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土路
1月19日早上八點,劉仕華和張安芬,兩個人在土路邊等了兩個多小時。一個藍色的牌子,寫著“昆明市公安局收容教育所,左轉(zhuǎn)25米。”附近是工地。路上有車壓過的痕跡。張安分戴一頂白帽子,提著一個紅色塑料袋,里面裝著一袋衣服,那是給陳艷的。
十點后,劉仕華進入收容所,隨后領(lǐng)出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兒。他并不是一個傻瓜,雖然曾經(jīng)身陷囫圇,總是有人告訴他零星的信息,他可以藉此來推斷女兒的狀況。
今天,他無數(shù)次對陳艷說,你說的,你遇到的,我都能預(yù)料到?,F(xiàn)在,我什么也不說,你只需要和記者說就行。
劉仕華在收容所門口放起鞭炮。今天是他們父女重逢的大日子。他特意穿上幾年前買的100多元的藍色西裝。我說,100元有點貴啊。張安分輕輕說,西裝嘛,是要貴些的。西裝有點大。領(lǐng)口上有一只金色的小蜻蜓。他嚴謹?shù)卮┲滓m子,黑皮鞋。那是他去談工程時穿的。他是一個莊重的人。他接女兒,特意包了一個車,花了100多大元,他不覺得心疼。因為路上有水,他的昂貴西裝的褲腳沾滿了泥,他不覺得可惜。
陳艷穿著靴子走出來,分明是一個青春期的裊娜的少女。她就在路邊換衣服。要穿新的衣服回家。
從鏡頭里看到,父親給女兒穿上鞋帶。陳艷換上了新的白色運動鞋。她的深藍色套頭衫,前面寫著不成樣子的英文,也是新買的。
到了王家橋,劉仕華在一家跪過的街上放鞭炮。路燈上是監(jiān)控器,據(jù)說曾經(jīng)錄下他們被打到跪起的錄象。
在自家門口,女兒進門前,他也在放鞭炮。他就是這么一個鄭重其事\的人。門口的臭水塘一個月前被填平了。上面依然堆著垃圾。
他們家旁邊的門緊閉著,用粉筆寫著“內(nèi)有空房”。
(2)午餐
父女兩一人坐在一個沙發(fā)上。剛開始,陳艷基本上不說話,也不跟弟弟妹妹交流。
穿綠衣服的弟弟十分活潑,和穿著長的紫裙子的2歲多的妹妹一起圍繞著父親嬉戲。那條紫裙子隆重得,象晚禮服,穿在一個虎頭虎腦的女娃娃身上。她其實已經(jīng)不認識姐姐。劉仕華指著陳艷問:你知道她是誰嗎?這個小娃娃轉(zhuǎn)著眼珠子,說,小紅(她的表姐)。
陳艷毫無表情地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陽光在她身后。低頭,玩著衣服帽子的小繩。
屋子中間擺著一大盆煮熟的魚。湯的霧氣在屋中間升騰起來。劉仕華十分沉默,臉上有一種把握大局的,陰郁又沉著的神色。他的左上方,掛著兩小塊臘肉。事實證明,下午我們歡樂地吃起的肉,確實就是墻上掛的那一塊。
半年前,他們家被抓的時候,還有整一大塊,現(xiàn)在臘肉漸漸變小了。門口貼著倒著的福字。小兒子在門上,玩著剛剛被煮熟的魚健在時的尾巴。
許律師來了,和陳艷擁抱。他是笑著的。
普恩父出現(xiàn)。他收了警察2萬元,去了緬甸。而后又回來,和這家人吃飯。他熟稔得象個親戚,不愛說話。我因為從來沒見過他,沒認出他來。直到他走后,劉說他就是普恩父。一個小時后,我在和這家人吃飯的過程中,明白了單身的普恩父為什么喜歡來這家人這里來坐。因為這里很象一個家。
昨夜錄唱片第一首歌到了夜里四點。為了能親見她,通宵不眠,五點收拾東西,出發(fā)到機場乘坐最早航班,7點30分登機。四個小時后,抵達昆明機場。下午1點,背著手提電腦,手提兩個中型行李包,抵達王家橋她的家。她出門迎接,擁抱我。她剪了短發(fā),我竟然一時沒認出來,卻也是百感交集。自她進入收容所,我心難安。那副精心挑選過的耳環(huán)不知所終。她告訴我,一個耳朵是三個耳洞,另一個穿了2個,她這么愛美,和她失去音訊的生母一樣。我的朋友馬蘭帶給她數(shù)條艷麗裙子和一小箱衣服,我又添置了幾件,這下,她們衣服多起來,不會有人污她們臨時起意,換了衣服。
這是他們家第一次重聚。
警察不知道說了多少個謊言,其中一個我不能原諒。他們?yōu)榱瞬蛔寗⑹巳A作為女兒監(jiān)護人,聲稱已經(jīng)找到陳艷的生母。一直到了今天,我才知道,自她的母親離開,從此杳無音信,近10年來,她從未見過自己的生母。
如今我和被認為賣淫的少女陳艷坐在一起。接下來我們吃了一頓在我一生中都十分難忘的豐盛的午餐。一大盤魚,魚里有肥美的魚籽。一盤臘肉,曾經(jīng)掛在“嫖客”光臨的屋子里,如今成為我們的盤中美餐。還有腌過的菜。還有豆腐。還有我們最愛的,西紅柿炒雞蛋,放了青椒,我曾在昨天和大前天都吃過這個菜。
有澄汁放在碗里作為飲料。2歲的小女孩子在媽媽的懷里吃魚。陳艷站起來給后母夾菜。她發(fā)現(xiàn)我對西紅柿炒雞蛋的特殊愛好之后,她試圖把雞蛋堆滿我的碗,直到我告饒為止。而我的對面那個沉默的平頭中年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就是失蹤過的普恩父。可以說,這頓飯,有疑似賣淫的少女,有偷過馬的父親,有逃離家庭的婦女,她緊緊挨著盜馬賊的旁邊,懷里抱著非婚生小孩,有缺乏父親或者缺乏母親的女孩子,她們相親相愛,因為他們的親人都是殘缺的,有一個曾經(jīng)喜歡過他們,卻不夠仗義的朋友,有一個多管閑事的,通宵未眠的外來人,這一頓午餐,吃得簡直象是一場圣餐。
我說,陳艷很乖的,你莫要怪她。莫要打她。
劉仕華說,她是很乖的。我以后還要教育她。她是我女兒,我相信她沒做那個事。
劉仕華說,我要上訴。
我問陳艷:如果你爸爸要上訴,你會支持他嗎
她說,會。
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我不得不問那一句,我問過了十幾次,其實很無聊,又殘忍的問話:
你老實告訴我,你究竟有沒有做那種事?
她說,我沒有。
我把門關(guān)上,單獨和她在一起,我說,你告訴我,你能發(fā)誓你沒做過嗎 ?
她舉著手說,如果我賣淫了,我就不得好死。
我擔(dān)心有些陰影會伴隨她一生。她反而輕輕安慰我,不會的啊。我想,那是因為她還太懵懂吧。
(3)她的害怕
事實上陳艷被放出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害怕。她害怕父親責(zé)怪她。他們一家人自從6月份分別被帶進派出所,三天后,劉仕華被羈押在西山看守所,7月中,陳艷被行政處罰5天后被收容教養(yǎng)。2009年7月,她被不由分說得帶入看守所后,而后在收容所“承認”了賣淫是為了給父親治病。本來在2009年11月10日,父女可以在法庭上見面的。她放棄了這次出庭。
雖然不忍心,卻也忍不住在見到她不久后,看她情緒穩(wěn)定,在飯桌上乘機問她,為何面對央視的鏡頭承認賣淫。
陳艷臉上路出難過的神情。她說,那些拍電視的人來的時候,旁邊還有好多警察。“他們都是在審問過我的人。他們說,你自己想清楚,我爸還在他們手里。”“當(dāng)著他們的面,我要是說實話,他們就不放過我的父親,所以我只好說了假話。因為他們說,如果不按照他們說的話,我的爸爸就活不出來。”
我問她為何放棄了出庭。她說,“他們告訴我說,法庭上會有很多警察和記者,我想,如果我面對父親,說了真話,又怕警察不放過他??墒敲鎸Ω赣H說假話,自己又說不出來。”
她的眼睛迅速紅了,臉也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他們說,如果我按照他們說的話,我爸爸就可以被放出來了。”
警察實際上也用想同的辦法,對付了這家里的所有人,劉仕華、張安芬和另外兩個被誤抓的女兒。他們都用了親人的安全去要挾他們,分別用編好的供詞進行誘供,串供。
我的本子上,記滿了這類不再新鮮的話。威逼,利誘。
在陳艷流淚后的三個小時,劉仕華也哭了。因為我問他,當(dāng)法庭上,陳艷不出庭,但是證詞里對他不利,他心里是不是難過?
他說,有點難過。
我說,是有點難過,還是“很”難過?
他說,很難過。
他說,我特別想她。
他手里拿著煙,另一只手輕輕去擦眼淚。他哭了。但是很克制。
“我希望她來。我特別希望看她一眼。”
“我心里都明白,她講了假話,是因為擔(dān)心我活不出去。”
他在看守所里,“有2個月,幾乎每天都提審,要不就隔一天。飯沒得吃,最少2個小時,最多十多個小時。”
他剛出來不久,就給五華分局的“黃副局長”打電話。因為后者曾經(jīng)把手按在腰上的槍上,對劉說:你不跪下,我就一槍崩了你。
幾個月后,劉仕華給黃打電話:黃局,我出來了。
黃說,你出來了。
劉:黃局長是不是升官了呢?
黃:大家都是老鄉(xiāng),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劉:你過去了,我還沒過去呢。
黃:我不管這事了,我調(diào)走了,在開會。
黃掛了電話。
劉仕華說,昆明這邊我不管了,我要去上訴,我要去北京,我?guī)胰巳ケ本?,帶去中南海(是不是香煙的名字),我要同歸于盡。
我勸他說,你不要去北京。我指著張安分,陳艷說,你要想想她們怎么辦,他們是要生活的。你總不能不管他們的想法,陳艷也17歲了,有什么事情,你要和她商量,問過她的意思。上訪是很苦的,根本沒什么人管。而記者們很難說還能幫上什么忙。
他果然很倔,我不需要記者幫忙也要上訴。
我說,我擔(dān)心你被打擊報復(fù)。
他說他確實怕被報復(fù)。“我都不出去找工做,我怕上班的路上,被人殺了,都不會有人知道,晚上我也不出門了。”
(4)收容所
陳艷進的是收容所。有大人,也有未成年人。她剛進去時其實是始料未及。所以第一天她哭了一天。一直哭到天黑,累了才睡。
她在看守所里“還好”,未遭受虐待。他們吃青菜,南瓜,冬瓜,豆腐,很少見到肉。她在里面有三套衣服,一套藍色,一套紅色,一套粉色。警察來找過她好幾次,大約7-8次,讓她在“筆錄”上簽字。她們沒什么勞動,除了去打掃廁所。白天他們要拿著手冊,坐在四個腳的膠凳子上讀書。她似乎不是很喜歡這類事情。她更喜歡晚上看電視。問她看什么臺,她說,“有時看湖南臺。”她有點文縐縐地說,“沒有一定之規(guī)”。17歲生日那天,她在宿舍里聽廣播里放歌。到了晚上,她在床上發(fā)呆,沒有睡著覺。和她同住的一共四人,其他是因為賣淫被抓進來的。她們討論過,出去之后干些什么,也許還能夠再見面諸如此類的話。陳艷是最早放出的。其中一個女孩哭了。
在看守所半年,偶爾收到張安分帶去的錢,她也收到了來自王家橋派出所送來的500元退款。一次200,一次300,對方讓她寫了個手寫的收據(jù):收到王家橋派出所退款500元。
原來是2008年冬天一次被“抓嫖”的罰款。一共1300元。800元是檢查費,不退了。500元的罰款退回了。
還有普吉派出所也送給了陳艷500元。
他們家看守的廁所,原來還可以每月有200元收入的,而現(xiàn)在,因為附近小區(qū)拆遷,幾棟樓的人都搬走了,根本沒人上廁所,所以他們老是關(guān)著門,也沒了收入。劉說,靠著姐姐和哥哥們借錢過日子。
(5)圍爐夜話
傍晚時分,一家人,圍著爐火取暖。這其實是他們第一次全家人的聚會,所以他們可以談起各自在派出所,看守所,收容所的遭遇。
劉仕華用貴州話說,我就知道是這樣的。。。。。
張安分昭通話說,他們也是這么對我說的。。。。。
他們相互印證,然后又是笑,又是嘆氣。其實這家人說話也不是咬牙切齒的,他們經(jīng)常說著說著,自己就笑了。雖然劉斬釘截鐵下了決心,一定要上訴的,但我看到他是經(jīng)常笑的。我說,大概是因為你是本命年,該有這個劫難。他說,是咯。好象被自己的經(jīng)歷逗笑了似的。我問起他偷馬的經(jīng)歷,他竟然也笑了,似乎很不好意思。
陳艷其實還有別的收獲。她剛進去的時候才80斤,出來的時候,她長了將近20斤。她說,我現(xiàn)在是兩頭對齊的。說完她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就笑了。
我在寫這個文章時想,今晚她會幾時睡覺呢?她會睡在哪個屋子,哪張床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