮”來慰此生,也說的過去。而現(xiàn)在,“老和尚動了凡心”,對下半輩子生出些欲望來。父親的尋親帶來了一些未知的可能,不管如何,總比目前要好吧,他祈求命運給予一些遲來的補償。
每天他去路口等“小個子”,看他無視他而來無視他而去?!捌牌?,你說,父親收到我的回信沒?怎么就沒個回復(fù)?”他神色苦惱,聲音卻帶著輕快的調(diào)?!芭_灣這么遠,信怕是要走幾個月吧?”外婆寬慰道。不遠處聽見“小個子”在阿明家門口打著清澈響亮的車鈴:“夏佳明,夏佳明,喜報!喜報!”
阿明哥哥北大錄取通知單到了!他成了國家恢復(fù)高考后,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而且是名牌大學(xué)。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四鄰紛至沓來。阿明家的小院從未有過如此熱鬧,大家是真的為他高興,阿明家三代單傳,阿明奶奶早年守寡,他父親農(nóng)忙之余再去幫人拉車,賺點苦錢,母親一天到晚只知道低頭干活。阿明哥哥從小肩不能抗,手不能抬的,他奶奶說他是塊讀書料,果然,寒窗苦讀,跳了龍門。四鄰有包了幾元紅包的、有提一籃子雞蛋的、有送衣料。等外婆拉我去他家時,條桌上放滿了禮品。那幾年,生活也才剛開始好起來,大家都不容易,但是在這樣的好事面前,寧可勒緊褲腰帶也得表示。阿明奶奶笑容舒展,不倒翁似的走進走出,倒茶、遞煙,她在觀音菩薩前點了蠟燭、香,阿明哥哥的錄取通知單也供在菩薩面前,燭火的光把大慈大悲的菩薩襯托出一份“豐腴的安靜”來。
“菩薩保佑,菩薩指點,我們阿明出生時,我去育王廟里求過簽的,說他是文曲星轉(zhuǎn)世??!”
“奶奶怎么以前沒聽你說起。”
“就是的,阿明從小就和那些小子不一樣,斯文有禮貌!”
“哦呦,奶奶,你家燒高香了呀!”
幾個婦女七嘴八舌的感嘆。
“不好說的哦,老天很小氣的,你說了,就不靈了!”阿明奶奶指指天,小聲的說。
“是你家祖上積德啊,奶奶,阿明看過的那些書,借我家二小子念念吧,要不了兩年,我家那個也得考了,沾沾咱阿明的光”一個婦人趕緊上來說,眼睛東瞟西望 ,大概在找阿明的那些磚頭厚的書,只見屋后一堆還沒賣的谷子,黃燦燦的,像座金山。
“哎,你家二小子再沾光也沒得用,上學(xué)期還留級了吧,人各有命,讀書是天生的,沒聽說人家是文曲星轉(zhuǎn)世嗎?奶奶,書還是借我家老三吧,他今年考進縣中了?!绷硪粋€很有些機靈樣的婦人調(diào)笑道。
“你家老三還早得很,奶奶,你老好享福咧,孫子出息了,哦呦!”
大家七嘴八舌的圍著奶奶和阿明,阿明哥哥帶著啤酒底眼鏡,斯文的站著,是有與眾不同的模樣。只是臉脹的緋紅,嘴抿的彎彎,這樣的成績,個中的艱辛非常人所能承受,功課全靠“兩頭點燭”苦讀過來。
施書記也來了,他成了院子里的男主角,做了代表發(fā)言,對阿明全家表示祝賀,村子里出了第一個大學(xué)生,是村里的一件大好事,再不能更好了,還是北京的名牌大學(xué),他雖沒去過北京,據(jù)說是中國的首都,毛主席老人家呆的地方啊,全國各地最優(yōu)秀,最漂亮的人都在那里,一個個都穿的清爽,皮膚白凈,講話都跟唱戲似的。阿明出息了,是給全村人爭面了,他一直就覺的阿明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現(xiàn)在果然,證明他歷來看人不錯。施書記的話的得到了在場人的應(yīng)和,包括屋角訕訕笑著的瑞豐。
“我說,瑞豐,你那個臺灣爹還是沒信嗎?鎮(zhèn)上人家張勇香港的姨媽可也來探過親了,給張勇家好大一筆錢蓋房子,他一個小小臺灣就不敢回家?”施書記朝瑞豐大聲說道。角落的瑞豐見話題引到他身上,手腳也沒地放,臉窘著,婦人們嘻哈的圍著瑞豐打起趣來,“瑞豐,嫂子給你說個媳婦吧,你想要啥樣的?”“瑞豐,做了這么多年和尚,你那里還管用嗎?”“瑞豐,我說你以前老婆過的好嗎?不行,還得是她吧,要我?guī)湍銌枂柸?!”仿佛成了瑞豐的主場,瑞豐在那群女人里期期艾艾的不知索然。
“得了,得了,都回家去做飯吧,娘們一說起這事就來勁!”施書記捋著他的胡子,做了散會的手勢,點一支阿明父親遞的煙,對他說:“給兒子整理整理,該花幾個錢就花幾個,這錢也別省,別讓城里人笑話我們鄉(xiāng)巴佬,村里的困難你知道的,等我們開個會,會給阿明一些補助,也是村里的大事?!庇洲D(zhuǎn)身對阿明說:“好好念書,別記掛家里,將來在北京工作當(dāng)領(lǐng)導(dǎo),多為百姓干事?!彼闹⒚鞯募绨颍铝艘淮疅熑?,邁著八字步走了,像戲文里的“七品芝麻官”般退堂而去。
晚上,油燈下,外婆說起包了二十元給阿明的事,外公忙說要的,北京那地方啥都要錢買。舅舅讀了父親的來信,信不長,兩件事,讓舅舅參加今年的征兵,爭取下半年參軍;還有就是父親換防了,這次去杭州,看樣子是長期了,給我聯(lián)系了杭州的幼兒園,月底讓舅舅坐火車把我送過去。信讀完,一時間大家也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聽起來,我和舅舅將有新的前程可奔赴,值得開心。外婆外公卻情緒有些低落,外婆拍了下我屁股,沒好氣的說:“走吧走吧,走了才好,省的在家踢手伴腳!”外公沖我做了個鬼臉,努著嘴,看來他們是真不要我了,父親這封信來的真是及時。
我生氣了,轉(zhuǎn)頭去睡,睡的迷迷糊糊的,聽見外婆小聲在說:“當(dāng)初說了,不幫他們帶小孩,不帶的,你非說得幫他們,現(xiàn)在可以打醬油買煙了,說走就走了,心里舍不得這丫頭?!?/span>
“老太婆,孩子總要跟父母的,哪里留的住,只要孩子好,就算熬了這把老骨頭去燒火,我們也干啊?!蓖夤f著。
“只是,這家里一下就冷清了,真怕不能習(xí)慣?!蓖馄乓矞蕚渌?,她把煤油燈調(diào)暗,慢慢的脫衣服,我看她墻上晃動的影子,也傷心起來。
“丫頭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了,一天到晚這么瘋來瘋?cè)ヒ膊恍校确偶?,捎信讓她們回來就好。”外公寬慰著,聲音是我從沒聽到過的溫和。
“這當(dāng)兵的當(dāng)兵,讀書的讀書,你要值夜,這家里,走進走出就剩我一人了”外婆道。
“老太婆,等小子當(dāng)兵了,咱倆也坐那火車去看他去,再到杭州看你女兒女婿?!?/span>
“好是好,火車咱也沒坐過,咱也去試試?!?/span>
“對了,聽說這坐火車小孩也得買票,一米以上就得半票呢?”
“丫頭有一米了嗎?”
“過年時給她裁衣服時量過,快三尺嘍”
“那就得多花一元錢吧,能買兩斤豬肉呢,這丫頭能吃,肯定超了呵?!蓖夤ζ饋?。
“那怎么辦,不然明天看看,超過了也沒法子啊,要是剛好,就叫她縮縮脖子吧!”
外婆“嘻嘻索索”在我身邊躺下,我猛的轉(zhuǎn)臉過去,把他倆都嚇了一大跳:“我不要坐火車,也不要縮脖子,不要去杭州,也不要幼兒園,我不要和你們分開!”我扎進外婆的懷里,她胸部稀薄,肋骨清晰,瘦的扎人,她也被我扎的說疼,疼的淚花閃閃。而我第一次感受到將要骨肉分離的那種痛。
據(jù)說,我也算跳了龍門了,和阿明哥哥一樣,成了城市戶口。我后來想,那天的蛇,回過頭來一定是告訴我什么的,我當(dāng)沒看見就好了,就可以永遠留在鄉(xiāng)下,永遠伴著外婆。
我后來是這樣子離開的,因為個子剛好一米,如果這也算考試的話,我得了一百分??晌乙恍南胧∵@一元錢,好讓外婆換兩斤豬肉吃。過檢票處時,我弓著背、縮起脖子,像一塊布料貼在墻上量個子,檢票的伯伯不斷叫我站直站直,我仍憋著暗勁縮著,沒超過一米,如愿以償?;疖嚿希途司藬D在一張座上,看著呼嘯遠去的寧波,嚼著外婆煮的茶葉蛋。舅舅好奇的問我:“真有你的,剛才尺子上還差一截呢,你怎么做到的,?。≡趺醋龅降?”
“向外公學(xué)的!啊......”那個奇妙的下午,外公駝著背,一個筐我,一個筐大米,一條扁擔(dān)的挑進春光,陽光斑駁,風(fēng)路過竹林.....
后記
我后來再也沒有長時間再回過雅莊,我成了杭州城里,那個小手背在后面,坐的端正的乖孩子。之后幾年,外公外婆相繼去世,阿明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校,九十年代去了美國,在美國大學(xué)里教書,我一直沒再見過他。阿明奶奶在他上大學(xué)的第二年生病去世了,她的病早在一年前有了征兆,一直默默忍耐,就怕誤了孫子學(xué)習(xí),更怕花錢,鄉(xiāng)村里這樣的老年女性為之不少,似乎她們的一生從來不是為自己活的,臨走時也并無遺憾。
瑞豐舅舅和他母親一樣,沒能等回他的父親。在他最后幾年,大概得了抑郁癥,閉門不出,一天只吃一頓。他的父親成了一個懸而未決的謎,連他自己的死也成了謎,死了幾天后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抽屜中有拆開的心臟病藥。他父母結(jié)婚照隨他幾件衣物火化了,這樣最好,他們終于都等到了。后事是由四鄰湊錢辦的,記發(fā)出了大頭,國家對抗美援朝老兵每月有幾千元補助,記發(fā)日子過的舒坦,晚年依然愛喝小酒,偶然會犯迷糊,總覺的祥花嬤嬤還活著,讓她炒出下酒菜來對飲。
一路緊趕慢趕,趕在“落財”吉時前,我到了雅莊,如果不是清河,依然如綢緞般穿村而過,幾乎都要找不到童年記憶中的那些院門,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升日落,生命最初的美好時光。
姑婆家院門口的迎春花開的猛烈,嶄新的芬芳吐蕊,美好將以另一種方式無欲無求溢出,蕓蕓眾生,欣欣向榮,何必傷懷于輪回,這一切自然的存在,讓它去塵歸塵土歸土吧!
“吉時到!孝子賢孫送財嘍!”施家橋邊的那個院門,一時鑼聲喧天,鞭炮齊放,紅屑滿天飛,如一群蝴蝶撲楞,別有一番喜氣洋洋,仿佛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正跨單車遠行一樣。
(國畫為作者原創(chuàng),編者按)
---------------------------------
官方微信:shu2016816
蕭山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第一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