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在鼓浪嶼晃蕩，所以對鼓浪嶼時常有些新想法，比如今天路過漳州路，我就對林語堂的愛情有了新發(fā)想。
林語堂出生于漳州一個窮人家庭，他的父親是基督教徒，我以為，這是當(dāng)時他們家唯一的亮點，那時候，信洋教在貧下階層還不是能被廣泛認(rèn)可的行為，但它帶來的好處是可以接近西方先進(jìn)的想法，對窮苦人來說，它還有一個好處，那也許是改變命運一條走得通的路。
我相信林語堂的父親皈依耶穌不僅出于虔誠的信仰，也有一份改變命運的強(qiáng)烈欲望，這并不矛盾，如果上帝愛人不分洋人和中國人，他也應(yīng)該讓中國人可以過體面的生活。
林語堂的父親后來成為牧師，和傳教士一起舉家遷到鼓浪嶼，因為家境不佳，“窮牧師”一直是人們對林語堂父親的形容，“窮牧師的兒子”則成了林語堂身上的標(biāo)簽。
林語堂在鼓浪嶼上了教會辦的學(xué)校，從養(yǎng)元小學(xué)到尋源書院，他在這里完成西式的中等教育，并順利考入也是教會創(chuàng)辦的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林語堂父親的虔誠果然換來上帝的恩澤，窮牧師家里飛出了金鳳凰，用中國話說，這是福報。
故事從上海開始。在圣約翰大學(xué)，林語堂和一起來自鼓浪嶼的陳、廖兩大世家的子弟成為同學(xué)，林語堂天資聰穎，很快在學(xué)校嶄露頭角，雖家世不抵，但才華不讓，他在和陳、廖兩家的子弟打交道時并沒有自慚形穢。
更妙的是，林語堂頗具文人風(fēng)流的灑脫受到在上海圣瑪麗亞女校就讀的陳家小姐陳錦端的注意，兩人一來二去暗生情愫，開始花前月下地?zé)釕倨饋?。最妙的是，陳錦端的兄長們也樂于撮合這件好事，一切都那么美。
彼時的廖翠鳳，同樣在圣瑪麗亞女校就讀，不過好事與她無關(guān)，她只是看熱鬧的。
顯然上帝召來了愛神，他們要聯(lián)手制造一出富家小姐戀上窮小子的愛情神話，這和中國“公子落難小姐相救”的劇情如出一轍，你看，古今中外，才子佳人式的愛情套路是相通的。
可惜，上帝和愛神沒有料到他們虔誠的子民，陳錦端的父親陳天恩會出手阻止女兒和林語堂的交往。不知道為什么，上帝和愛神沒有賜予兩個年輕人愛的力量和勇氣，在陳天恩強(qiáng)勢地以“為女兒物色好了金龜婿”的理由下，兩個年輕人幾乎沒有反抗就繳械投降。
也有一種說法，說是陳天恩并不嫌棄林語堂，愿意選他當(dāng)乘龍快婿，只是有個條件，希望他改修神學(xué)，日后專志傳播上帝的福音。林語堂拒絕，陳天恩這才阻止了女兒和他交往。
我更愿意相信這一種說法，在上帝和愛神那里也更說得通，這個年輕人不虔誠，哪能成全他？陳天恩可以這樣向上帝和愛神解釋，上帝和愛神必定只能認(rèn)可，他們大概不會壞了自己博愛而不是專寵的聲譽。
總之，兩個人是散了，陳天恩為了防范死灰復(fù)燃，又出了一招，把林語堂介紹給好友廖悅發(fā)的二女兒，也就是廖翠鳳。陳天恩并沒想到，他這一招，讓本來只是看熱鬧的廖翠鳳麻雀變鳳凰，成了主角。
萬念俱灰的陳錦端只能默默地脫下戲服，此后余生，她再沒站到舞臺中央。
沒人知道林語堂和陳錦端是否互相埋怨過，亦或互相理解了對方，大概是后者吧，他們用祝福代替幸福，各自放手，獨自上路。
廖家倒也認(rèn)可林語堂這個人，只是他的家境成為阻礙，廖翠鳳的母親擔(dān)心女兒嫁過去受苦，頗有些不愿意這門親事。
不過廖翠鳳把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上，上帝和愛神沒垂青于她，她自己給自己制造愛的力量和勇氣，面對家里對她日后生計的擔(dān)憂，她說了一句后來成為經(jīng)典的話：沒錢沒關(guān)系！
大概在看熱鬧的那些日子里，廖翠鳳已經(jīng)不知做過多少次和林語堂相好牽手的夢，她對林語堂的愛慕并不亞于陳錦端，只是當(dāng)時她是灰姑娘，陳錦端是白雪公主，他們在舞臺上相愛，她只能在舞臺下暗戀。
如今時來，她豈會讓運流走，廖翠鳳貌似平愚，卻動如脫兔，愛情這一局，她干脆利落得不像一個世家女子。
林語堂起先并不情愿做廖家女婿，要去相親那天，他竟埋在母親膝下痛哭，是母親一句“兒啊，咱沒得選”的話讓他清醒過來。他沒有任性的本錢，成為廖家女婿對他與其說是屈從，不如說是機(jī)會，他縱然才華橫溢，也得有錢資助力，前路方可少些掣肘。
做廖家女婿不輸做陳家女婿，唯一有遺憾的是愛情差點意思，不過那又不能當(dāng)飯吃，清醒過來的林語堂，比誰都現(xiàn)實。
就這樣，兩個人的親事定了下來，在赴美國留學(xué)前夕，他們在鼓浪嶼的廖家別墅完婚，不久，兩個人帶著廖家以陪嫁的名義資助林語堂的錢資到了大洋彼岸，林語堂負(fù)責(zé)求學(xué)，廖翠鳳負(fù)責(zé)持家。
嫁給林語堂之后，廖翠鳳唯一的角色就是賢妻良母，盡管以她的家世和教育，她可以成為名媛淑女。
新婚之后，林語堂做了一件讓廖翠鳳意外的事，他把結(jié)婚證燒了，說“結(jié)婚證是為離婚準(zhǔn)備的”，用意淺白得很，根本無須解釋。廖翠鳳有沒有感動不知道，至少她認(rèn)可了這件事，并用幾十年如一日的行動回報林語堂淺白的示意，這份回報，不只是讓林語堂現(xiàn)世安穩(wěn)，也允許他在心里劃出一塊私人領(lǐng)地專屬陳錦端。
我有時會覺得，林語堂燒結(jié)婚證的舉動，多少是文人的狡黠，他用貌似專情的做法掩飾自己準(zhǔn)備留情于陳錦端的動機(jī)。倒不是要行偷情之私，而是心里得有一處屬于自己的念想，如此卑微而已，所以或許林語堂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感傷的。
而廖翠鳳是包容的，包容林語堂的心有掛礙，也給自己一份超脫和大氣，她未必會想到這一層，她只是得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后來孩子長大，廖翠鳳有時會對女兒這樣說：你們的父親是愛著錦端阿姨的。這句話，與其說是和女兒講父母的往事，不如說是些些的訴苦。
廖翠鳳這樣的女子自然難得，只不過難得的背后還是有難過的影子，這才真實，我不信廖翠鳳能大氣到不會吃醋，如果這樣的話，反而是她心性不全，而不是大氣?？傊瑤资甑臍q月，她始終合理地摁壓著醋意，即便和女兒訴苦，也是點到為止。
也許作為主角，她實在沒必要過多計較，計較了反而不美。
說回陳錦端，和林語堂的戀愛被父親拆散之后，她并沒有接受父親的安排，而是果決地遠(yuǎn)走他鄉(xiāng)到美國留學(xué)，這回她倒是力量和勇氣兼?zhèn)淞耍上в缅e了地方，她要是把它用到跟父親抗?fàn)幉鹕⑺土终Z堂這一關(guān)鍵章節(jié)，也許事情就不一樣，她還是主角，而廖翠鳳只能永遠(yuǎn)看熱鬧。
可惜沒有如果，陳錦端被自己的命運絆住了，她只好在異國他鄉(xiāng)尋找解脫。從美國回來之后，她獨居上海，后來回到廈門，直到32歲才和廈門大學(xué)著名的教授方錫疇結(jié)婚，沒有生養(yǎng)兒女，一生草草。
不管在美國還是上海，林語堂一家和陳錦端還是保持著來往，陳家和廖家畢竟世代交好，又都受了良好教育，小兒小女的扭捏乃至老死不相往來不在他們的行事作風(fēng)里。
每次陳錦端要來做客，林語堂必鄭重其事，廖翠鳳看在眼里，她的家傳和教養(yǎng)擺在那里，讓她撒潑比讓她笑臉相迎難太多。她把和陳錦端的鼓浪嶼姐妹情份維持得十分得體，至于私底下和女兒訴苦“你們的父親是愛著錦端阿姨的”，那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家的真。
林語堂是大文豪，差點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可他在文學(xué)還有中外文化交流上有多大成就，你我普通人不懂，多數(shù)人大概連他是鼓浪嶼的女婿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寫了《京華煙云》。之所以知道，是《京華煙云》拍成了電視劇，是《京華煙云》以他自己的愛情為摹本，人們想探奇他的愛情往事，也不是他的愛情有多轟轟烈烈，是那一種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悲傷，最容易讓人心生感嘆。
這已經(jīng)夠了，一個文人，他的愛情往事蓋過他等身的作品，這反而更成傳奇。
1976年初，一位親戚上門看望林語堂，言談間提及在廈門的陳錦端，沒想到坐在輪椅上的林語堂一聽到“陳錦端”三個字，竟然站了起來說：錦端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彼時的林語堂已經(jīng)80歲高齡，卻如少年般激情迸發(fā)，他對陳錦端的掛念之深，一生從未減過成色。
這惹得坐在身旁的廖翠鳳忍不住說他：“語堂，不要發(fā)瘋，你不會走路，怎么去廈門？”
兩三個月之后，林語堂就去世了，善終。
林語堂足夠幸運，這位窮牧師的兒子，在動蕩的時代，他的歲月還好，現(xiàn)世也蠻安穩(wěn)，一生順?biāo)臁?/span>
攤開歲月的畫卷，林語堂的一生離不開陳錦端和廖翠鳳這兩個鼓浪嶼女子的成全，陳錦端給他一次失敗的戀愛，成全他寫出《京華煙云》；廖翠鳳給他一次成功的婚姻，成全他沒有身后之憂。
好比是陳錦端給他票房，沒有和陳錦端傷心的戀情，林語堂沖不出這么高的名氣流量；廖翠鳳給他飯票，沒有廖家的資助，林語堂的路不會那么順。同時代的文人雅士，人生像他那樣圓滿的沒幾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