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不是國學(xué)專家，只是喜愛中國古典文學(xué)，對中國古典哲學(xué)思想感興趣，此文絕無教導(dǎo)別人的意思，只是把我和女兒讀《莊子》的過程和感想簡要記錄下來，如果有讀者覺得有可借鑒之處，想在家教孩子讀《莊子》，請先閱讀專業(yè)學(xué)者對《莊子》的注解和評論，對《莊子》有系統(tǒng)了解后進(jìn)行?！?br>
我喜愛中國古典文學(xué)，詩詞小說散文和戲劇都很喜歡，但稍讀多了之后，不滿足于僅體會辭藻和意境之美，希望更多領(lǐng)略杰出古人的思想之美，也希望能從古典作品里獲得更多人生智慧，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理解不能深入，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的閱讀是跳躍式的，這兒讀讀，那兒讀讀，沒有系統(tǒng)了解中國古典文學(xué)，尤其是中國古典思想的主流：儒家與道家，只是從別人的注釋或轉(zhuǎn)述中知道了一點兒皮毛，不讀原著，不比較專業(yè)學(xué)者的著述，如何了解中國思想的源頭和脈絡(luò)？如何真正讀懂后來的陶淵明、李白、杜甫和蘇東坡？
我女兒今年九歲，上四年級，因為一直在英文學(xué)校就讀，她中文不太好，我大概兩三個月前開始在家輔導(dǎo)她中文，吸取我自己學(xué)中文的教訓(xùn)，我希望孩子的中文學(xué)習(xí)不僅限于辭藻意境的學(xué)習(xí)，不一味追求趣味或?qū)嵱茫Ｍ苣贸鳇c笨功夫和耐心，以思想史和文學(xué)史的前后順序從源頭開始學(xué)中國古典思想和文學(xué)，目標(biāo)是提高孩子提高中文閱讀和表達(dá)能力，提升中文的審美能力，吸取古典思想中的精華，和了解中國的文化歷史。這些目標(biāo)很大，沒有一個容易實現(xiàn)，而孩子在家里額外學(xué)習(xí)中文的時間有限，孩子的中文基礎(chǔ)薄弱，年齡也小，所以我的計劃是循環(huán)式的學(xué)習(xí)，先簡單淺顯的過一遍文學(xué)史，輔助哲學(xué)思想的學(xué)習(xí)，隨著孩子年齡增大，再來幾遍從古至今的學(xué)習(xí)，逐漸增加哲學(xué)思想的學(xué)習(xí)，慢慢從我的教學(xué)為主變成孩子自主學(xué)習(xí)為主。
所以我們一開始選學(xué)了中國的詩歌源頭《詩經(jīng)》中的十首詩，讀了第一位大詩人屈原的《楚辭》中的兩段，比較了《詩經(jīng)》和《楚辭》的不同風(fēng)格，選學(xué)了《道德經(jīng)》中的幾段關(guān)于無和道的觀點，然后開始讀《莊子》。我們已經(jīng)選讀完《莊子》，現(xiàn)在正在讀《論語》。
先讀《莊子》不是覺得莊子思想高于孔子，而是因為《莊子》中有很多寓言，可以由此入手，孩子更易于理解，而且兩者雖然有重合，但側(cè)重點不同，莊子注重一個人作為自然個體的精神獨(dú)立與自由，孔子更注重一個人作為社會中的一員的道德和人格修養(yǎng)。儒道互補(bǔ)，但中國歷史上向來盛世儒家思想占上風(fēng)，衰世則道家思想占上風(fēng)。在當(dāng)今中國，我認(rèn)為一個人應(yīng)先建立個人精神上的獨(dú)立性和自由，再探討如何做一個社會人更為合適。
《莊子》中雖然有寓言，但是書中的說理部分其實比《論語》更為難懂，我讀了清人王先謙集解的《莊子》，也讀了錢穆、馮友蘭和李澤厚關(guān)于莊子的論述，對于《莊子》的考據(jù)和解釋，不同人有不同的見解，我不敢說我讀懂了《莊子》，只能說喜歡莊子的精神，把我喜歡的部分和對莊子的理解說給女兒，希望女兒也能喜歡《莊子》。鑒于女兒的情況，我個人也對《莊子》見解不深，所以我?guī)饕x《莊子》中的寓言，以寓言討論沒有讀的說理部分。
在讀《莊子》之前，我先和女兒看了春秋和戰(zhàn)國時期的地圖，解釋了春秋戰(zhàn)國的時代背景，周王室衰落，諸侯并起，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手工業(yè)得到發(fā)展，人們不再被束縛在井田制中，新舊貴族更替，商人階層開始發(fā)展，人們開始懷疑、反思舊的政治制度和思想，百家興起，我給女兒簡略講了儒家、道家、法家和墨家的代表人物和主要觀點，讓她對《莊子》一書的背景有一個大致的概念。
我認(rèn)為《逍遙游》是《莊子》的精神內(nèi)核所在，所以我們對《莊子》的學(xué)習(xí)以《逍遙游》開始，又以《逍遙游》結(jié)束。
我們先讀了《逍遙游》的開頭關(guān)于鯤鵬的部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yùn)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洱R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莊子.逍遙游》
這段話非常形象，幾乎不用解釋，孩子就能想象鯤鵬那種遨游天地的逍遙。這段話闡明了莊子的理想：像扶搖九萬里的大鵬鳥一樣逍遙物外，游于無窮，自由獨(dú)立。與這種鯤鵬逍遙自由的狀態(tài)相對比的是整日低頭啄食，營營碌碌，滿足于在枝叢間跳躍的普通鳥兒。莊子熱愛生命，不希望自己的生命在拘束茍且中渾噩度過，他希望于天地精神相往來，超越生死與物我的界限，獲得超凡的自由。
然而莊子如何去追求這種自由呢？
我們隨后讀了莊子釣于濮水這段：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em>- 《莊子.秋水》
由這段我們知道莊子無心富貴，莊子所在的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亂頻繁，禮制敗壞，做官要奉迎上級，壓迫百姓，莊子寧愿過簡樸的生活，像烏龜快活的爬在泥里，遵循自己的意愿生活。
在《莊子》所有的寓言中，這是我女兒最喜歡的一個，寥寥數(shù)語，人物的形態(tài)舉止皆可以想象，比喻巧妙，小朋友一下子就明白了。
在讀《莊子》的時候，把莊子的觀點和其他學(xué)派的觀點進(jìn)行比較或關(guān)聯(lián)，孩子會有更深的理解，比如講這段，可以聯(lián)系孔子的觀點：“不義而富且貴，與我如浮云“或老子的”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這三個觀點并不完全相同。我女兒很喜歡莊子的這個故事，但老子的簡潔表達(dá)更容易背誦。
與釣于濮水的故事類似的還有這段：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庇谑腔葑涌?，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莊子.秋水》
莊子喜歡以比喻和對比來說明觀點，富貴對于莊子像是一只貓頭鷹珍視的爛老鼠，他根本看不上，因為他像鳳鳥一樣有更高的追求。上周末我和女兒在南京時，看到路邊遍植梧桐樹，還和她又說起了這個故事。
讀了莊子拒絕富貴的故事后，我們讀了莊子借粟于監(jiān)河侯這段：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監(jiān)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敝茴櫼?，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 魚之肆！”- 《莊子.外物》
《莊子》里面的寓言故事每一個都是很好的古文學(xué)習(xí)范本，但我們讀這個故事，主要是說明莊子的逍遙游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很難成為現(xiàn)實，但對于自由的追求依然需要而且值得堅持。莊子拒絕做官，卻不免窮困，需要借粟，精神上的自由需要不役于物，如果心中欲念很多，不能跳出貧富的執(zhí)念，就難得自由。道家和儒家都提倡無欲。這段故事也證明了孔子的“求仁得仁，又何怨？“，你要追求自由，就要接受這種追求需要付出的代價。
莊子追求逍遙游，需要不役于物，不以富貴為念，還需要了解宇宙的大道，突破物我和生死的局限。
所以，我們又讀了秋水這段：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吾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北焙Ｈ粼唬骸熬懿豢梢哉Z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 《莊子.秋水》
如果一個人若以自己有限的人生和視角來看世界，他理解的世界是狹隘的，甚至是錯誤的，就像河伯沒見到北海時，以為自己很大，只活一個夏天的蟲子也沒有辦法理解冰，但如果脫離自己有限的眼界，從宇宙的無限視角來看，天下萬物有大有小，各個不同，事物日新變化，沒有最大，也沒有最小，在無限宇宙中，萬物平等，不比較、羨慕和執(zhí)迷長短、利害、大小、壽夭 ，才能在精神上 游于無窮天地。
這是莊子關(guān)于齊物的觀點，《齊物論》那篇比較難以理解，而以秋水的寓言來解釋，女兒大致能夠明白。
莊子關(guān)于物我之分的寓言還有著名的夢蝶故事：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
莊周夢蝶是個浪漫的故事，后世文人經(jīng)常在詩詞中用到這個典故，像李商隱的“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化杜鵑“和陸游的“但解消搖化蝴蝶，不須富貴慕蚍蜉?！钡械娜藦闹懈杏X到物我兩化的愉悅自由，有的人卻感受到人生如夢的虛幻失落，理解各個不同，我對女兒解釋說：蝴蝶和莊子都是宇宙中從最初的無中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兩個是不同的東西，“必有分矣“，但按莊子的觀點，所有萬物都是宇宙中運(yùn)行的氣所化，在不斷的變動中，所以莊子在夢中發(fā)覺自己和蝴蝶其實化為一體。莊子認(rèn)為萬物同源而平等，消除物我比較與局限，將自己置身在無窮變化的宇宙中，這是他得到自由的途徑。
不為物役，突破物我局限，還要突破生死的大問題，才能達(dá)到莊子向往的逍遙游境界。
所以我們隨后讀了下面這段：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葑釉唬骸芭c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dú)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莊子·至樂》
在解釋這個故事之前，我先和女兒讀了《至樂》篇的開頭第一句：“天下有至樂無有哉？“這個故事解釋了莊子（或后世莊子門徒，因為《莊子》不全是莊子所著）對哀樂的態(tài)度，“死生驚懼，不入乎胸中（《莊子.達(dá)生》）“，才得至樂。生死是人生中最難突破的認(rèn)知界限，以生人的有限經(jīng)驗難以推知死后的狀態(tài)，所以人們會害怕死，因為怕死，生出憂慮。如果像莊子這樣，置心神于無限宇宙中，看到生命的始終變化如同四季運(yùn)行，人死了只是睡在了天地的巨室中，無須悲哀，由此，不為情累，達(dá)到逍遙狀態(tài)。
莊子另一個關(guān)于生死的故事是：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wù)咚妻q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fù)為人間之勞乎！”-《莊子·至樂》
這個故事不僅說人死只如季節(jié)變化，依然存于宇宙中，還進(jìn)一步說死后免于生前的勞苦憂懼，比生前更快樂。女兒不喜歡這個故事，她認(rèn)為生還是比死快樂。我也認(rèn)為這個故事不符合莊子等同生死的觀點，不過這個故事很有意思，而且可以讓孩子看到戰(zhàn)國時期人們的生活煩惱，所以還是讓女兒讀了。
讀了以上故事，好像莊子是個無情無欲的人，其實不是，我喜歡莊子，就是因為他有情但不累于情或欲，他不像老子想讓人們“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qiáng)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莊子熱愛生命，才向往逍遙游，他的逃返自然是高度的智慧與思考后的選擇，他不反”知“，他提倡”小知不及大知 （《莊子.逍遙游》）“。
所以我和女兒還讀了下面兩個故事：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被葑釉唬骸白臃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em>- 《莊子.秋水》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yùn)斤成風(fēng)，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zhì)死久矣?！曰葑又酪?，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em>-《莊子.徐無鬼》
魚樂的故事反映了莊子愛好自然，看到魚游的姿態(tài)推想魚的快樂，心中無情的人怎會有這樣的推想？而第二個故事說明莊子與惠子的友情，雖然莊子等同生死，但正如前面他妻子死后那段中提到的：“是其始死也，我獨(dú)何能無概然！“，他并不像佛家斷情滅欲，他是一個看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以天地?zé)o限大美超越有限人生的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和藝術(shù)家。
但如果將莊子與儒家相對比，他的人生態(tài)度確實沒有儒家積極，我覺得這是因為他非常關(guān)注個人自由的傾向?qū)е碌?，也是由于他身處亂世導(dǎo)致的。 莊子也知道他的逍遙游只是理想，他依舊不得不生活在現(xiàn)世，面對現(xiàn)實的不得已，所以《逍遙游》后仍有《人間世》這篇。
關(guān)于這點，我和女兒讀了關(guān)于山木的這段：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狈蜃映鲇谏剑嵊诠嗜酥?。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莊子.山木》
世事混亂，圣人都難以全身，那么究竟是顯露才能還是應(yīng)該隱藏才能呢？在上面的故事中，大樹不成材得以天年，鵝因為不能鳴而被宰。莊子認(rèn)為藏和不藏都不是正確的選擇，應(yīng)該順乎天然，不滯于任何一端，但究竟如何才是順乎天然呢？
于是，我和女兒又讀了楚狂笑孔子這個故事：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莊子.人間世》
由這段可知，身在亂世，天下無道，圣人難以成就功業(yè)，僅僅求生而已，如果非要顯露才德，給人指路，將招來危害，正如山木因為材質(zhì)好，才被人砍伐，漆樹有用，所以被人割，所以莊子還是偏向于藏才和無用，孟子說：“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這前半句其實和莊子的觀點相似。但儒家還是追求挽危世、濟(jì)天下。孔子在亂世中周游列國，想恢復(fù)禮制，傳播仁德，幫助施行仁政。所以同在辛亥和民國的亂世，一些文人比如鄭振鐸認(rèn)為莊子消極，而孔子是勇于濟(jì)世的圣人，錢穆認(rèn)為莊子是消極的”藝術(shù)人生“，而孔子是剛勇的”道德人生“。
但莊子面對人間世的困境，并不全然消極退避，他的態(tài)度是安時順處，臨難不懼。
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dāng)?shù)匝，而弦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dāng)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dāng)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jìn)，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em>-《莊子.秋水》
《莊子》中經(jīng)常提到孔子，有時貶低，有時贊揚(yáng)，但如果莊子不是高看孔子，又怎會經(jīng)常以他為比喻，闡述自己? 上面這個故事不一定真實，但可以看出莊子（或莊學(xué)后人）對孔子的贊同。
最后一天的閱讀，我和女兒又回到了《逍遙游》，正如我們開始讀《莊子》是讀《逍遙游》的第一段，我們結(jié)束讀《莊子》是讀《逍遙游》的最后一段：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 眾所同去也?！鼻f子曰：“子獨(dú)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 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機(jī)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 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 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莊子.逍遙游》
這段話又談到大小境界之別、有用無用之爭。莊子不愿像眼界狹小的野貓，混世逐利，也不愿像嫠牛空有其大，木然空存，他希望自己像一棵無用的大樹，不為無害，不為物或人所用，逍遙游于四海之外?！肚f子》這本書沒有雞湯，沒有實用知識，也正像這段文字里不中繩墨的樗樹，但這種于實際生活的無用卻對我們的精神生活大有用，讓我們覺察商業(yè)社會的物役之累，看到宇宙的大道之美，超脫世俗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的狹隘，在精神世界的“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span>
和女兒讀《莊子》對我來說是很大的享受，為了讓孩子喜歡，我們這次讀，以故事入手，避開了論理部分或者生字太多的故事，我沒有要求女兒背誦讀過的故事，主要是因為她中文不好，不想第一遍讀難度太大，只是讓她抄寫一遍讀過的故事，記住每個故事中幾句重要的話，每次講解之前先問問她自己的理解，講解之后再問問她的感想，聯(lián)系生活中的例子再討論一下，小朋友的角度和看法會和原著不同，也和我不同，很多時候也很幼稚，但這是她自己的理解，也不能突然拔高，所以還是鼓勵她多想多說。
比起現(xiàn)在讀的《論語》，女兒更喜歡《莊子》，《論語》質(zhì)樸的文字風(fēng)格更像《詩經(jīng)》，《莊子》汪洋恣意的風(fēng)格更像屈原，更符合小朋友的審美吧。
女兒已經(jīng)忘了《莊子》故事的文字和細(xì)節(jié)，但她記得故事的大體內(nèi)容，對莊子的思想有了大概的印象，在后面的閱讀中，尤其是對比《論語》，講魏晉清談，閱讀陶淵明、李白和蘇東坡的詩作時，我們還會遇到莊子，在不斷的聯(lián)系對比中，希望她會有深一點的理解。
最后一點感想：在讀《莊子》的過程中，我有時想：可憐天下父母心。做父母太想把自己認(rèn)為好的東西給孩子，孩子卻未必領(lǐng)會或記得，但做為父母，只能盡心，如果總是糾結(jié)對孩子的教導(dǎo)是否能夠產(chǎn)生多大的效果或影響，恐怕會束手束腳，左右無從。
（《莊子》中有很多生僻字，可以到古詩文網(wǎng)
https://so.gushiwen.org/guwen/book_26.aspx，選中不認(rèn)識的字，就會出現(xiàn)詞典功能，標(biāo)出讀音和意思，也可以直接查字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