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木石盟:可是一場誤會?
文/又上西樓
不過是因了神瑛侍者的凡心偶熾,便有了絳珠仙草下世為人,為其流盡一生的眼淚,只為報他的甘露之恩。其實回頭細想,這絳珠實在是自作多情!澆花灌草本是侍者的職責,起初自己快枯萎了實屬他失職,后面悉心照料只能算將功補過,本該心安理得地接受就是,何需報什么甘露之恩?絳珠卻是一廂情愿地跟在他后面入了凡塵,并用自己一生的眼淚報了恩--我常常替這仙子捏一把虛汗:你如此報恩,人家需要么?
寶玉是個濫情人,雖然曹翁把這個詞給了阿呆,可是筆者覺得阿呆只配了“濫”字而配不上“情”字。寶玉之情,卻實實濫的可以。且不說釵黛湘這樣的表姐妹,晴襲麝這樣的俏丫頭,就連迎探惜三個姐妹,妙玉這樣的女尼,熙鳳李紈這樣的嫂子,甚至侄媳可卿,哥哥的侍妾等,只看了一眼的襲人表妹,村姑二丫頭,未曾謀面的傅秋芳,一個也不曾少地在她們身上用了“情”。雖然大家都公認他用在黛玉身上的情比別人多那么一點,然而,也不過是澆花灌草的時候,將一點剩水多潑過去而已,又算什么大恩大德?再請注意:此人之情,只要是個女兒都能得到,何貴之有?然而林妹妹并不這么想,不然她也就不是林妹妹了。
為了報恩,這絳珠便投生在一個沒落家族,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非得寄居到他的家里去,陪著笑看別人的天倫,別人的富貴。這報恩的前提條件,是不是殘酷了點?真不知警幻是怎么想的。這也罷了,此后的朝朝暮暮,瑣屑細膩,一刻也不停地啃噬著她敏感的心。她的多愁多病,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前世是株險些枯死的草,后世為人卻自幼飽受塵世風霜欺凌,若樂觀健壯,反為罕事。這一番癡情苦楚若有人共勉,倒也無憾,偏偏那個呆人,怎肯有片刻的時間讓她安生?
從入府的那一天起,便開始為那塊玉鬧。寶玉摔玉,摔的是賈宅的命根子,卻是因為一個遠道而來的小表妹沒有此物。他只道此舉是贊她人品出眾堪配銜玉而生,而其它人呢,怎么不因此事而怪到她頭上。他明明是贊賞她,卻不覺地因為自己的言行置她于難堪之地,最終又算什么呢。此后種種,皆從他的“不留心”上起,造成的無形壓力,卻由她那顆柔弱的心來承擔。這些,他想到么?他想到的,是她病時的苦惱閑時的鄉(xiāng)愁,他可以差人問侯可以為她討點燕窩,如一個蹩腳的醫(yī)生,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終是治標不治本。她所有的愁怨與淚水,皆是為他,甚至她的生命都是因他而來,世俗間的冷眼,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活著為的是自己的心,也為的是他的心;而鳳凰般的他如何知道?
葬花的時候,她哽噎難忍,只為前一夜那并不很大的誤會,她以為他是有意遠著她了。然而她并沒有去指責他,只是用這樣的方式,折磨著自己。字字泣血的詩句,恰好被他聽去。他只道是因花謝傷春,焉知她滴滴血淚都是為了自己?一樣在風中飲泣,她為的是他,他仍然是為他的萬紫千紅,她只是其中之一。想來當春盡花落之時,她想到的是錦囊埋香,而他卻任由飛花逐水流,全不管水流盡頭落花的歸宿如何。他在乎的,只是花開最艷時的美感!于花如此,于人,亦是如此。所以晴雯被攆,病重將死之時,他惜的是她美麗的指甲,說這一病好了又傷好些;而行將死去的人似乎不甚重要了。于晴雯如此,于黛玉,又有何異?
二玉相處的日子里,也有一些靜日玉生香的美好日子。更多的,卻是那些瑣屑的煩惱。互相試探的日子里,黛玉想的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而他,卻屢屢地逆了她的心思,錯會她意,以至再度摔玉大鬧。晴雯撕扇子時,寶玉說,你要撕著玩也可以,只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那掛在他項上的蠢物聽了,不知作何感想?──摔玉,而且是與林妹妹口角相爭不下時當眾摔玉,怎么不講出一通道理來?原來此兄的道理是講給別人的,自己生氣時卻可以不講道理。而他這樣做了,似乎還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而全然不顧自己帶給黛玉的委屈。怨不得紫娟說,姑娘才好些,二爺又來慪了。旁觀者清,可見這林姑娘的煩惱,多是賈二爺沒事來慪的!后來終于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不再頻繁地慪氣了,在病中卻忽然想起差人送兩條舊帕子過去,且不說避不避嫌的話,大晚上的送了這個舊物過去,黛玉若是不解,豈不要惱;黛玉理解此意,偏又要勞心傷情!果然,已睡下的林姑娘又命掌燈,在鮫帕上密密地寫滿了詩句,書中帶言,寫罷了詩,黛玉便腮上通紅,病由此萌。在此之前,林妹妹只是弱癥,而在這夜之后,她的病已成勢,身體越來越差了。想到這一點,我就怎么也無法原諒寶玉!
然而林妹妹是可以原諒他的,無論他做了什么。臉上沾帶著為丫頭們淘澄胭脂的痕跡,她勸他,卻是為怕他因此受嚴父責罰;受了笞杖之后她雙眼哭得像桃兒一般,只說了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吧”,還是為他身上的痛楚,而他,居然不肯說一句寬慰的話使她略微放心,反而任性地說“便為這些人死了也值”。筆者每讀至次,不由冷笑:金釧兒,晴雯,還有芳官,出事的時候,哪一次不是他跑在前面?他能為這些人做的事,不過是死后的憑吊罷了,活著的時候連一句維護的話也不曾說,更別說要他去死!而此時,剛剛挨過毒打趴在床上,卻對著因心疼他而哭得氣噎喉堵的林妹妹,說為這些人死了也值!縱然這句話是他心中所想,也不掂量一下自己能否做到!該說不該說的話,都可以順嘴對著林妹妹說,就因為認為彼此互為知已?他為她做的事情,不過仍是偶灌甘露這樣的小事罷了,硬說是“知己”,我總有些不以為然。想來寶玉這樣的人,打挨得多了,肉體之痛也不甚在乎,他在乎的就是精神享受,包括各種精神痛苦;捱了打,姐妹們?yōu)樗奶郏瑢λ麃碚f就是一件樂事,他樂的是這種特殊的精神撫慰。想來也是正常,神瑛下世為人,原本就是個閑極無聊的小神仙到下界造歷幻緣;石頭墜入塵世,本就是要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xiāng)里受享幾年,而林妹妹帶給他的感覺,堪稱世間的極品感受,他如何能不樂?這個時候哪里還顧得上她哭得傷心不傷心!雖然不贊同程高本黛玉的死因與死法,也基本贊同是“心死淚盡而亡”這個說法。難怪老高最后寫到黛玉死后寶玉再度神游太虛幻境,絳珠仙子對其不理不管不問呢!
回頭想到“木石前盟”,本來就是個誤區(qū)。黛玉曾說,我不過是草木之人,草木二字并列,重點應(yīng)在“草”上,因為絳珠仙草是“草”非“木”;而石呢,是大荒山無稽崖無材補天被二僧道變幻之后攜入人間;二者前世沒有見過,頂多是這石頭聽僧道說過絳珠要下世還淚的事,估計絳珠是沒有機緣聽到一塊頑石的消息,“前盟”之說,是否無中生有呢?金玉緣似乎也沒什么典故:沒人提到神瑛前世有玉,下世后的寶玉口內(nèi)銜的是荒山棄石而非美玉,就算寶釵有金,也不相配。原來木石盟還是金玉緣,都只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也難怪她們最終都需歸屬“千紅一窟”“萬艷同杯”了,她 “哭”出的眼淚,與其它“千紅”的眼淚同匯一“杯”,供這位侍者夢游時作酒足飯飽時飲料一口飲盡。
最后,非常言情地想問問書中人:黛玉,黛玉,如果一切重來,你還愿意為他流盡一生的眼淚嗎?
施恩容易報恩難
拋盡珠淚也枉然
侍者偶灌無情水
豈知絳珠是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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