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春梅的前世今生 ——《紅樓夢》中平兒形象對《金瓶梅》春梅的繼承與超越
作者：稗史書蟲
《紅樓夢》師承《金瓶梅》，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都t樓夢》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較《金瓶梅》更為可觀?！凹t取之于金而紅于金”，《紅樓夢》繼承了《金瓶梅》的主題思想，有心著眼于描畫有血有肉的俗人俗事和世事的千奇百態(tài)，卻也鄙棄了《金瓶梅》的連篇累牘的自然主義描寫。在《紅樓夢》尚被列入禁毀之列的時代里，《金瓶梅》也毫無疑問的為正統(tǒng)思想所不容。后世接納了《紅樓夢》，卻對《金瓶梅》置若罔聞。就是在改革開放“新紀(jì)元”的今天，《金瓶梅》的傳播卻只限于幾個“潔本”和百十年前的有限版本。紅學(xué)紅遍一片天，《金瓶梅》的讀者卻寥寥無幾，大眾眼里的《金瓶梅》只是一本“淫書”而已。
讀過《紅樓夢》感慨于小說的蔚為大觀、包容萬象，以為必是前無古人了。但看過《金瓶梅》才知道，其實(shí)早在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之前，華夏大地上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一部規(guī)制宏偉的作品，而且無論是從規(guī)模還是思想上都是可以與《紅樓夢》分庭抗禮的。而現(xiàn)實(shí)是：“四大名著”之列沒有《金瓶梅》，各類古典小說叢書不見《金瓶梅》的身影，一部文學(xué)作品只要被冠了“淫書”的稱號，大概其他一切都是可以忽略不計(jì)的。又了解到，《紅樓夢》對于《金瓶梅》是有所借鑒的，所以作為《紅樓夢》的忠實(shí)讀者，就不能不對這部“特殊”的作品有所了解。人云“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竊以為，讀《金瓶梅》懷“憐憫心”生“畏懼心”才是正解。
因?yàn)橐呀?jīng)對《紅樓夢》多少有些了解，所以在讀《金瓶梅》時就不經(jīng)意間將這兩部曠世巨著做一對比，從中尋找到點(diǎn)滴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本文就從《金瓶梅》中龐春梅這一形象與《紅樓夢》中的平兒形象的對比分析中探尋《紅樓夢》對《金瓶梅》的繼承與超越。
一 人物在書中的地位對比
《金瓶梅》雖以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三人名字命名，但并不表示這三個人就是整部書的三個主角了。東吳弄珠客《金瓶梅序》中說：“如諸婦多矣，而獨(dú)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卑闯鰣龃螖?shù)，春梅不及吳月娘，甚至不如孟玉樓多。前半部書里，春梅也僅僅是一張臉譜：“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保ǖ谄呤嘶兀?，七十五回前的春梅幾乎是沒單獨(dú)“戲份”的，給人的印象似乎就是潘金蓮的奴才兼死黨，對潘金蓮言聽計(jì)從、忠心耿耿。
《紅樓夢》里的平兒一直是一個配角，雖然有幾次獨(dú)立出場，但無論是橫向?qū)Ρ纫u人、晴雯，還是縱向?qū)Ρ取督鹌棵贰防锏凝嫶好罚硷@得無關(guān)緊要了。平兒是王熙鳳的跟班，正如春梅之于潘金蓮，而再做一對比，他們的主子，一個是出場最多的主角潘金蓮，另一個是平行于寶黛釵的主角王熙鳳，很明顯，春梅的表現(xiàn)機(jī)會更多一些。
縱觀全書，春梅是全書的關(guān)鍵人物，而平兒僅僅是正冊十二釵之外的一個小角色。
二 第一次人物出場對比
第九回春梅第一次正面出場，只是掛了名：“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nèi)，令他伏侍金蓮，趕著叫娘?！钡谑厥加械谝淮蚊鑼憽霸瓉泶好繁惹锞詹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yīng)對，生的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他?！弊钪苯?，最簡單的陳述，直白卻失了幾分鮮活。
相比之下，《紅樓夢》里的平兒雖然始終是配角，卻處處顯得鮮活生動。第六回劉姥姥一進(jìn)賈府，平兒第一次出場，被劉姥姥誤認(rèn)為是當(dāng)家的王熙鳳?！捌絻郝犃?，便作了主意”，在這之前對平兒的身份雖有交代（“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出場后的首次描寫也是輕輕帶過，卻讓讀者對這位“心腹通房大丫頭”的性格兒有了深刻的印象。
從龐春梅與平兒的第一次出場看，龐春梅與《金瓶梅》三大主角的身份并不相符，相較曹雪芹筆下平兒，雖然也是一筆帶過，卻沒有給這一人物更多的表現(xiàn)空間。
三 龐春梅與平兒的相似性
（一）身份的相似
《金瓶梅》第七回里媒人薛嫂跟西門慶的一段對話中提到：“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許我?guī)灼ゴ蟛迹€沒與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也就交代了春梅的出身，從后文中知道，龐春梅是沒什么親人的，也就是獨(dú)身一人在西門慶家為奴?！都t樓夢》第三十九回平兒的一句話“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苯淮俗约旱纳硎?。在這點(diǎn)上曹雪芹要做的高明一點(diǎn)，雖然到了第三十九回才點(diǎn)出，卻在恰似無心中又暗示了一個事實(shí)：平兒是唯一能從王熙鳳這位女強(qiáng)人手里“幸存”下來并得到信任的丫鬟。如此敘述較之笑笑生的直白顯然更含蓄更有深意。從后文得知平兒也是沒什么親人的：“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dú)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第四十四回）。
春梅給潘金蓮為奴，潘金蓮是什么樣的人？王熙鳳的手段可能盡人皆知，如果把她跟潘金蓮比起來，那真是大巫見小巫了。用陳敬濟(jì)的話說：“五娘就是弄人的劊子手?！保ǖ谌兀?，雖是戲言，卻不失為潘金蓮的真實(shí)寫照。賈寶玉曾感嘆“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但又有誰去想春梅是如何在潘金蓮和西門慶（“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第二十六回宋蕙蓮語）兩個“劊子手”手下周旋保全自己的呢？如果號稱“醋缸”的鳳姐的容忍臥榻之側(cè)平兒酣睡尚可理解，那潘金蓮對于春梅的容忍就難以置信了。很難想像潘金蓮會縱容西門慶“收用”春梅，如果有什么可能的話，就是潘金蓮想借此拴住西門慶的心，或者潘金蓮真的把春梅當(dāng)做自己的知心姊妹，但就潘金蓮的一貫作風(fēng)，后一種可能不太現(xiàn)實(shí)。同樣的孑然一身、投身為奴，同在“女強(qiáng)人”手下做事，同樣的雖有侍妾之實(shí)卻未冠妻妾之名，又同樣得到了主子的信任和器重。不失為一種巧合，更可以說是曹雪芹的借鑒。
（二）性格的相似
對龐春梅的性格可以用“性聰慧，喜謔浪，善應(yīng)對”概括。但從前半部書中并不能看出春梅“喜謔浪”。第二十九回“吳神仙冰鑒定終身”是全書的大關(guān)節(jié)，正如《紅樓夢》的十二金釵判詞，總結(jié)了幾個關(guān)鍵人物的一生經(jīng)歷。春梅的“判詞”是：“骨格清奇。發(fā)細(xì)眉濃，稟性要強(qiáng)；神急眼圓，為人急燥?！辈]有指出“謔浪”更沒有像序作者所說的“春梅以淫死”（雖結(jié)局如此）。
春梅的性格是怎樣的呢？有幾點(diǎn)是上文提到的，有據(jù)可依的：性聰慧、善應(yīng)對、稟性要強(qiáng)、為人急燥。卻有一點(diǎn)是不曾指出的：善良。第二十二回“春梅姐正色閑邪”何等正派，在西門一家是少見的。潘金蓮房里有個小丫頭叫秋菊，時常受金蓮責(zé)打。第二十九回“叫春梅每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春梅道：‘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第七十八回“春梅道：‘沒有人，我使他關(guān)門，他不動?！谑翘嫠^了?！薄！都t樓夢》同樣有這樣一幕：“平兒忙勸：‘奶奶仔細(xì)手疼?！眱商幦绯鲆晦H。
四 平兒形象對于春梅的超越
有關(guān)春梅的情節(jié)大多出現(xiàn)在后幾回里。第七十五回是專為春梅設(shè)的，因?yàn)榕壬甓忝暌曌约涸谖鏖T家的地位，春梅大怒，力逼著將申二姐攆出家門，并因此引來了潘金蓮跟吳月娘制氣，將幾家矛盾引向了高潮。第七十六回“春梅嬌撒西門慶”正式確定了自己在西門家的地位，這時候的春梅才真正稱得上《金瓶梅》里一大主角。至此，龐春梅也尚未做出什么敗綱壞紀(jì)的事情，雖然可以掛上“稟性要強(qiáng)、為人急燥”的名兒，卻還稱不上“以淫死”。但后幾回里，笑笑生卻將龐春梅徹底寫成了一個淫婦的形象，真可謂“潘金蓮第二”了。從面譜到主角，從“性聰慧、善應(yīng)對”到“以淫死”，反應(yīng)的是作者側(cè)重的轉(zhuǎn)變或是人性的轉(zhuǎn)變讓人深思。由此也產(chǎn)生了疑問：作者本意是想將龐春梅寫成結(jié)局的“因色癆而死”（第一百回）嗎？是否寫作過程中改變了初衷？
相形之下，曹雪芹筆下的平兒形象就要“單純”多了。第十一回鳳姐毒設(shè)相思局一節(jié)，得知賈瑞邪念，平兒道：“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與春梅的“正色閑邪”相似。第十六回，鳳姐放利，旺兒家的送利錢，為防備賈璉得知，平兒借口香菱問事瞞過了：“平兒笑道：‘那里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fā)連個承算也沒了?！弊阕C平兒也是稱得上“性聰慧、善應(yīng)對”了。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是平兒的一部“大戲”，這回書里可見平兒也并非沒有“謔浪”的一面。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既可見平兒軟弱的一面也有著堅(jiān)強(qiáng)的一面，另兼幾分潑辣，跟春梅的耍潑制氣雖沒得比，也不失為一家風(fēng)范。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相較春梅的摭過秋菊過失。第五十五回探春持家，平兒對鳳姐的回護(hù)，足見對主子的忠心。龐春梅改嫁之后不計(jì)前嫌與吳月娘相見、出頭擺平西門家官司、埋葬潘金蓮尸首，事雖有大小，動機(jī)卻也相似。
平兒雖有“平”之名，但并沒有“平”之命。續(xù)書雖寫“自此賈璉心里愈敬平兒，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為正．”但原著如何究竟無從知曉，平兒在既沒有判詞又沒有詩詞留下的情況下，結(jié)局如何難以斷言，但可以推測并沒有春梅那樣的“好命”。究竟是春梅的際遇導(dǎo)致了最終的“因色癆而死”還是自與潘金蓮為奴就種下了惡果，期間的性格轉(zhuǎn)變究竟難以理解。《紅樓夢》雖止得八十回，平兒的形象卻似一氣呵成、始終如一。
龐春梅，前世為笑笑生筆下春梅，后世，由曹雪芹再創(chuàng)作，始有平兒。春梅在《金瓶梅》中沒有發(fā)揮完全的精神、沒有真實(shí)傳遞的精神，由平兒繼承與完善，以至淋漓盡致——龐春梅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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