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司馬遷寫了不朽的著作《史記》,《史記》不僅是優(yōu)秀的史書,并且它的文學價值也遠遠在其他史書之上,魯迅先生就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司馬遷為什么要寫《史記》呢?
第一個原因是他家族的血液。司馬遷誕生于太史家族,他的祖先就曾長時間是周朝的太史。他的父親司馬談,是一個有抱負的太史令,可以說是司馬遷重要的精神偶像,《史記》里面經(jīng)常提到的“太史公曰”有很多就是直接引用他老爸司馬談說過的話。司馬談博學多才,曾向唐都學習天文學,向楊何處學《周易》,向黃子處學道論。司馬談曾對司馬遷說:“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對司馬遷提出了很大的期許。司馬談去世前,也曾把記載歷史的重任交給司馬遷,并明確講過,這是家族的傳統(tǒng),讓他不可斷絕。所以司馬遷一直不敢辜負父親的教導與希望。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實是父子二人共同的理想。
第二個原因是春秋筆法,批評當世。這個原因不是司馬遷說的,是我分析出來的。在《太史公自序》這篇文章里,司馬遷極力否認這一點。上大夫壺遂曾對司馬遷說,春秋時候,禮樂不彰,所以孔子才編《春秋》對當時的情形進行褒貶,來判明什么是禮義,以代替周王朝的法典。而現(xiàn)在這個時期圣天子在位,四海升平,您現(xiàn)在寫《史記》,是想表達什么呢?宣揚什么呢?司馬遷說:“當今的英明天子,捕獲白麟,上泰山祭祀天地之神,改正歷法,更換車馬、祭牲的顏色。受命于上天,德澤流布遠方,四海之外與漢族風俗不同的地區(qū),也紛紛通過幾重翻譯叩開關門,請求前來進獻物品和拜見天子,這些事說也說不完。大臣百官盡力歌頌天子的圣明功德,但還是不能把其中的意義闡述透徹。況且,賢士不被任用,這是國君的恥辱;皇上英明神圣而他的美德沒能流傳久遠,這是史官的過錯。況且,我曾經(jīng)做過太史令,如果廢棄皇上英明神圣的盛大美德不去記載,埋沒功臣、貴族、賢大夫的事跡不去記述,丟棄先父生前的殷勤囑托,沒有什么罪過比這更大了。我所說的記述過去的事情,整理那些社會傳說,談不上創(chuàng)作,而你卻把它同孔子作《春秋》相提并論,這就錯了?!彼抉R遷說他寫《史記》的目的是宣揚圣天子的人格,表彰賢士大夫功績。并非是像春秋那樣,闡明正義。
事實上司馬遷越是否認,我反而越是認定他是這個目的。因為他的偶像老爸司馬談指的就是孔子的例子。周公死后五百年,孔子寫《春秋》,現(xiàn)在孔子死后五百年年,那么能夠?qū)懗鱿瘛洞呵铩愤@樣批判性著作的責任,就落在了司馬遷身上。
司馬遷從小接受的就是史官的教育。他在龍門老家十歲時已能閱讀誦習古文《尚書》、《左傳》、《國語》、《系本》等書;二十歲時開始游歷天下,將古戰(zhàn)場、遺址走訪了一個遍,收集了很多老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司馬遷受董仲舒,孔安國的影響很深,時時以孔子為榜樣,自言“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知道文人或者史官要改變世界,評價世界的方法。
事實上司馬遷并不像他所說的認為漢武帝是“至明天子”,他所遭受的最大的恥辱就來自于漢武帝。漢武帝天漢二年(前99年),漢武帝想讓李陵為自己寵愛的妃子李夫人的哥哥貳師將軍李廣利護送輜重。李陵沒有答應,反而自請步兵五千涉單于庭以寡擊眾(注意,李陵是用步兵去打騎兵,在兵種上是天然劣勢,人數(shù)也很少) ,漢武帝贊賞李陵的勇氣并答應了他。但是因為匈奴人數(shù)多于李陵所帶領的軍隊,在加上李陵多日作戰(zhàn),雖斬殺了一萬匈奴(用五千步兵斬殺一萬騎兵,已經(jīng)很厲害了。但只能說李陵勇敢,孤軍涉險不是名將所為),但是由于老將路博德不想給李陵支援,既無糧草,又無箭矢,還無援兵的情況下,李陵帶著殘兵且戰(zhàn)且退,最后終于兵敗,成為匈奴的俘虜。李陵勝利的時候,別人都稱贊他,現(xiàn)在兵敗了,大臣們就將之前夸贊李陵的話改成虛偽小人。漢武帝就問司馬遷,聽聽他的意見。司馬遷曾經(jīng)在做郎官的時候和李陵相識,了解李陵的為人,他說“李陵侍奉親人孝敬,與士人有信,一向懷著報國之心。他只領了五千步兵,吸引了匈奴全部的力量,殺敵一萬多,雖然戰(zhàn)敗降敵,其功可以抵過,我看李陵并非真心降敵,他是活下來想找機會回報漢朝的?!?/span>
但是漢武帝聽了,心里卻很不是滋味,越是為李陵講好話,就越像是批評李廣利。李廣利雖然和衛(wèi)青一樣屬于外戚,但比起衛(wèi)青差多了。他在與匈奴交戰(zhàn)取得一些勝利后,就遭遇大敗,損失了六七成的軍隊。和李陵相比,李廣利率領的是主力,李陵是偏師。結(jié)果二人表現(xiàn)卻是截然相反的。
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不是李廣利和李陵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了,而是漢武帝這個主帥領導能力,用人識人的問題了。不久,漢武帝聽信謠言,認為李陵在訓練匈奴的軍隊,是真正投降了,于是殺了李陵全家,而為李陵說話的司馬遷也判處死刑。在那個時候,判了死刑,未必就一定真會死。有錢就可以免死。但是司馬遷沒有錢,而且沒有人像司馬遷為李陵說話一樣幫助司馬遷,司馬遷只得選擇了宮刑,含辱偷生。
從這件事上,司馬遷看到了漢武帝殘暴無情的一面,看到了同僚冷酷薄情的一面。
所以,當司馬遷明確表示寫《史記》是宣揚圣天子與賢臣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在擺迷魂陣,虛與委蛇而已。事實上,司馬遷在《封禪書》里記載了漢武帝迷信神仙的一些荒唐活動;在《平準書》里對漢武帝黷武給人民帶來的苦痛進行了尖銳的批評;在《匈奴列傳》《大宛列傳》、《佞幸列傳》里,揭露了漢武帝所寵幸的權(quán)貴們的驕奢跋扈和貪縱無恥。
而且,司馬遷也沒有認為漢武帝和大臣們這么容易被忽悠,直接說自己的書寫成以后要“藏之名山”。都是歌功頌德的話,就沒有必要藏了吧?據(jù)說司馬遷的兩個兒子都藏匿民間,改名換姓,這恐怕也是司馬遷的意思吧?要是《史記》寫成之后沒有危險,為什么要跑呢?
第三個原因是表達自己的思想。司馬遷自己說:“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司馬遷肯定歷史是向前發(fā)展的,他對歷史上出現(xiàn)的革命和政治改革,總是采取贊美的態(tài)度。他對法家如吳起、商鞅、秦始皇等,盡管從感情上并不喜歡他們,但對其變法取得的成功還是加以肯定。司馬遷認為歷史的盛衰不是偶然的,史家則應“原始察終,見始觀衰”。而歷史往往是在“盛”中已包含了“衰”的因素,“物盛而衰,固其變也”。
司馬遷還注意到了社會和經(jīng)濟,自覺地有意識地總結(jié)、研究經(jīng)濟問題。在記錄整個人類的活動中,司馬遷重視人民群眾和下層社會的力量,在歷史中抬高了平民的地位,如在世家中加入了陳涉,列傳中的游俠、刺客、滑稽等大都是平民。他還重視維護華夏的統(tǒng)一,主張各民族的平等友好,反對掠奪侵暴。司馬遷歌頌了具有優(yōu)良品德和反抗精神的下層人民和許多不為當時官方輿論所容的人物。
其實,司馬遷寫《史記》就是想寫出司馬談口中說的,自己在《太史公自序》里極力否認的《春秋》,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書里,寄托在敘述歷史故事的字里行間。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最后說“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痹讷C獲白麟的元狩元年結(jié)束,這都有著深刻的原因?!洞呵铩ぐЧ哪辍罚骸拔麽鳙@麟,孔子曰'吾道窮矣’?!?/span>傳說孔子修訂《春秋》,至此擱筆不復述作??鬃诱J為麒麟出非其時而被獵獲,于是不再寫《春秋》了。司馬遷最后擱筆都要參照孔子寫《春秋》的典故,他的志向就可知了。
有人看到的是《史記》的彪炳輝煌,我卻看到了一個痛苦慈悲的靈魂。他用蘸著血的筆,流淚的眼、殘破的身體寫出了民族的氣節(jié)、人格的偉大、無上的尊嚴。
在面對生活的暴擊以及人生最大的屈辱的時候,司馬遷用自己的方式給出了回應。我在想,為什么后世的史學家沒有能超過他的,也許是沒有他的經(jīng)歷與學識,更重要的是缺少生活的磨難,缺少直面苦難的勇氣。
功不唐捐,玉汝于成。向司馬遷致敬,與中國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