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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奢望上一線打仗的舅姥爺,還特別好酒。
這個毛病是他與舅太爺出診時染上的。那時,在故鄉(xiāng)黃安,每逢出診時,遇到天氣寒冷,或是天黑一個人怕走夜路,再或是碰到富有人家,舅姥爺一般都要喝酒。因為喝酒可以御寒,可以壯膽,可以飽餐陶醉一次……
在國民黨隊伍當(dāng)兵時,舅姥爺與勤務(wù)兵張德貴經(jīng)常喝酒。那時,隊伍里的兵上了街,經(jīng)常明仗直搶,因此舅姥爺隨時可以喝到。參加紅軍后,他一年也難得喝一次,但只要遇上一次,他必定會醉一次。
舅姥爺有時在為戰(zhàn)士治療時,聞到酒精味,有時鼻子會不由自主地抽動一下,但他自己會搖搖頭,作罷。
有一天,部隊打了勝仗,繳獲了一些當(dāng)?shù)氐木?。團(tuán)長讓人拿送了一些給醫(yī)療隊來,還沒開飯,舅姥爺便盯上了。
當(dāng)連長宣布開飯時,舅姥爺不吃菜,幾乎是抱著酒喝。結(jié)果,連隊里的飯還沒吃完,大家發(fā)現(xiàn)舅姥爺不見了。
有個兵說:“周大福……是不是逃跑了呢?”
正在喝酒的連長一聽嚇壞了,周大福要是跑了,那還了得?
他一聲令下:“趕緊的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大家慌亂起來。結(jié)果,剛走出營地,便看到地上躲著一個人,一翻身,果然是周大福!
“報告連長,他喝醉了!”
連長笑了:“就這點酒量,還好這口?”
大家接著喝。剩下的酒,連長說:“都給周大福!”
于是,那幾天,舅姥爺幾乎天天晚上醉。
他一醉,差點耽誤了急救傷員的治療。連長批評他,他只是笑嘻嘻的,說:“誤不了事,誤不了事……”
那時整個連隊都知道,只要有酒,都要給周大福這個半仙留著,不然,他與你急。
但有一段時間,嗜酒如命的舅姥爺,突然聽說滴酒不沾了。
這話放在今天,打死我們也不相信。但一直到舅姥爺回鄉(xiāng)前,他真的不沾酒了。這是真的。
舅姥爺在部隊上戒酒的原因,是為了鐵蛋。
十四歲的鐵蛋,與十八歲的舅姥爺相識后,經(jīng)常跟在舅姥爺屁股后,幫他遞這遞那,成為舅姥爺?shù)男褪帧?/span>
看到舅姥爺喜歡喝酒,鐵蛋動了腦筯。他當(dāng)吹號員,與許多軍團(tuán)長都熟悉,沒事時去首長那里蹭酒。
“首長,行行好呀,把你的酒分一點給衛(wèi)生隊啊?!?/span>
“小鬼,要酒做么事?莫非你這么小,就成了酒鬼?我們紅軍可不歡迎酒鬼啊?!?/span>
“報告首長,是給衛(wèi)生隊的傷員用啊。沒有碘酒,傷口有時化膿,有酒消毒,好得快?!?/span>
首長笑了。于是,酒也被鐵蛋弄到手了。
他將酒拿回來,對舅姥爺說:“這是某某的,好酒,可以給傷員擦洗或消炎;這是某某某的,酒稍差些,喝起來還有味道……”
舅姥爺兩眼放光,哈哈大笑。
酒稍上頭,他便與鐵蛋吹噓起行醫(yī)的經(jīng)歷。
“有一次,你知道不?你當(dāng)然不知道,那時你小嘛。我給我們黃安縣某某村的一個人手術(shù),你知道不?他急性闌尾炎,痛得滿地滾,但沒有麻藥,嘛也沒有。就一把刀,我放在火上燒,燒紅了,你知道不?然后呢,我就按照書上說的,把它割了。你相信不?肯定不相信,但是真的。后來病人好了,還給我送了一塊臘肉。你知道不?我父親也不信,但事就在那擺著。父親說,你從來沒有做過手術(shù)呀。我說,我沒有做過人的,但做過豬的,我在豬身上試驗過。他們都不知道啊。我那時想當(dāng)個名醫(yī),你知道不?我要超過我父親啊……”
舅姥爺話匣子一打開,便沒完沒了。往往是月上三更,鐵蛋的磕睡已經(jīng)起了,雙眼皮打架。舅姥爺卻還在自講自說。
一個說自己的,一個睡自己的,他們聊得挺開心。
可惜好久不長,鐵蛋傷好后迅速回到了部隊。
走的那一天,鐵蛋對舅姥爺說:“周半仙,等我上了戰(zhàn)場,我一定要給你弄瓶好酒喝?!?/span>
舅姥爺依依不舍,拉著鐵蛋的手送了好遠(yuǎn)。
他們都哭了。
那是舅姥爺在外面,第一次為一個不是親人的人哭。
他送了一程又一程,還舍不得分開。
團(tuán)長趙向前說:“革命戰(zhàn)友的友情,就是比山高,比海深呀!”
他又說:“但是,鐵蛋要上前線了,周大福你也要救傷員了。別磨磨磯磯的。革命隊伍不能磨磯,磨磯怎么能打勝仗!”
他們終于分開了。鐵蛋抹著淚走,舅姥爺抹著淚回。
舅姥爺說:“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的。”
舅姥爺沒想到,這卻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戰(zhàn)士們說,鐵蛋在連隊吹號,那是學(xué)得相當(dāng)?shù)目?,雖然他不懂音律,但只要你哼出歌來,他的號聲便能馬上跟著來了。因此,每遇到戰(zhàn)斗,大家都在等他吹沖鋒號。
真是一個好苗子??!趙向前團(tuán)長對人說。他特別喜歡部隊每次沖鋒時,鐵蛋能將“滴滴打滴滴……”的號聲吹得格外的響亮,那是多么的激昂、多么的撩動人心啊。
的確,只要鐵蛋一吹號,那號聲刺入耳孔,撞進(jìn)鼻子,讓男人們?nèi)矶佳悍序v,仿佛腳下踩了個風(fēng)火輪,戰(zhàn)士們不顧千難萬阻,只是一個勁地往前沖。
沒想到,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一顆子彈擊中了鐵蛋。
當(dāng)他被送到舅姥爺?shù)尼t(yī)療隊時,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舅姥爺見到鐵蛋,淚水馬上流了下來。
他呼喊著他,他親吻著他,他擁護(hù)著他,但是,鐵蛋再也沒有醒過來。
一個戰(zhàn)士將一個小鐵瓶交給舅姥爺:“這是鐵蛋死前,說一定要交給你的。他放在身上藏了好些日子了。”
舅姥爺沒有打開,他接過來,便知道那是一盒酒。
那個小鐵盒的酒,直到后來過草地,酒老爺從來沒有打開,更沒有嘗過。
舅姥爺只是哭。
哭得昏過去的舅姥爺,再也沒有沾酒。至少有三個月的時間,他都陷入悲傷之中,很少與人說話。
沒想到,有一天,團(tuán)長趙向前頂著黑夜來帳篷里找他。
趙團(tuán)長大聲喊:“周大福,我來了!”
舅姥爺在給傷員治療呢。他啊了一聲,頭都沒有抬。
團(tuán)長有些失望。他來到舅姥爺?shù)纳磉?,說:“周大福,我給你帶什么來了?猜猜。”
舅姥爺說:“你能帶什么來?少給我?guī)麊T來,就是萬幸?!?/span>
團(tuán)長說:“你還是猜猜?!?/span>
舅姥爺猜不出。
趙向前說:“真沒趣?!?/span>
說完他從屁股的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來,說:“你看……”
還沒說完,團(tuán)長趙向前便迫不及待地用牙咬開瓶蓋,只聽牙齒咯啷一下,接著聽到咕噥一聲下去,一口酒已下了肚子。
一股酒香飄散開來,團(tuán)長趙向前還以為舅姥爺會與他搶酒呢。但舅姥爺只是看了一眼,不說話。
趙向前說:“周大福,瀘州老窖呀,這可是一個川軍逃跑時丟了的?!?/span>
舅姥爺說:“我已經(jīng)戒酒了?!?/span>
趙向前不相信。他說:“你會戒酒?那就像我們不想打仗一樣,可能嗎?”
舅姥爺說:“我真的戒了酒。真的?!?/span>
團(tuán)長沉默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不說話了。
等舅姥爺包扎完傷員后,團(tuán)長趙向前又笑了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這些川軍,上戰(zhàn)場時不是喝酒,就是喝雞血,有的也喝豬血牛血,還有的,吃鴉片!不吃鴉片打不了仗!”
舅姥爺好奇地問:“團(tuán)長,他們?yōu)槊词乱染坪蛣游锏难???/span>
團(tuán)長笑了:“還不是迷信!喝酒可以壯膽呀,他們被紅軍打怕了,借著酒勁往前沖,怕中槍,認(rèn)為喝動物的血可以避邪呢!”
舅姥爺說:“能不能弄一些鴉片來呢?”
趙向前說:“要那干啥?”
舅姥爺說:“有些戰(zhàn)士實在是太痛苦了,聽說吃那可以減輕一些。特別是手術(shù)時?!?/span>
趙向前說:“可以試試?!?/span>
說完,舅姥爺將團(tuán)長趙向前剛才喝的酒慢慢收回來,對他說:“團(tuán)長,這個不能浪費(fèi)呀。傷員用得著?!?/span>
趙向前說:“你喝吧……是專門給你帶來的?!?/span>
舅姥爺搖搖頭說:“還是留給傷員們喝吧,可以鎮(zhèn)痛呢?!?/span>
他真的不再喝酒。這一點讓團(tuán)長趙向前沒有想到。
趙向前豎起大拇指說:“周大福,這下你有些像個紅軍戰(zhàn)斗員了!”
舅姥爺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要向團(tuán)長學(xué)習(xí)……”
過了幾天,團(tuán)長趙向前真的從前線弄回了一些鴉片。但他規(guī)定:“只能給重傷員鎮(zhèn)痛時用!”
趙向前說:“周大福,你曉得啵?那些川軍,吃了這個能打一會仗,但吃多了,就沒了戰(zhàn)斗力!這東西可不能放開!”
舅姥爺說:“團(tuán)長,你放心吧。我有適項(分寸)”。
舅姥爺想不到,許多年后,當(dāng)革命勝利了又遇上運(yùn)動時,他因為給傷員吃過鴉片,此事還作為罪狀之一挨過斗呢。
那時中國已沒有鴉片。但那些斗他的人問他吃鴉片的感覺。舅姥爺說:“那就是騰云駕霧,欲死欲仙,最后重重落在地上,卻輕如羽毛!”
紅色小將們不懂,還挖根問。
舅姥爺說:“弄些酒來,我表演給你們看?!?/span>
小將們還真的給舅姥爺弄了一大壺酒來,舅姥爺就著地瓜,開始飲酒,當(dāng)一壺酒見底,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歪歪扭扭,像個小丑,才幾步就倒在地上,還扭過頭說:“吃了鴉片,就是這樣的……”
說完,舅姥爺?shù)乖诘厣?,竟然睡著了。那些小將們拿他沒法,踢他幾腳,見沒有動靜,便只好又去斗別人了。
一直到去世前,舅姥爺可能什么都缺,就是從此再也沒有斷過酒。只在餐桌上有酒,每次都會酩酊大醉。(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