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兵器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我們恐怕是很難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的，當(dāng)然，要見也并非完全不能，去博物館里頭就能看見了。然而，博物館里頭的劍，是放在玻璃柜子里頭的，就算你和它距離再近，中間也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你可以看見，但是，要想親手撫摸它、感受那一份來自古代的凝重，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我也不知道，我站在上海博物館青銅器展室的這把青銅劍前面，已經(jīng)有多長時間了，我對這把來自遠(yuǎn)古的青銅劍，有一種天生的敬畏感和崇拜，就這樣，我凝視了它很久很久的時間，似乎是要把它看化了。然而我知道，我的目光再熾熱，它也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的，因為，它是一把冷漠而又高傲的劍，我不可能用我的目光將它熔化，因為，歲月用了幾千年的時間，也只是稍微改變了它的容顏，讓它變得有了些許的滄桑。
不過，當(dāng)博物館里柔和的淡黃色燈光從某個角度掠過它的身體的時候，我還是有一種“醉里挑燈看劍”的感覺，還是能夠感受到，它骨子里的那份豪俠氣和彪悍，我甚至仿佛能看見，那劍鋒上閃爍的寒光和殷紅的凝血。
古劍，你可還活著？陳列柜里放著的，莫非只有你殘存的身體，你那不屈的精神，是否還凝聚在其中？
時下流行的那些穿越小說，我知道，那都是很不靠譜的。但是，和那柄青銅古劍對視良久之后，我的精神卻仿佛真的穿越了時光隧道，看見了它曾經(jīng)嶄露頭角的那個時代，那究竟商朝，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搞不清楚了。但是，我卻能看到，它剛剛從一個工匠手中誕生出來的樣子，它的身子修長而又堅實，就好像是一個青壯年的漢子，由于剛剛淬過火，它的身上滋滋作響，渾身上下噴薄出陽剛的血性。它有青銅色的光芒，它是千錘百煉后練就的不死之身，它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殺氣，訴說著它對于血的渴望，是的，它不滿足于僅僅用清水來淬火，它希望用滾燙的鮮血來再次鍛造自己。
我對你說，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你依舊沉默不語。
古代有許多名劍，它們都名垂青史，什么干將、莫邪、太阿、巨闕、湛盧、魚腸……每一把劍，都應(yīng)該是有名字的，就好像每一個人都有名字一樣，因為我相信，劍和人一樣，都是有生命的。那么古劍，你的名字又叫什么呢？在那遙遠(yuǎn)的古代，一定有一場輝煌的戰(zhàn)事，是因為你而引起的，你和你的對手，在戰(zhàn)場上各展絕技，一個個如同蛟龍出海一般，挾帶著勁風(fēng)，呼嘯長吟。
古劍，聽說劍也和人一樣有性別，劍是分雌雄的，那么，你究竟一個男子，還是一個女子呢？
請原諒我會有如此魯莽的提問，但是，我真的是無法判斷。你那俊美無比的身姿，無論是在男子中還是在女子中，都是人中的龍鳳。我不理解，為什么古人要把一件用來殺人的兵器，制造得如此美麗，美得讓人窒息，美得充滿詩意。我可以想象，當(dāng)劍鋒輕輕擦過人喉管的時候，在人的脖頸處和劍刃上，同時開出一朵鮮紅的血玫瑰，用美來殺人，美得太殘忍。
我不知道，是古人神化了劍，還是劍本身就是神。所以，它才會時常在匣中轟鳴，才會沖天而起，氣沖斗牛。
據(jù)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鑄劍大師歐冶子前輩在鑄劍的時候，礦石久久沒有熔化，于是，歐冶子便投入爐中，用自己的精魂來鑄劍，這才讓鐵水流了下來，不知道他最后用生命鑄就的這把劍究竟叫什么名字，只是，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就太殘酷了，因為，一個人一生中只能鑄一把劍，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啊。歐冶子一定是一個為了劍而癡狂的男子，或許他是相信，如果他用自己的精魄來鑄劍，自己的靈魂就會和劍合二為一，那樣，他就能借著自己所鑄造的劍，永恒地活下去。人在火中涅槃，在劍中綻放出新的生命。雖然這只是一個傳說，這只是我主觀的臆想，但是，我多么希望這是真的啊，因為如果那樣的話，劍，就有了人的靈魂，或許，這就是真正的人劍合一吧。
說不定，這的確是真的吧，不然的話，又怎會有這么多關(guān)于“劍”的神異故事呢？
想當(dāng)年，張華看見天上有紫氣，在牛斗之間流動，于是，便去問雷煥這是怎么回事。雷煥告訴他，在牛斗之間有異氣，那是寶物的象征。于是，張華便與孔章一起，到了雷煥所測算出的地點，挖地二丈深，終于得到了一個玉匣，那匣中有兩把劍。自此，寶劍便找到了自己的新主人，張華和孔章就是它們的新主人。從那天開始，斗牛間的紫氣不再繼續(xù)出現(xiàn)。這兩把寶劍，光曜煒曄、煥若電發(fā)，絕非人間的凡品，更難得的是，它們居然還頗具人性，當(dāng)張華遇害之后，其中的一把劍便飛入襄城水中，再也找不到了，而孔章死后，他的那把劍也不知所終。
人們都說，這兩把劍，已經(jīng)化成了天上的兩條龍，這個故事雖然神異，但是，卻說明了當(dāng)時人們對于劍的喜愛、對于劍的崇拜，因此，便把那許多神奇色彩，都賦予了劍。
為什么作為一個現(xiàn)代的女子，我竟然會像古人一樣愛劍呢？
古人，尤其是男子，似乎是沒有一個不愛劍的。他們對于劍的摯愛，不亞于女子對于珍珠、瑪瑙、鉆石、翡翠的摯愛。
對于帝王來說，劍是他們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就如同“鼎”一樣吧，或許，他們喜歡劍，是勝過喜歡鼎的，你看，沒有人會把鼎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吧，因為，它們太笨重了，而劍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以時時刻刻佩戴在腰間，那是他們無上的權(quán)威和榮耀。秦王嬴政腰間如果沒有佩劍的話，在荊軻刺秦的時候，他就很可能被荊軻殺死，如果那樣的話，中國的歷史，有可能就此改寫，幸好，秦王嬴政是個酷愛劍的人。在古裝片里頭，我們經(jīng)?？梢钥匆娚戏綄殑Φ睦?，上方寶劍，它之所以能讓無數(shù)人懾服，不是因為它有多鋒利，而是因為它是帝王的代言人，有它在，“如朕親臨”。
歲月如梭，時間一點一點消逝，王侯們一個個倒下，腐爛成了泥土，縱使他們把自己深藏在地下陵墓之中，也沒有用，因為，“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王侯們倒下了，可是，青銅劍卻依然存在。我不知道，我眼前的這柄青銅劍，是從哪位王侯的墓中挖掘出來的，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王侯們希望它能夠和自己一起，長眠地下，可是，青銅劍又怎能長甘寂寞，它又從地下站起來了，它抖落了一下身上的塵土，依然如同當(dāng)年那樣雄姿英發(fā)，青銅的劍身，依然錚錚有聲。
青銅劍，為什么，你明明是一件殺人的利器，可是，在你的身上，卻閃爍著儒雅、飄蕩著詩情、彌散著人性中“善”的光芒。難道，你不應(yīng)該是冷血的殺手嗎？
劍，請不要見怪，當(dāng)年季札不是太心狠，故意要將你拋棄，所以才把你掛在樹上的。因為有了季札，所以你的身上才能閃爍至善的光芒。當(dāng)年季札出使上國，身上佩戴著一把寶劍，遇見徐君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徐君心儀他的寶劍，卻不好意思說出口。季札當(dāng)時有公務(wù)在身，因為他要出使上國，如果沒有寶劍，是很失禮的。于是，就打算在回來的路上，把劍送給徐君，可是等他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徐君已經(jīng)死了，他便將劍，掛在了徐君墓前的樹上。別人問他：“人都已經(jīng)死了，你把劍給誰呢？”季札回答說：“我已經(jīng)在心中默許要送給他劍了，怎么能夠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就違背我的諾言呢？”劍，因為有了季札，而成為重信守諾的象征。
劍，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當(dāng)年馮諼在孟嘗君面前演出的那場好戲，你才是真正的主角。當(dāng)年，馮諼由于長期得不到孟嘗君的重用，便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長鋏歸來乎！出無車”；“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他用這種方式吸引了孟嘗君的注意力。我完全相信，彈著寶劍唱歌的馮諼，絕對比現(xiàn)代的那些彈著吉他唱情歌的小伙子要帥氣，因為，他的彈唱，有劍伴隨。因為有了劍，他那無比的自信便通過寶劍的錚錚聲展露了出來，才使得孟嘗君對他刮目相看。是劍，造就了馮諼這樣一位曠世英雄；是劍，讓馮諼能夠受到重用，讓他的才華展露出來。
當(dāng)莊子在面對好戰(zhàn)喜殺的趙文王的時候，曾經(jīng)用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和庶人之劍來做比，他那精辟的說理、充滿哲學(xué)意味的思辨，終于讓趙文王知道，與其沉溺在“瞋目而語難”的庶人之劍中，不如把時間多花在安邦定國，“制以五行，論以刑德”的天子之劍上。在莊子的手里，劍，成了智慧和哲學(xué)思辨的象征。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當(dāng)年屈原在投江的時候，他的手中一定還抱著一把劍。他可以行吟澤畔，任憑熾熱的陽光把他的皮膚曬黑，任憑荊棘把他的衣服鉤破，甚至，他那峨冠也可以丟掉，任憑頭發(fā)披散在頭上，可是，他的手中一定還依然抱著一把劍，因為，對于屈子來說，劍是他忠貞不屈的愛國情操的象征，所以，他絕對不會將它隨意地丟棄。
所以，誰說劍就一定只代表著殺伐呢，鐘情于劍的文人不在少數(shù)?！皠Α焙汀皶币粯樱际俏娜吮夭豢缮俚臇|西，所以文人們，才會用“書劍”二字，作為文士生活的象征。
當(dāng)他們豪情壯志溢滿胸懷的時候，他們大可以像李白那樣，長嘯一聲“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當(dāng)他們歷盡艱辛，滿懷抱負(fù)，等待伯樂尋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又會像賈島一樣長吟“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當(dāng)他們失意的時候，他們也可以像高適那樣，輕嘆一聲“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fēng)塵”；劍，給了文人們無限遐想的空間。
我是否可以這樣認(rèn)為，在茫茫人世間，詩人們和劍，相互都在苦苦地尋找著對方，終于，他們在人群中相互找到了對方，于是相逢一笑間，從此就形影不離，再也分不開。
誰說文人不懂劍，我也想跨馬佩劍走平川；誰說文人不識劍，我有三尺清風(fēng)掛壁上如流飛泉；誰說文人不愛劍，我夜半拭劍指天星斗寒。俠客只知報私仇，如何懂劍；屠夫但曉解牛犢，休談識劍；雄夫無奈嘆蒼穹，怎算愛劍；不似我，濁酒傲江湖，書箱伴長劍，縱游名山大川。有一朝，胯下千里馬，掌中三尺劍，護家衛(wèi)國保邊土平安。這就是文人之愛劍，愛得那么豁然。
是的，誰說文人就不能愛劍呢，文人和俠士不一樣，他們不會用劍來隨意地殺生，于是，劍上的那一層與生俱來的濃濃殺氣，便會逐漸被花香、茶香、書香所滲透，變得不再咄咄逼人，這個時候的劍，才算是真的錘煉成了呢，是文人，使得劍發(fā)生了蛻變，是他們，把劍中的精華都提煉了出來。
青銅劍，當(dāng)你被放在柜子里，讓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來將你觀瞻的時候，你是否會感到悲哀和無奈呢？
是的，我知道，你希望自己拿在一個真正懂你的人手里，而不是我們這些葉公好龍的現(xiàn)代人。你一定不喜歡，那些染著黃頭發(fā)，帶著耳機聽流行歌曲的年輕人，一邊嘴里吃著零食，一邊和朋友說說笑笑，然后，他們從你的身邊匆匆走過去，拿手虛虛地指你一下，笑著說：“看啊，那是一把劍”。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歡這種被人參觀的感覺。是的，作為一把劍，你應(yīng)該被深藏在劍匣或是劍鞘中，只有在使用的時候，才把你拿出來，這樣的話，你的身上，才能閃爍那種耀眼的寒光。重寶之器，應(yīng)該深藏。
你一定在埋怨，現(xiàn)代人根本就不懂劍，在那些所謂的武俠片中，演員們拿著一把看上去像是劍的東西，比劃著胡亂地打來打去，最后，利用電腦特技，制作出一些流光溢彩的特技效果。人們根本就不關(guān)心劍是什么樣子的，也不關(guān)心那些所謂的劍招，是不是真的那么厲害，人們只是在看帥氣的男演員和美貌的女演員，以及他們所演繹的那一個個俗套的故事。
喔，或許，還是有些現(xiàn)代人會重視你的，比如那些練習(xí)劍術(shù)的體育運動員。只不過，現(xiàn)在的劍道已經(jīng)不像古時候那樣真砍真殺了，人們只是用你來作為一種強身健體的工具。
青銅劍，我聽見你在哭泣，你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命運，知道了自己已經(jīng)從歷史的舞臺上退下去。在沙場上，你不再叱咤風(fēng)云，因為，在現(xiàn)代社會，要殺人，用槍、用炮就可以，沒有人還會用劍了；而那些真正懂你的文人們呢，他們似乎也已經(jīng)拋棄了你，現(xiàn)代的文人們已經(jīng)連筆都不用了，他們開始寵愛一種名叫“電腦”的新型工具，而劍，他們已經(jīng)徹底地把它拋到了腦后去。
不，請你相信，并不是所有的人類，都已經(jīng)將你忘記，至少，還有我，一個普通的女子，為你駐足、為你停留。凝視一秒鐘，就仿佛已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jì)，剎那即永恒，我懂這個道理。我只是一個平凡得像油菜花一樣的女子，每天兩點一線，從單位到家里，然而，我卻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聽見了一個呼喚的聲音，那是你，在呼喚著我。
于是，我就從家里出發(fā)，來到了你的面前。明明，我只是乘坐了112路公交車，從上海這個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一個角落，來到了另一個角落，可是，為什么，當(dāng)我穿過代表天圓地方的博物館大門的時候，就突然有了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
青銅劍，我知道，你也曾，笑傲疆場，在千軍萬馬中砍下上將的首級；你也曾，中軍大帳，在虞姬的手中飛舞，最后用一抹鮮紅，沾濕霸王的戰(zhàn)袍；你也曾，嗡嗡做聲，在文人腰間代他們抒發(fā)心中的不平之氣……
可如今，青銅時代已經(jīng)過去，就連黑鐵時代也已過去，整個的冷兵器時代，那喧囂的人呼馬嘶都已經(jīng)逐漸在歷史舞臺上淡去，青銅劍，或許，你真的也已經(jīng)隨著時代的消亡而遠(yuǎn)去，如今剩下的，只有你殘存的身體，陳列在博物館的玻璃柜子里，告訴世人，你曾經(jīng)活過。
想到這里，我不禁渾身戰(zhàn)栗，茫然四顧，幽幽的展廳只有我一個身影，我知道，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是孤獨的，因為，那些佩劍的祖先早就遠(yuǎn)去，不會再回來了。
青銅劍，今天夜里，你能否在我夢中長吟，讓我為了你，將一盞甘冽的烈酒，傾灑在地，只為了紀(jì)念那些，已經(jīng)故去了的，和我一樣為你癡狂的人們，祭奠那已經(jīng)消逝了的青銅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