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深圳商報 萬象
肆說唐詩2017年1－6月
也肆／文
劉禹錫《詠史二首》（其一）
驃騎非無勢，少卿終不去。
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
讀這首不太出名的詩，倒是能窺探出“詩豪”的一絲英雄本色。這首《詠史》說的是西漢任安之事。任安字少卿。太史公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就是寫給他的，中有名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任安雖傳名于后世，但在人們眼中似乎也算不上英雄，更像是個倒霉蛋。
任安原是衛(wèi)青的門客。后來任安發(fā)跡，得到皇帝重用。當(dāng)初衛(wèi)青只是收留過任安，并沒有怎么待見他，但是任安卻始終知恩報德。衛(wèi)青的外甥驃騎將軍霍去病北擊匈奴大獲全勝，受到武帝恩寵，聲勢日隆，與舅舅平起平坐。衛(wèi)青的很多門人故客都見風(fēng)使舵，轉(zhuǎn)而攀附霍去病。但任安不為所動，仍追隨衛(wèi)青。
在這首詩里，劉禹錫代任安吐露心聲：世風(fēng)日下，如頹波狂瀉，但我堅守信義，心如砥柱。
任安最后倒霉在他卷入了漢武帝一生做得最糊涂的一件事中。寵臣江充誣陷太子劉據(jù)涉巫蠱案。太子懼而起兵，誅殺江充，并與丞相劉屈氂率領(lǐng)的軍隊大戰(zhàn)。當(dāng)時任安任護北軍使者，太子召任安，頒與符節(jié)，命令其發(fā)兵助戰(zhàn)。任安既知太子之冤，又不愿造皇帝的反，只得一方面拜受太子符節(jié)，一方面又按兵不動。最后太子兵敗，皇后衛(wèi)子夫和太子相繼自殺。
漢武帝隨后做了一連串扯淡之事，可謂一錯再錯，史稱“巫蠱之禍”。先是盛怒之下，殺了所有幫助太子的人；后來知道太子被構(gòu)陷，痛悔之下又殺了反對太子的人；而像任安這樣什么也沒干的人，武帝居然也認為他“坐觀成敗”，“懷詐，有不忠之心”，于是抓了任安，論罪腰斬。
任安在“巫蠱之禍”中的表現(xiàn)，也未嘗不是“心如砥柱”。但碰上這樣的皇帝，你又能怎么樣？此事波及數(shù)十萬人，誰趕上誰倒霉。司馬遷寫《報任安書》，正是任安臨刑之前。太史公深知武帝為人，知道這時幫任安說話，不僅救不了任安的命，還得搭上自己的命。而他之前替李陵說話，已受了一回死罪。甘受宮刑之辱，只為完成自己撰《史記》的使命。
劉禹錫參與“永貞革新”而致禍被貶，同樣獲得了“一片忠心反遭雷劈”的待遇。這時他想起了任安，一個另類的英雄：守住自己心中的道義，管他世道如何。
劉禹錫《游玄都觀》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jìng)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游玄都觀》的原題是《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雖然長，但是事說得清楚，而且還把作者自己擇了出來，值得在文里提一下。調(diào)戲公園里的游客，最好說自己并不是游客。
劉禹錫由于參與“永貞革新”被貶。在左遷朗州司馬十年后被召回京城，此時已是人事皆非。新貴炙手可熱，趨炎附勢者眾。在這種情況下，劉禹錫寫了首游春詩，說桃花那么艷，看花的人那么多，我在的時候沒這事。諷刺的意思是挺明顯的。當(dāng)時的執(zhí)政看了很生氣，沒過多久，劉禹錫就被打發(fā)出了京城，出任連州刺史。
我就在想，那時的官兒還是文化太高，臉皮太薄。什么詩都能看明白，有點譏諷就受不了。要是在后來，多半的官看不懂詩，會想，春天去看花，沒毛病??；偶爾有個能看懂的，會想，大家都來巴結(jié)我，沒毛病啊，難道還能去巴結(jié)一個“擼瑟”嗎？我說的后來，大概是在唐朝以后。
又過了十幾年的貶謫外放生活，大和初年，劉禹錫又回到京城，任主客郎中。“詩豪”一點也沒吸取教訓(xùn)，又跑到玄都觀查看一番，于是寫下了《再游玄都觀》。這首詩用大白話說就是，桃花沒影了，種樹的看花的人都沒影了，只有我老人家又回來了。咋的？誰跟我嘮嘮？再簡單點，就倆字：不服！
劉禹錫的人生后半程，雖然過得沒那么艱苦了，但也沒得到朝廷的重用，當(dāng)?shù)亩嗍情e差。直到臨死前一年，七十高齡，才加了檢校禮部尚書銜，算是混到了正部級。所以劉禹錫還有一個稱呼是劉尚書。
但是，劉禹錫要是在乎這些事，就不會寫那些詩了?！霸姾馈钡娜松褪沁@樣，不在乎祿位，不屈服權(quán)勢，不放棄操守。倒霉了大半輩子，但是留下了不朽的詩句，得到了萬世芳名。性格即命運，有一首他的詩為證：莫道讒言如浪深，莫道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劉禹錫《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江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首詩歷來備受熱捧，收獲好評如潮。有的詩家認為這首詩堪為“金陵懷古之冠”，筆力可與崔顥《黃鶴樓》匹敵。等會兒，不是說好了是“西塞山懷古”嗎，怎么又成了“金陵懷古”？
仔細讀這首詩，還真說不好劉禹錫到底是在哪里懷古。益州就是成都，西塞山在湖北黃石，金陵就是南京。三個地點拉一條線，長江中下游全在這了。千尋鐵鎖是在西塞山，金陵王氣、一片降幡都是說金陵，山形枕江流兩個地方都有，最后的“故壘”恐怕也不能確定說的就是西塞山。古時交通不便，像這種一筆幾千里的“線路懷古”的打法真不多見。要是擱現(xiàn)在，來個“西塞山——金陵懷古”就沒毛病了。
但這首詩，好就好在這種大開大合、縱橫千里、上下千年的氣勢上。詩里講述的是西晉滅吳一統(tǒng)江山之事，當(dāng)年王濬舉樓船順江東下，突破西塞山防線直取金陵，吳主孫皓投降。詩的前四句一氣直下、勢如破竹，這樣的歷史，就該配上這樣的詩句。
劉禹錫還另有一首五律，題目就是《金陵懷古》。其中的五、六句“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跟這首詩的五、六句幾乎同義。而在《西塞山懷古》中，“山形依舊枕江流”若指金陵形勝，則既可以“古都依舊”對應(yīng)上聯(lián)的“王朝興替”之意，又可呼應(yīng)首聯(lián)的“金陵王氣黯然收”，含義要比指西塞山更加豐富。
關(guān)于這首詩的來歷還有一個故事：長慶年間，元稹、劉禹錫、韋楚客一起到白居易家中聚會。白居易說，既然各位都是文豪，那來了就別光是吃，得創(chuàng)作點啥。要不這樣，咱們都以“金陵懷古”為題，各作一首詩？于是劉禹錫就按了搶答，先交了卷，就是這首。白居易看了說，唉，咱們四個人去闖龍宮，劉禹錫先得了龍珠，剩下一堆鱗甲還有啥用啊。結(jié)果，其他幾位就罷了筆，就著酒吟詠了這首詩一整天。
《金陵五題·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是一個很有“金陵情結(jié)”的詩人，除了前面說的兩首“金陵懷古”題材的名作，更有一組《金陵五題》膾炙人口。
金陵在唐朝時就已是“六朝古都”了，它見證過孫吳、東晉、宋、齊、梁、陳的王朝興替，經(jīng)歷過太多的滄桑巨變。樓船、鐵蹄，鼓角、降幡，屠刀、鮮血，堂前燕、后庭花，鐘山風(fēng)雨、秦淮人家，虎踞龍盤、龍爭虎斗，江南佳麗地、建業(yè)帝王城，戴上的皇冠、跌落的皇冠、降下的旗幟、升起的旗幟……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要是金陵我也受不了。
唐朝時，金陵這座氣象不凡的石頭城處在極度折騰、完全受不了之后的消停期。江山一統(tǒng)，政治中心又回到了中原?！皡菍m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金陵的“王氣”有一種風(fēng)流云散的感覺。劉禹錫的《金陵五題》中，最著名的就是《石頭城》和《烏衣巷》，抒發(fā)的都是這種“繁華不再”的感慨。
在《金陵五題》的詩序中，劉禹錫說“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且曰‘《石頭》詩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詩人，不復(fù)措詞矣?！嗨脑侂m不及此，亦不孤樂天之言耳。”
“潮打空城寂寞回”固然絕妙，但劉禹錫和白居易都沒料到，《金陵五題》中最為流傳深廣乃至家喻戶曉的名句，其實是《烏衣巷》中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白二位更沒有料到，金陵城并沒有永遠消停，真正的大片還沒開拍，更加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故事還在后面。
劉禹錫《望洞庭》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
劉禹錫《賞牡丹》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jìng)少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
劉禹錫的七絕，那真是一絕。隨便挑出一兩首，都能達到“家喻戶曉”的級別。比如上面這兩首，不知道的，小學(xué)畢業(yè)了嗎？
劉禹錫和白居易并稱“劉白”。有詩家評議，劉白并稱，主要是因為兩人經(jīng)常唱和，其實在風(fēng)格上，他們差別很大。比較起來，在其他詩體上，劉禹錫似乎不如白居易成就高，但在七言絕句上，劉禹錫對白居易卻是完勝。在俺看來呢，劉白固然有差異，但劉白并稱，也未必只是因為兩人關(guān)系密切。在風(fēng)格上，他倆至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作品大多都是平白流暢、不掉書袋，可謂通俗易懂，但是卻善于制造佳句、名句，一讀就能讓人記住。
《望洞庭》是寫景名作，知名度可以與蘇東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媲美?！顿p牡丹》不單純是為劉禹錫故鄉(xiāng)洛陽的牡丹花打廣告，若是聯(lián)系到他坎坷的人生遭際，聯(lián)系到他寫的兩首《玄都觀》來讀，自然會強烈地感受到“詩豪”的那種誰也不服的傲然氣概。
劉禹錫的七絕顯然沒有引起《唐詩三百首》足夠的重視，只選取了《烏衣巷》和《春詞》二首?！稙跻孪铩氛f過不再述，《春詞》曰：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shù)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稙跻孪铩泛軈柡Γ瑳]說的；但《春詞》未必能稱得上是劉禹錫七絕的代表作，只是體現(xiàn)出了“詩豪”也有細膩、婉約的一面。
除了這幾首詩，以及前面說過的“自古逢秋悲寂寥”“前度劉郎今又來”“吹盡狂沙始到金”“潮打空城寂寞回”等等，劉禹錫尚有諸多七絕名作沒有提到。甚至可以說，更厲害、更有名、影響更深遠的詩句還沒有出場亮相呢。
還有啥？嘿嘿，俺這次故意不提，因為還想再說一次，再寫一篇。
劉禹錫《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準(zhǔn)，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有這么一段話：“宋詩還有個缺陷，愛講道理，發(fā)議論；道理往往粗淺，議論往往陳舊，也煞費筆墨去發(fā)揮申說。這種風(fēng)氣，韓愈、白居易以來的唐詩里已有，宋代‘理學(xué)’或‘道學(xué)’的興盛使它普遍流播。”
宋詩愛講道理，這是事實。但是要說“道理粗淺、議論陳舊”就得論論從哪個角度、從哪個時代去看了。體會一下這幾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別的不說，就憑這幾句的貢獻，宋詩就不算辜負了它的時代——啊不，朝代了。
錢先生認為宋詩的風(fēng)格受以韓愈、白居易為代表的“元和體”影響很深，似乎沒劉禹錫什么事?？墒俏以趺淳陀X得，跟那些有名的宋詩放在一起，最沒有違和感的就是劉禹錫的詩呢？不過我以為的并不是我以為的，很早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劉禹錫對宋詩的影響。宋代呂本中寫的《童蒙詩訓(xùn)》記載：“蘇子由晚年多令人學(xué)劉禹錫詩，以為用意深遠，有曲折處?！鼻宕ω菊J為，蘇東坡的七律詩，“只用夢得、香山格調(diào)”?？磥硖K軾蘇轍兄弟都學(xué)劉禹錫。而金庸的先祖查慎行一輩子學(xué)蘇軾、陸游詩，他認為“陸放翁七律全學(xué)劉賓客，細味乃得之”。
在宋代，影響了蘇軾、蘇轍、陸游這三位爺，那還得了嗎？
錢鍾書先生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他說宋詩里講道理的多得惹厭，而寫愛情的少得可憐，宋人在戀愛生活里的悲歡離合不反映在他們的詩里，而常常出現(xiàn)在他們的詞里。那么我們今天讀一讀劉禹錫的這三首《竹枝詞》，是不是可以發(fā)現(xiàn)，講道理的詩，劉禹錫有；寫愛情的詩，劉禹錫也有；邊寫愛情邊講道理的詩，劉禹錫還有。
《陝州河亭陪韋大夫雪後眺望》
雪霽太陽津，城池表裡春。
河流添馬頰，原色動龍鱗。
萬里獨歸客，一杯逢故人。
登高向西望，關(guān)路正飛塵。
整個冬天都在說柳宗元、劉禹錫，索性最后就讓“詩豪”把我們送到春天吧。劉柳都經(jīng)歷過十幾二十年的遷貶生涯，都是人生遭遇過漫長冬天的人。不同的是，柳宗元沒有挨過嚴冬，劉禹錫等來了春天。
這首詩的原標(biāo)題非常長，是《陜州河亭陪韋五大夫雪后眺望因以留別，與韋有布衣之舊，一別二紀(jì)經(jīng)遷貶而歸》。也多虧有這么長的標(biāo)題，把詩的背景交待得比較清楚。這是劉禹錫在唐敬宗寶歷二年結(jié)束了長達二十三年的遷貶，被召回京城。回來的路上，他在陜州，也就是今天的三門峽，遇到了韋五大夫，兩人在黃河邊登上河亭，西望長安，飲酒、敘舊、話別。韋五大夫究竟是誰，還無定論，不過《舊唐書·敬宗文宗本紀(jì)》中記載，文宗朝的宰相韋處厚此時的官職是“正議大夫、尚書兵部侍郎、知制誥、充翰林學(xué)士、柱國、賜紫金魚袋”。也許就是他了。
詩的前四句寫早春景象，雄渾挺健，富有生氣。宏闊的背景下，呈現(xiàn)出詩的主旨：萬里獨歸客，一杯逢故人。 二十幾年的顛沛流離，一朝回歸，是什么心情？一定是五味雜陳吧，但是詩人什么心情也不流露，只是平靜地陳說著當(dāng)下的際遇。
詩的結(jié)尾也是不露聲色，登高西望，官路上揚起征塵，有人忙于公務(wù)，有人苦于勞役，有人急于回家，有人追名逐利。詩人想的是什么？是“沉舟側(cè)畔千帆過”還是“前度劉郎今又來”，抑或“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沒說，又好像這些意思都有。
這首詩不太出名，但我很喜歡，覺得比那首“巴山楚水凄涼地”更能顯出劉禹錫的“詩豪”氣質(zhì)，雄渾而不失靜定，含蓄但并不柔婉，不忮不求，不怨不尤，透著一股剛勁兒。
張仲素《塞下曲》
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
功名恥計擒生數(shù)，直斬樓蘭報國恩。
張仲素《秋思》
秋天一夜靜無雲(yún)，斷續(xù)鴻聲到曉聞。
欲寄征衣問消息，居延城外又移軍。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xiāng)照在邊關(guān)，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張仲素的代表作分為兩類，一是邊塞詩，一是思婦詩，也就是說，一種是照在家鄉(xiāng)你也思念的，一種是照在邊關(guān)我也思念的。其他雜七雜八的詩都沒什么看頭，比如給皇帝拍馬屁的詩，就很沒勁。
當(dāng)然，還有一類關(guān)于照在燕子樓她也思念的詩，我覺得是被錯誤地安在了張仲素的名下。這就是三首和白居易唱和的《燕子樓詩》。三首詩另一說為關(guān)盼盼所作。關(guān)盼盼是張仲素領(lǐng)導(dǎo)張愔的愛妾。張愔死后，唯有盼盼獨居燕子樓，為他守節(jié)。白居易讀到盼盼寫的三首思念亡夫的詩，很受感動，于是作詩唱和。故事這樣說才靠譜嘛，否則若是張仲素所作，他跟白居易倆大老爺們，在小寡婦背后指指戳戳，像話嗎？
算了不提這個了，說正經(jīng)的。《塞下曲》和《秋思》都勝在構(gòu)思精妙，將老話題翻出了新意?！度虑氛f，最勇武的軍人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抓了多少俘虜，直斬樓蘭，取得最終的勝利才算功成名就。拐了個彎，比直斬樓蘭地說直斬樓蘭，要高明一些。
《秋思》就更巧妙了。剛打聽到丈夫駐守的地點，想寫封信，寄去寒衣，沒想到部隊又轉(zhuǎn)移了。思念成空而思念更甚。有詩家在評論這首詩時說，宋代的思婦詩比唐代少很多，因為唐人把各種妙招都使盡了，后代沒有發(fā)揮的空間了。我覺得，宋代一小撮詩人這么做很矯情，還透著沒良心。邊關(guān)將士保家衛(wèi)國，意義重大，文藝作品反復(fù)宣傳也是應(yīng)該的，干嗎非得要翻新呢？給皇帝拍馬屁的詩，一開始就寫濫了、使盡招兒了，咋就沒見你們停筆呢？
2017年02月14日
崔護《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在，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被改造成情人節(jié)的元宵節(jié)，和被中國人改造了的情人節(jié)都過去了。但其實，真正讓人情竇大開、春心巨蕩的日子還沒到。桃紅柳綠、紅杏出墻、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的時候，你說情人節(jié)已經(jīng)過了，從此心如古井，不想走個桃花運了？這不對嘛！
崔護的這首詩，古往今來情竇最開、春心最蕩。詩是在清明節(jié)寫的，可見清明節(jié)是桃花盛開、桃花運暴走的正日子，盼望有識之士能好好改造一下。
不說這些了，太虐心了，讀詩吧。其實這首詩呢，又是一首最虐心的詩。關(guān)于詩背后的凄美愛情故事，想必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但我還是要絮叨絮叨。崔相公風(fēng)流倜儻，舉進士不第，清明節(jié)出來閑逛。一家門前桃花盛放，一美女佇立花叢，花美人更美。崔相公春心輒起，美女芳心大亂，天雷勾動地火，相公轉(zhuǎn)身就走。這算什么事??！過了整整一年，相公春心又起，急吼吼趕到這家門前，卻見朱門緊鎖，人去屋空，唯有桃花怒放。相公惆悵不已，于是題詩門上。
故事說到這里就很感人了，但后面又添上了尋死覓活、死而復(fù)生的荒誕橋段，這就很不情人節(jié)而很清明節(jié)了?？傊@首詩告訴我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這首詩的第三句，有的詩人覺得有紕漏，因為沒有時間要素，會讓人以為說的都是去年今日的事，于是就把詩句改成了“人面只今何處在”。邏輯問題解決了，但詩句上的“今”又和第一句犯了重字。這句詩另還有個通俗版本，即“人面不知何處去”，其中的“去”也跟第一句重字。依我看，重字本就是這首詩的特點之一，包括人面、桃花都重復(fù)出現(xiàn)，所以，重字不是問題，要重就干脆大大方方徹徹底底地重，第三句還不如就改成“人面只今何處去”。
2017年02月17日
李翱 《贈藥山高僧惟儼》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
我來問道無餘說，雲(yún)在青霄水在瓶。
李翱跟他的老師韓愈一樣，以排佛著稱，但他寫得不多的詩，卻以這首說禪理的絕句著稱。
做人是不是不真誠？信仰是不是不堅定？思想是不是有矛盾？精神是不是有分裂？
使勁問這些問題的，先生請出示一下您的護照，welcome to China。在俺們這噶古時候，有兩把刷子的文化人里，很多都是李翱這樣式兒的。
這首詩和背后的故事，被載入史籍《景德傳燈錄》中，成為禪學(xué)史上著名的公案。李翱任朗州刺史時，入山拜訪惟儼禪師，問“如何是道？”禪師用手向上一指又向下一指，問李翱“會么？”翻譯成東北話就是“啥意思你滋到不？”李翱說，不道啊，嘎哈呀？大師說：“云在天，水在瓶?！崩畎柯犃撕蠡腥淮竺靼?，也就是悟了。跟著就吟出了這首詩。
云在天水在瓶，看似最簡單明了的一句話，卻包含著很多層意思。最簡單的一層意思，就是該是啥就是啥，該在哪就在哪。是什么東西讓萬物各安其位各是其是各美其美呢？就是道。至于其他那很多層的意思，貧僧就不細說了，只做一點提示。在天上的云和在瓶中的水，看上去有霄壤之別，其實它們的主要成分都是H2O。是一種東西，但又不是一種東西，歸根結(jié)底還是一種東西，但說來說去仍不是一種東西。施主請留步。您，會么？
李翱“會”到了那一層，俺說不好。不過他的行事似乎緊貼著第一層意思：跟著老師就排佛，遇到禪師還問道。
2017年02月21日
呂溫 《和舍弟惜花絕句》
去年無花看，今年未看花。
更聞飄落盡，走馬向誰家。
這首詩的原注是“時蕃中使回”，也就是呂溫出使吐蕃歸來時。這是在永貞元年秋天。秋天并不是個看花的季節(jié)，這個時候?qū)戇@樣的詩，一定有別的意思。
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大事——永貞革新。從轟轟烈烈地開始，到凄凄慘慘地結(jié)束，只有半年多的時間。而呂溫由于出使吐蕃，完完整整地錯過了這件事。當(dāng)他回來時，永貞革新已經(jīng)失敗，王叔文、王伾、劉禹錫、柳宗元等十人被貶，即“二王八司馬”。而呂溫本是王叔文集團的骨干成員，如果不出使吐蕃，歷史書就得改寫了，起碼要換成“二王九司馬”。
這首詩里的“飄落盡”，指的其實不是花，而是呂溫的那一群“戰(zhàn)友”。
呂溫是因出使吐蕃，又在出使期間生病，滯留了一年多的時間，才錯過了永貞革新?；貋砗蟛粌H躲過了禍?zhǔn)?，還循例升職。在旁人看來，這是幸運，但呂溫自己卻覺得這是個恥辱。自己的兄弟伙全倒霉了，就他一人茍免，這算什么事啊，別人會怎么看啊。他在《讀勾踐傳》一詩中有句“丈夫可殺不可羞，如何送我海西頭”，我覺得他把自己的這種心境吐露了一丟丟?！昂Ｎ黝^”如按照勾踐行跡，應(yīng)該指的是吳國那邊，但沒準(zhǔn)在呂溫心里，想的卻是西海。
幾年后，呂溫因參與彈劾宰相李吉甫，終于被貶了官。這件事，會不會是呂溫總覺得自己一個人混得好心中難安，故意“作”的呢？唉，我這都是瞎猜。
可是瞎猜之心一起，又收不回去了。那就再讀一首呂溫的詩吧?！睹隙呀蜿P(guān)河亭作》：息駕非窮途，未濟豈迷津。獨立大河上，北風(fēng)來吹人。雪霜自茲始，草木當(dāng)更新。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這首詩，充滿了敢作敢當(dāng)?shù)挠⑿蹥飧?。而敢作敢?dāng)，就是“作”的正面意思。
2017年02月24日
呂溫《貞元十四年旱甚見權(quán)門移芍藥花》
綠原青壟漸成塵，汲井開園日日新。
四月帶花移芍藥，不知憂國是何人。
呂溫是貞元十四年的進士。唐代的殿試一般都在年初舉行，因此這首詩應(yīng)是呂溫剛剛登第之后所作。
如詩題所言，這一年大旱，田野干涸，漸漸失去了綠色，可見旱情之重。但是“權(quán)門”卻忙著移栽芍藥，把寶貴的水源用在養(yǎng)花上。為什么只對芍藥這一種花那么上心呢？因為芍藥早有“花相”之稱，可見這個權(quán)門即是當(dāng)朝相國。宰相種“花相”，恰如其分，是挺體面的，但是宰相是干什么的？相為百官之首，治國重任在身，而農(nóng)事為國政之本，天下大旱，最操心的人就應(yīng)該是他了。這位宰相，他不是不知道旱情，否則也不會忙著去移花了?？墒撬睦镅b的，只是自家門面的那點事。不知稼穡之艱難，視國家大事如無物，這個宰相真是昏庸至極。
新科進士即敢寫詩痛罵宰相，呂溫的膽子也真是夠大的。呂溫的文才深得劉禹錫柳宗元等的賞識，《全唐詩》編了他兩卷詩，也可以了，只是太出名的詩不多。不過，就憑他這種蔑視權(quán)貴的勇氣，也應(yīng)該被高看一眼。
呂溫的詩，最有名的應(yīng)該是《劉郎浦口號》：吳蜀成婚此水潯，明珠步障幄黃金。誰將一女輕天下，欲換劉郎鼎峙心。還有一首《鞏路感懷》我也很喜歡：馬嘶白日暮，劍鳴秋氣來。我心浩無際，河上空徘徊。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呂溫志向遠大、心懷天下、為人忠直。是個好青年，官場有點懸。
2017年02月28日
孟郊《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孟郊賈島，都是苦吟詩人。孟郊號稱“詩囚”，賈島號稱“詩奴”?！敖己畭u瘦”還沒完，他倆之后又冒出了“詩鬼”李賀。中晚唐之際，詩壇上凄凄慘慘地殺出來這么一路。
不過郊島兩人的苦吟還不太一樣。賈島的苦吟主要體現(xiàn)在鍛煉字句上，所謂“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孟郊則是“思苦語奇”，重點不是在字上，是在想法上，追求奇險之意。賈島以五言律詩見長，而孟郊幾乎不作近體詩。古體詩沒那么多規(guī)矩，從這也能看出，孟郊的苦吟，并不是“摳字眼”。
不說吟，光說苦，孟郊可以說是命苦心也苦。反映到詩上，憂、愁、悲、苦、淚、窮、空、寒這樣的字到處都是?！柏撃芰俊碧?，讀者不太受得了。《滄浪詩話》有評“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
孟郊最著名的兩首詩，卻都不能代表他的“苦吟”風(fēng)格。這次先說他第一著名的詩《游子吟》。這首詩自是千古絕唱，寫得有多好就不用說了。就一條，《詩經(jīng)·蓼莪》上“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說了一大串的意思，孟郊一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就全有了，而且更加感人。為人子者，讀到此詩，哪有不流眼淚的？不過呢，眼淚并不等于“苦”，在這首詩里，眼淚意味著感動、共鳴。而且全詩充滿仁善之氣，更沒有什么“負能量”。
《游子吟》在字句上，也看不出哪里是“苦吟”而得。清代岳端輯選孟郊賈島詩作，為《寒瘦集》，在點評這首詩時認為“此詩從苦吟中得來，故辭不煩而意盡，務(wù)外者觀之，翻似不經(jīng)意?！笨赡馨尘褪莻€膚淺的“務(wù)外者”，我寧愿相信，這首詩是發(fā)自肺腑真情，一氣呵成的。
2017年03月03日
孟郊《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孟郊第二著名的詩就是這首。這首詩比《游子吟》更加不符合他那“苦吟詩人”的畫風(fēng)。雖然“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成了千古名句，但是孟郊本人收獲的，卻基本都是“差評”。
上回也說了，孟郊的“苦”，除了煉句之苦，還有心苦和命苦。而寫這首詩，卻正是在他一生中最不苦、最得意的時候。孟郊曾經(jīng)歷了多次科舉失利，直到四十七八歲，才登進士第?？梢韵胂?，數(shù)十年苦求不得是一種什么心情，突然得到了又是什么心情。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時候都不放蕩一下、得意一回，那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請問？但是就有人認為，“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絕不是孟郊的詩句，因為風(fēng)格不對。這種代表了文藝評論中一個常有的荒唐想法，即一個人的作品必須始終堅持一種風(fēng)格，風(fēng)格不對，就一定不是他寫的。
孟郊這種情況，不就是苦哈哈了大半輩子，突然樂了一下嗎？有什么不正常的？又不是一個愛國詩人突然寫了首漢奸詩，正人君子突然唱起了流氓小調(diào)。
可是看了另一種評價，又會覺得上面這種說法實際上是在保護孟郊。有人認為，孟郊遇到一點小挫折就哭哭啼啼，而得了個小成功，只是中了個進士就樂癲了，看來他沒有什么大出息。
看到名留青史的孟郊得到的是這樣的評價，吃瓜群眾一片沉默。03-07
孟郊《送遠吟》
河水昏複晨，河邊相送頻。
離杯有淚飲，別柳無枝春。
一笑忽然斂，萬愁俄已新。
東波與西日，不惜遠行人。
說孟郊這位千古名垂的詩人沒有大出息，自然是一種荒唐可笑的判斷，但是這位詩人的大出息，也基本上是在他“千古”以后才有的。活著的時候，孟郊混得確實夠慘的。先是屢考屢不中，快五十了才進士及第，后來當(dāng)了個小官溧陽尉，又當(dāng)?shù)貌磺椴辉傅?，整天吟詩，不理政?wù)，讓上司很不滿，遭到了降薪處罰，竟一氣之下辭了官，乃至生活無著，陷入貧困。晚年又尋到了一些差事，但好日子沒過多久即暴病身亡。
孟郊赴任溧陽尉時，韓愈寫了篇《送孟東野序》給他，成語“不平則鳴”就是從這來的。按照現(xiàn)在的意思，“不平則鳴”類似于“憤怒出詩人”，但是就孟郊而言，總的來說，他的“鳴”多是悲鳴、哀鳴，沒有什么怒吼、咆哮。一任貧寒、一意苦吟，雖說是既沒有安貧樂道的豁達，也達不到憂國憂民的大情懷、高境界，但是也絕不貪求富貴、損人利己，還能保持住一顆良善之心。所以，孟郊基本上屬于有所不為的“狷者”。
說了這么多，還是沒有說服我自己喜歡上孟郊的詩。雖然他的很多詩句仔細讀很有意味，但是里面的負面情緒還是太多了些，讓人隨時受不了。蘇軾說“郊寒島瘦”，這個“寒”，既有詩人貧寒的生活景況，更有詩句里常常透出的徹骨寒意。
孟郊基本不作律詩，這首《送遠吟》似乎是個例外。工整的對句可以稍稍轉(zhuǎn)移人們的注意力，讓人帶著欣賞的態(tài)度品味一下詩句，但是仔細讀過，又會被帶入到那種黯然神傷的境地。這首詩不適合送給哪一個具體的遠行人，詩人只是站在旁觀的角度，描述送別這種悲傷的行為。讀到頸聯(lián)“一笑忽然斂，萬愁俄已新”，聯(lián)想到孟郊滿紙?zhí)闇I的詩集中如驚鴻一瞥的那一句“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不由又是一陣嘆息。
2017-03-10
朱慶餘《閨意獻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張籍《酬朱慶餘》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
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張籍以一首《節(jié)婦吟》聞名天下。他在詩中變身為女子，很節(jié)烈又很曖昧地表達了一個“身許家國，心里也有你，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意思，讓有意拉攏腐蝕他的權(quán)奸李師道無可奈何。
以夫婦喻君臣，是從“三綱”的邏輯公式中推導(dǎo)出來的詩法，雖然現(xiàn)在看人格顯得扭曲了一點，但在古時候那樣寫是正路，沒毛病。就是不知道皇后要是放開了去推導(dǎo)，思想會達到多么深邃的境界。
一方面張籍把自己當(dāng)老婆搞出了名，另一方面有人又把張籍當(dāng)老公也搞出了名。朱慶馀的這首《閨意獻張水部》并不是向張籍匯報他“聽房”的收獲，而是自比惴惴不安的新娘，表達一種謙退之意。
張籍當(dāng)初對朱慶馀多有提攜，曾極力稱許朱慶馀的詩才。得到久負詩名的張大師的賞識，朱慶馀由此聲名鵲起，直到順利地通過科考進士及第。登第之后，朱慶馀并沒有得意忘形，仍舊保持謙虛、低調(diào)，更是以感恩、恭敬之心對待張籍。這首《閨意》，便是朱慶馀自比新嫁娘，把自己的詩作比作新娘的妝容，向張籍表達求教之意。
張籍酬答朱慶馀的詩，也體現(xiàn)出思想的深邃。尊重了朱大才子變性的自主選擇，但并沒有同意跟他結(jié)婚，因為“三綱”上沒有這種算法。唉，說人話，就是張籍的回復(fù)也很得體，夸贊“美女”明艷動人卻不自驕，而比穿衣打扮的美更可貴的，是人的品德和才華。
2017-03-21
張籍《沒蕃故人》
前年伐月支，城上沒全師。蕃漢斷消息，死生長別離。
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
張籍的偶像不是韓愈，是杜甫。他崇拜杜甫到什么程度？據(jù)說他先是一首一首地使勁抄杜甫的詩，然后把抄了杜詩的紙一張張燒掉，再用蜂蜜拌上紙灰，一天吃三勺兒。他認為吃了杜甫的詩，就能寫出和杜甫一樣好的詩句。
雖然張籍對人類消化系統(tǒng)的認識有些偏差，但是他天天念叨杜詩、讀寫杜詩、吃蜂蜜的這些人類活動，顯然有助于他的學(xué)習(xí)，以及消化，使他的詩歌水平達到了一般人夠不著的高度。一般認為他的樂府詩在唐朝名列前茅，又與元稹、白居易等一起為“元和體”的代表人物。不過，他的成就顯然跟杜甫沒法比，至少《唐詩三百首》這么認為。在這本書中，杜甫的詩占了九分之一，張籍的詩只占三百分之一。唯一入選的就是這首《沒蕃故人》。
這首詩說的是張籍的故友從軍遠征，結(jié)果部隊全軍覆沒。人生死不明，但再見無望，張籍唯有失聲痛哭。
若是跟杜甫比“慘”，張籍可不一定會輸。描寫全軍覆沒的詩，除了這首，還有《征婦怨》，前四句是這樣的：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要不是假裝說的是漢朝的事，張籍就得犯政治錯誤了。
杜甫類似的詩有《悲陳陶》。前半截也很慘，“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但是結(jié)尾處又拐回了主旋律：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還沒有失去勝利的希望嘛。
到了張籍的時代，國家的這個氣運，怕是真的衰落了。先是寫了首《節(jié)婦吟》，用男扮女裝的方式唱響主旋律；后又來了首《沒蕃故人》，慘得都拐不回主旋律。
2017-03-28
張籍《猛虎行》
南山北山樹冥冥，猛虎白日繞林行。
向晚一身當(dāng)?shù)朗?，山中麋鹿盡無聲。
年年養(yǎng)子在空谷，雌雄上山不相逐。
穀中近窟有山村，長向村家取黃犢。
五陵年少不敢射，空來林下看行跡。
王建《射虎行》
自去射虎得虎歸，官差射虎得虎遲。
獨行以死當(dāng)虎命，兩人因疑終不定。
朝朝暮暮空手回，山下綠苗成道徑。
遠立不敢汙箭鏃，聞死還來分虎肉。
惜留猛虎著深山，射殺恐畏終身閑。
張籍和王建都擅長樂府，合稱“張王樂府”。兩人關(guān)系好、風(fēng)格近，連各自最出名的作品都撞衫了。張籍最出名的是《節(jié)婦吟》，王建的是《新嫁娘詞》，即“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比绻偌由蠌埣⌒值苤鞈c馀的《閨意》，那簡直就是三個男人一臺戲嘛。
張籍的政治立場是很鮮明的：反對割據(jù)，維護皇權(quán)一統(tǒng)。而他在“講政治”的方式上又是很靈活的。《節(jié)婦吟》是用一種最委婉也最堅決的方式拒絕藩鎮(zhèn)對他個人的拉攏，這首《猛虎行》又是借虎諷刺割據(jù)勢力禍國殃民，也批評了朝廷怯懦，制藩不力。
把張籍的《猛虎行》單純看成寫老虎的詩也可以，因為這首詩藝術(shù)性很強，描寫生動。雖然這樣看，會失去詩里隱含的深意。而王建的《射虎行》，雖然十句詩里有七個“虎”字，但從頭到尾都是在講道理，“虎”就是個代號，換成狼啊狗啊熊啊啥的，我看也行。讀這首詩，必須理解詩要講的意思，藝術(shù)性什么的，基本可以忽略。
《唐詩歸》評價《射虎行》，說得很到位：“有激之言，字字痛切，似為千古朝事、邊事，寫一招狀?！蓖踅ㄕf的“虎”跟張籍說的“虎”還不太一樣，這里的老虎指的應(yīng)該是邊患。對待邊患，朝廷中常有主戰(zhàn)主和兩派，爭吵不已，其中還夾雜著各自的利益算計。身處前線的藩鎮(zhèn)間，也各懷鬼胎，最后的結(jié)果，或養(yǎng)虎貽患，或縱虎歸山，徒然敗壞社稷。應(yīng)該說，《射虎行》的寓意更深刻一些，把唐朝中后期最要命的幾件事——邊患、藩鎮(zhèn)、黨爭，都寫進去了。
2017-0331
盧仝《七碗茶》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
這幾句詩是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一詩中的節(jié)選。但是就憑著這幾句詩和他撰著的《茶譜》，盧仝獲得了“茶仙”的稱號。據(jù)說“喉吻潤、破孤悶、搜枯腸、發(fā)輕汗、肌骨清、通仙靈、清風(fēng)生”這七條后來成了日本茶道的講究。
喝過無數(shù)碗茶，對喉吻潤、發(fā)輕汗這兩條鉆研得尤為深入，其他的就不是很懂了。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這個在吹電風(fēng)扇時體會過。雖然茶仙的境界凡人不懂，喝七碗茶就挨兩道天雷渡劫然后飛升上仙的事凡人不能，但是讀到這幾句詩，確實產(chǎn)生了想喝茶的沖動。
盧上仙在凡間體驗生活的這一世，過得并不好。一生清貧，沒做過官，只活到四十來歲。有種說法，他是在甘露之變中被枉殺的。這種說法并無確鑿的證據(jù)，但不這么說，似乎也難以解釋他為什么會突然辭世。好歹上仙也是個好喝茶的人，保健養(yǎng)生方面得比一般人強點吧，不是被害的話，怎么能這樣短命。
在作詩方面，盧仝走的是奇崛險怪路線，所以他能跟韓愈聊到一塊去。從這幾句詩來看，他的風(fēng)格跟李白杜甫的超級粉絲任華非常相似。來比較一下任華獻給李白的幾句詩，看看像不像：“古來文章有能奔逸氣，聳高格，清人心神，驚人魂魄。我聞當(dāng)今有李白，大獵賦，鴻猷文；嗤長卿，笑子云。班張所作瑣細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登廬山，觀瀑布，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余愛此兩句?！?/span>
說起來，李白的好多詩，大致也是這樣狂放不拘的風(fēng)格，只是在文字、意境方面要高出很多。一個詩仙，一個茶仙，雖然都是上仙，但是各搞各的專業(yè)。
2017-04-07
盧仝《村醉》
昨夜村飲歸，連倒三四五。
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
盧仝《自詠》
物外無知己，人間一癖王。
生涯身是夢，耽樂酒為鄉(xiāng)。
日月粘髭須，雲(yún)山鎖肺腸。
愚公只公是，不用謾驚張。
盧仝和李白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酒仙”。盧仝寫喝酒的詩不少，像“生涯身是夢，耽樂酒為鄉(xiāng)”“愛酒如偷蜜，憎醒似見刀”這些句子，道出了酒徒的心聲。當(dāng)然跟李白的“斗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的仙氣相比，盧仝的表現(xiàn)更像個“酒鬼”。不過既然已被封“茶仙”，位列仙班，就不能以鬼怪論之了。
不好意思，我還是忍不住要往鬼怪方面去想。玉川子盧仝，其實更像一個“酒怪”。在他的《自詠》詩里，他自稱“癖王”，還有一個版本叫做“僻王”。不考慮這個讀音的其他字，癖和僻，都挺適合盧仝的。癖有成癮之意，僻有古怪之意，盧仝兩樣都沾，是個“癖王”兼“僻王”。
《村醉》這一首，更表明盧仝的“酒鬼”“酒怪”本色。仙都是喝到飛起的，哪有喝完了趴在地上跟青苔一個勁兒客氣的？不過這首詩也表明了玉川子的酒德很不錯，被青苔滑倒了還反過來安撫人家，這是“以酒德報酒怨”啊。
盧仝和李白在“仙階”上的差異，得用“階級論”的觀點去解釋。李白混得不咋地，但人家是唐室宗親出身，又是名士，曾入翰林，見過大世面。盧仝一生貧寒，沒做過官，喝多了沖著貴妃寫詩這樣的體驗?zāi)挠邪?，只能趴在地上踅摸?/span>
雖然沒跟貴妃喝過酒，但盧仝心里也是有美人的。他有首著名的《有所思》，頭兩句便是“當(dāng)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彼稳撕檫~讀至此，聯(lián)想到韓愈《寄盧仝》一詩中有“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不覺失笑。俺也無恥地笑了。不知道于川先生是見到美人之后喝醉了，還是喝醉了才見到美人。
2017-04-11
李賀《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yún)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鬼才”李賀出場了。其實我很不愿意對他冠以“鬼才”“詩鬼”這樣的稱呼，雖然這樣稱呼他的理由似乎很充分。
李賀只活到二十六七歲，短暫的一生過得還不好，郁郁不得志，多愁多病身。加上他的詩中經(jīng)常有神仙鬼魅的內(nèi)容，又總是出現(xiàn)死、鬼、病、愁、泣、淚、殘、斷、冷、老等“不好”的字眼，如果一定要有“詩鬼”這個類型的話，除了他也沒誰能“扛把子”了。
但是我要說的是，雖然他的詩句中負面的字句到處都是，但讀他的詩時，卻很難有那種陰森恐怖、黯然銷魂的感覺，而是會被他超凡的想象所震撼，被他卓絕的才華所折服。他的詩呈現(xiàn)的并不是令人心灰意冷的“鬼氣”，而是令人目眩神搖的璀璨光華。所以，在我的心里，李賀也是和李白一樣的“仙”，而不是“鬼”。
并沒有哪首詩作能代表李賀全部的風(fēng)格，選擇這首《李憑箜篌引》來“開場”，只是看中了李賀創(chuàng)造的成語——石破天驚。李賀在詩歌史上的出現(xiàn)，又何嘗不是一場石破天驚。
這首詩就像是李賀展示詩才的焰火表演，聽了一首曲子，思緒就鉆天入地、上山下海，召喚出了各路神仙，展現(xiàn)出了層層仙境，李賀的詩，真有驚天之能。一番窒息，一番眼花繚亂之后，琴聲詩意消失在廣寒宮中，突然覺得，李憑彈的那首曲子究竟有多美，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根本就是李賀一個人的炫技。
不扯什么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結(jié)合，李賀的詩，有藝術(shù)性就足夠了。看李賀的生平，俺就在想，一個詩人的才華可能是有個定量的，活得長就慢慢倒出來，活得短就快點倒。像李賀這種活得極短的，就會以炸天的方式集中迸發(fā)出來。所以，李賀的出現(xiàn)，不是來陪你擺社會閱歷、聊人生哲理的，而是來驚爆你的頭、亮瞎你的眼的。
2017-04-14
李賀《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yún)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配李賀的成語，除了石破天驚之外，還得有一個天上人間，不對，天馬行空。這位鬼仙，不太喜歡在人間好好呆著，寫詩的時候，人間的事沒扯上幾句就往天上走。要么就干脆直接上天，用“上帝視角”俯視一下可憐的人間，就像這首《夢天》。
《夢天》就是寫夢到了在天上呆著。天上比較穩(wěn)當(dāng)能呆的地方，除了人間看不著在哪的天宮，就是經(jīng)常能看到的月宮了。日宮？沒聽說過，而且太熱。從李賀的很多詩作中可以看到，他不太喜歡明亮燥熱的環(huán)境，喜歡濕冷朦朧縹緲，那樣負離子會比較多。所以李賀沒有考慮就上了月宮。
前四句寫的就是月宮的景色。倒也沒什么特別之處，沒有超出古人的“常識”之外，無非就是玉兔銀蟾白輪丹桂這些，要是再加上吳剛和嫦娥的話就齊活了。風(fēng)景的描寫也不出所料，就是濕冷朦朧縹緲，負離子含量較高。對于走出過“一大步”的現(xiàn)代人類來說，這四句詩是沒啥可看的。這首詩的要點其實在后四句。說真的，要不是前四句里存在著這些“不科學(xué)”的內(nèi)容，我?guī)缀跸嘈帕死钯R是天神下凡，或者是現(xiàn)代人穿越。
后四句就是從天上俯瞰人間。黃塵清水三山，指的就是人間的山川大地。在“上帝視角”看來，時間空間都濃縮了，畫面不僅縮小，還按了快進，大地變成了一塊小地兒，千年滄桑更是一瞬飛逝。最后，李大仙啟用了真正的衛(wèi)星定位，觀察了一下人間的老家東土大唐或者中土大唐，正在如火如荼開發(fā)建設(shè)的九州，如同九點細小的煙塵，浩瀚的大海也不過就像一小杯水。
說的是夢，夢的是天，表露的卻是李賀的心。月亮代表他的心，不是愛誰有多深，而是睥睨千載，目空一世。
2017-04-18
李賀《高軒過》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huán)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yún)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dāng)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fēng)。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說李賀目空一切，誰也看不上眼，倒也未必?！陡哕庍^》這首詩說明，至少有一兩個人，還是讓李賀表示出了景仰之情。一個是韓愈，另一個是皇甫湜，有沒有搭著韓愈的車讓李賀順便尊敬一下，難說。
關(guān)于這首詩的來歷，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是，李賀年僅七歲就能寫得一首好文章，名動京師。于是引得韓愈和皇甫湜這兩位大文豪結(jié)伴來到李賀家中拜訪，要見見這位神童。見過之后，李賀就寫了這首《高軒過》獻給兩位文豪。
很多人都相信了這個故事。想來古人都比較淳樸，又不善于用數(shù)據(jù)來分析。其實都不用搞什么大數(shù)據(jù)，列幾個小數(shù)字就可以了。李賀生于790年，7歲時是797年；韓愈生于768年，皇甫湜生于776年，李賀7歲時，他們分別是29歲、21歲。倆小年輕就成了“東京才子，文章巨公”，不靠譜吧。據(jù)說朱自清先生曾專門做過考證，結(jié)論是《高軒過》作于元和四年即809年。悲哀的是，這么明顯的一個事實，人們都不當(dāng)回事，寧愿相信一個神童的故事。
7歲能作此詩，當(dāng)然可稱驚人，若是二十來歲寫這樣的詩，也就那么回事吧。反正我在讀到“云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dāng)中”這幾句時，已經(jīng)不是那種五體投地的表情了，走神的我不僅想到了《三國演義》，還想到了《水滸傳》。想起《三國》是因為這詩里藏著“羅貫中”，想起《水滸》則是因為我找到了相似的“詩風(fēng)”，比如宋江的出場詩：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杰宋公明。
值得一提的是，李賀在詩里雖然對韓愈極盡恭維，但也不是五體投地那種，景仰并不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巴結(jié)之意，多于崇拜之情。在詩的最后，他還不忘了自己的發(fā)展方向，“他日不羞蛇作龍”。從這里，多少能看出李賀的一點自負。
2017-04-21
李賀《雁門太守行》
黑雲(yún)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雁門太守行》是李賀早年的名作，描寫的就是戰(zhàn)場的慘烈和戰(zhàn)將的悲壯。有關(guān)的專業(yè)解讀已經(jīng)很多了，留給我瞎鼓搗的空間不多，這回就專門扯這頭兩句吧。
其實我對李賀的詩，就一個大寫的服。不說別的，就憑他年紀(jì)輕輕，就能煉出那么多千古不朽的名句，你就得服。沒辦法，他的語文是神仙老師教的，咱們的呢？
說個算術(shù)問題吧。話說7乘3這道題不會做，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填了個24。而“黑云壓城城欲摧”這句詩在廣大人民群眾心中的地位，就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樣。
像這種第一句就是千古名句的，在唐詩中并沒有太多。李賀恰好有點存貨，比如這句，還有“東方風(fēng)來滿眼春”。
這句“黑云壓城”不僅讓人民群眾像膏藥一樣得哪貼哪，也曾讓“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服用，起到了提神醒腦的療效。傳說李賀當(dāng)年帶著幾首詩去謁見韓愈，韓愈剛接待了一撥客人，挺困的，想瞇一會兒。這時門人把李賀的詩卷呈上來，韓愈釋卷，見第一首便是《雁門太守行》。讀了頭兩句，韓文公一下子就困意全消，連忙把李賀迎了進來。
其實這個故事跟上回說過的《高軒過》里面描述的李賀與韓愈初次見面的情形是有沖突的。既然韓愈到李賀家里是第一次見面，就不應(yīng)該再有李賀拿詩集當(dāng)敲門磚去拜謁韓愈的事情了，通名報姓就得了。不過呢，韓愈一讀到李賀的詩就精神了，這個我相信。
“唐宋八大家”之王安石也服用過這首詩，準(zhǔn)確的說法是他用過，但是不服，對藥品有沒有通過臨床試驗表示懷疑。他說，不對吧，都黑云壓城了，怎么還會有對著太陽的甲光呢？此言一出，王荊公又開始被噴、被黑了?！渡衷娫挕贰兑黄霸娫挕泛汀短圃妱e裁》等都認為黑云透日是戰(zhàn)陣前常有的情形。《升庵詩話》認為王安石“不知詩”，而《一瓢詩話》的評語更糟，說“儒者不知兵，是一大患”。
王荊公被黑，我覺得也不冤。難道他老人家真的沒見過太陽雨嗎？再說了，這位一生被黑的大改革家，面臨“黑云壓城”的情況也很多回了吧，心中若沒有一道陽光，怎么支撐下來的。
2017-04-25
李賀《浩歌》
南風(fēng)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鹹幾回死。
青毛驄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
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
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
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衛(wèi)娘發(fā)薄不勝梳。
看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
李賀的詩，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他身體比較好的時候作的，一類是他身體比較差的時候作的。他的精神嘛，始終都不太好，不過身體狀態(tài)好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約莫也會好點。
身體好的時候，他神游八極，慨嘆身世，狂歌痛飲，想把自己灌醉，神血分離；身體差的時候，他神游八極，慨嘆身世，想把自己弄死，神血分離。
李賀要是早知道自己的身體沒那么好，也許就沒那么多的醉酒和慨嘆了。精神世界很大，但精神狀態(tài)很差，這恐怕就是理解李賀和他的詩的一把鑰匙。
李賀詩名早著，卻因避父親“晉肅”的名諱，被迫不能應(yīng)進士科考試?！皶x肅”和“進士”很不一樣好伐？這是誰挖的坑啊，坑死人了。在那個年代，無法參加科舉就意味著憋屈一輩子。李賀年方二十，就被關(guān)在了這個逃不掉的籠子里。他的精神還能好嗎？他的身體還能好嗎？
浩者，廣大眾多之謂也。這首《浩歌》，李賀擺出了一個廣大的世界，同時也擺出了無限中的有限、自由中的鎖鏈。天長地久卻終有滄桑，宇宙無限而生命有窮，春色無邊而人生苦短，高才絕世卻流落不偶。
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李賀反復(fù)吟唱著這樣的詩句。浩歌悲嘆、悲歌浩嘆，總是一回事。二十歲的李賀，一個神游八極的天才，一個過早絕望的青年。
2017-04-28
李賀《南園十三首》
其五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其六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dāng)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fēng)？
李賀的詩，也不全是“鬼詩”。有的也顯得挺“正?！保﹃杽偟?，比如“男兒何不帶吳鉤”這首，讀來直有初唐、盛唐氣象?！罢埦龝荷狭锜熼w，若個書生萬戶侯”跟楊炯《從軍行》里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遙相呼應(yīng)。
但是這首詩卻不能孤立地讀，否則會誤解李賀的本意?！赌蠄@十三首》是李賀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中，居昌谷時所作。李賀23歲時，以病辭去奉禮郎的官職，“歸臥”昌谷，24歲到26歲，又投昭義軍節(jié)度使幕府，有過兩年從軍經(jīng)歷。這一組詩的第四首到第七首，都抒發(fā)了讀書無用，當(dāng)投筆從戎的感慨。第四首還稍微暴露了一下年齡，稱“三十未有二十余”。
李賀26歲離開軍旅后，又南游一段時間，27歲北歸昌谷，不久就病故了。這樣看來，《南園十三首》應(yīng)該是李賀從軍前居昌谷時作，那時候還只是“讀書無用”，要是到了最后，從戎也無用，恐怕只有從容才有用了。
以李賀的才華，他唯一適合的就是做個書生，但是唯一適合書生的科舉之路又對他封閉了。
以李賀的身體狀況，他最不適合的就是從軍，但是除了從軍，他似乎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于是就悲催了。
了解了這樣的背景再讀《南園十三首》，就會明白這些詩只是李賀對自己書生之身的深深否定，而關(guān)于從軍，他卻是一沒有想好，二沒有能力，三沒有信心。
不多說，對比一下楊炯的《從軍行》，找不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fēng)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2017-05-05
李賀《馬詩二十三首》
其四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其五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dāng)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
李賀的詩，絕大多數(shù)辨識度很強，一看就是他的，因為除了他，沒誰寫得出來。
但是，他的風(fēng)格仍然不能一概而論。《馬詩》系列由二十三首五言絕句組成，可以看做李賀詩作中的一個異類。在這里，李賀一改他的神仙鬼魅奇幻路線，也沒了幽寒縹緲?biāo)劳銮榻Y(jié)，玩起了雄健深刻沉著老練。在這組詩中，我找到了詩仙詩圣詩魔詩佛的影子，卻唯獨失去了“詩鬼”的方位。
二十三首詩，全部圍繞馬的主題，各自獨立又渾然一氣。有生動描寫，也有純熟用典；有直抒胸臆，也有隱含深意；有詠志抒懷，也有喻古諷今。其中，“此馬非凡馬”和“大漠沙如雪”是知名度最高的兩首。
借助李賀的生平，可以基本理解這兩首詩的寓意，無非是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慨、壯志未泯之心。不過借助生平來解詩，也是件挺偷懶的事，這會迅速形成一個先入為主的定見，把更多的想法當(dāng)做“不靠譜”而屏蔽掉。
假裝去除這種“定見”，我覺得這兩首詩跟杜甫的“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在寓意上、風(fēng)格上很有相通之處。但是這種定見又實難去除，既然知道這是李賀寫的，那是杜甫寫的，就難免會設(shè)想，“此馬”是像李賀一樣的瘦馬，彼馬是像杜甫一樣的老馬。
沒辦法了，二十三首詩，不管李賀說的是神馬，寓意是神馬，在我等“凡馬”的眼中，都不過是從二十三個角度，反復(fù)展示一匹像李賀的、年紀(jì)輕輕卻來日無多的瘦馬、病馬。但是讀了這些詩，我仍然想說，假如李賀不是這般短命，假如他能活到30歲、40歲、50歲、60歲，他又會給世界帶來什么樣的驚奇和驚嚇。
2017-05-09
李賀《將進酒》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屏繡幕圍香風(fēng)。
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李賀和李白都喜歡喝酒，都留下了名作《將進酒》。相比之下呢，其實也沒什么好比的。二李差異之處太多。若是大同小異還可以比一比，小同大異，就不知從何說起了。
勉強說說吧。李白的《將進酒》雖長，但從頭到尾名句迭出，可謂處處是“爆點”。李賀的《將進酒》，名句只在后四句，若論“千古名句”則唯有“桃花亂落如紅雨”。
李賀這首詩的前六句也并不是廢話，他描寫了一個無比奢華的飲宴場景，把金杯玉盞美酒佳肴羅屏繡幕美女樂舞一股腦地“傾瀉”下來，讓人眼花繚亂，從而營造出了一個玩命狂歡的氣氛。在這個氣氛的烘托下，一句“桃花亂落如紅雨”，讓狂歡的巔峰和情緒的低谷同時呈現(xiàn)出來。
有一句李賀像是故意跟李白唱“對臺戲”。李白說“烹羊宰牛且為樂”，李賀卻來了個“烹龍炮鳳玉脂泣”。宴會檔次完全不同啊，烹龍炮鳳和烹羊宰牛之間，大概隔了熊掌、豹胎、魚翅、猩猩唇各1800只吧。一個“泣”一個“樂”也反映出兩人人生態(tài)度的不同。李白雖口口聲聲說“與爾同銷萬古愁”，但他是不管愁與不愁都得喝，愁不愁都活得挺帶勁；李賀呢，卻是怎么活著都沒勁，不如喝死。
兩人的酒量恐怕也不能相提并論。李白的酒量當(dāng)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所以要“會須一飲三百杯”“斗酒十千恣歡謔”；以李賀的身體狀況，似乎酒量堪憂，應(yīng)該就像他短促的人生和這首詩短促的節(jié)奏一樣，沒喝幾口就“桃花亂落如紅雨”了，直達巔峰又直落谷底。
2017-05-12
李賀《苦晝短》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yún)中騎白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李白是“詩仙”也是“酒仙”，但李賀是“詩鬼”不是“酒鬼”。李白作詩能為了喝酒找理由，李賀喝酒只是為了作詩當(dāng)引子。先得搞清了這個區(qū)別，咱再來讀李賀那些跟喝酒有關(guān)的詩。
李賀關(guān)于喝酒的詩有兩類，一類是普通打法的，一類是特殊打法的。其實普通的并不普通，一般人還真干不了這個。俺之所以把《將進酒》《開愁歌》和《致酒行》等劃入普通打法，只是因為它們說的都是比較凡俗的事，表達的是作者關(guān)于人生苦短、懷才不遇之類的想法。但是里面那些驚世駭俗的名句，豈是尋?？傻弥?？比如“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比如“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比如“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特殊的卻很特殊，因為唯有李賀才能干?！犊鄷兌獭贰逗聘琛贰肚赝躏嬀啤愤@幾首便是?！犊鄷兌獭愤@首尤為特殊，我覺得這是李賀寫得最大膽的一首。
喝酒這件事，在這首詩里似有實無，只在開頭那里提了一句，而且是在用典。晉孝武帝曾舉杯問天上彗星：“勸爾一杯酒，自古哪有萬歲天子？”這個典用得很巧妙，不容易看出來，卻是為全詩的核心意思設(shè)下了重要的伏筆。
開頭提到了喝酒，后面的句子就像是一通醉話。不過話說回來，普通人即使是醉話，也不敢說出這些句子。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斬龍足嚼龍肉什么的，比較顛覆封建社會價值觀?；实垡皇强丛诶钯R也是宗室王孫的份上，沒準(zhǔn)就要辦他了。沒錯，李賀家雖然沒落得很，但畢竟是貴族血統(tǒng)，又因為沒落，毫無爭權(quán)奪位的可能，所以，有些話只有李賀敢說、能說。
最為大膽的是，李賀這首詩就是來諷刺皇上的。當(dāng)時，唐憲宗李純“好神仙，求方士”，整天吞服丹藥，妄想長生不老。李賀這首詩的意思就是，無論富貴貧賤皆難逃一死，服金吞玉也是枉費心機。貴如秦皇漢武，到最后也得掛掉，自古哪有萬歲天子？說到最后，終于露出了開頭的伏筆。
2017-05-16
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李賀為這首詩作的原序是：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仙人承露盤是漢武帝劉徹的“發(fā)明”，銅人高舉盤子，承接天上降下的“甘露”。三國時，漢祚傾覆，銅人被拆離漢宮，有人看到它流下了“眼淚”。這首詩用凄婉動人的筆觸描述了一個奇幻故事，“天若有情天亦老”更是能令無數(shù)人“淚奔”的千古名句?？瓷先ミ@是李賀一貫的路線，但他要表達的意思不止這些。
劉徹葬在茂陵，李賀總喜歡拿他說事。相關(guān)的詩作可以分為兩類，一是諷刺皇帝，二是感懷自己。
和李賀同時代的唐憲宗李純，似乎和漢武帝有相似之處。一則漢武帝雄才大略，而唐憲宗治下也實現(xiàn)了“元和中興”；二則倆皇帝都喜歡神仙方術(shù)，一個勁兒想長生不老。在李賀看來，他眼中的這位“當(dāng)代漢武帝”早晚也會掛掉，因為漢武帝早就掛掉了，皇帝都一樣。但是唐憲宗自己卻不這么認為，相信自己會是個不一樣的皇帝，還是想試試“向天再借五百年”，萬一弄成了呢。于是李賀寫了好幾首關(guān)于漢武帝求問仙丹然而并沒什么丹用的詩。比如上次說過的《苦晝短》里有“劉徹茂陵多滯骨”，比如《昆侖使者》有“昆侖使者無消息，茂陵煙樹生愁色。金盤玉露自淋漓，元氣茫茫收不得。”
雖然李賀是唐室宗親，雖然李賀胸有大志、文才蓋世，但是唐憲宗卻沒發(fā)現(xiàn)他這個人才。李賀懷才不遇、人生失意，玩了把“連連看”，找到了漢武帝時也很不得志的名士司馬相如。于是寫了首《詠懷》：“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fēng)吹鬢影。梁王與武帝，棄之如斷梗。唯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這是自比司馬相如，同時仍把唐憲宗比作漢武帝。
這首《金銅仙人辭漢歌》，則是把兩方面的意思并在一起，既再次表達了“皇帝會掛掉”這個看法，又把自己的失意之情寄托在承露仙人身上。據(jù)朱自清先生推斷，這首詩應(yīng)該是李賀辭官回昌谷途中所作。東辭長安，滿眼秋色，王孫李賀深懷家國之憂，借銅人的臉，流自己的淚。
2017-05-19
李賀《湘妃》
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秦娥蓋湘水。
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
離鸞別鳳煙梧中，巫雲(yún)蜀雨遙相通。
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
李賀的詩沒有一首入選《唐詩三百首》，也不知道蘅塘退士到底是怎么想的。按說也不應(yīng)該呀，就憑著退士雅號中的那個“蘅”字，都不應(yīng)該這么不給李賀面子。
蘅是一種南方多見的香草，又叫杜蘅或杜衡，也常常被當(dāng)作杜若的同類。從《楚辭》開始，蘅大量地出現(xiàn)在詩歌中。屈原的《九歌》里有“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被石蘭兮帶杜衡”，《九章》里有“薠蘅槁而節(jié)離兮，芳以歇而不比?！比绻由隙湃艟透嗔?，比如“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山中人兮芳杜若”等。一個研究詩的人，又把“蘅”字用到自己名號里，若說他沒有點《楚辭》情結(jié)，反正我是不信的。
李賀的詩神神叨叨，也許是蘅塘退士不喜歡的理由。但是這神叨卻是大有來歷的。李賀的神仙鬼魅詩，有兩大知識源泉，一個是《山海經(jīng)》，另一個就是《楚辭》了。
這首《湘妃》，是李賀本著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兩篇中的意境，描寫了舜帝二妃的凄美故事。舜死蒼梧，葬于九嶷山，娥皇、女英二妃相擁痛哭，淚灑林莽筠竹盡斑,身沒湘水化為江神。“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二妃懷念夫君，心魂不滅，長久徘徊在瀟湘左右。
《湘君》《湘夫人》這兩篇里，杜衡、杜若出現(xiàn)得尤為頻繁。這么美的詩句，這么正的來路，還不能入選，沒天理啊。其實讀不到這首詩，是讀者的損失，吟不出“九山靜綠淚花紅”，只有去哼唱“妹妹找哥淚花流”了。
退一步講，即便《唐詩三百首》只是童蒙讀物，就算這首《湘妃》中也有老啊死啊淚啊之類的“負面”字眼，不利于青少年心理健康，但李賀的名作中也并不全都是這樣啊，“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這首有問題嗎？“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這首有問題嗎？
2017-05-23
李賀《夜坐吟》
踏踏馬蹄誰見過？眼看北斗直天河。
西風(fēng)羅幕生翠波，鉛華笑妾顰青娥。
為君起唱《長相思》
簾外嚴霜皆倒飛。明星爛爛東方陲，
紅霞梢出東南涯，陸郎去矣乘班騅。
李賀還留下個“嘔心瀝血”的成語。據(jù)說他每次出門，都讓書童背一個袋子，稱為“詩囊”，苦吟成句，就記下來裝進囊中。他母親看到了裝得滿滿的“詩囊”，心疼地說：這哪是詩，這是他嘔出來的心啊！
不過讀李賀的詩，特別是他的名作，很難找到其中有“苦吟”的跡象。他的詩雖然在題材上多有荒虛怪誕，但在詩句上卻總是一氣貫通，沒有“卡頓”。偶有難得的奇句，但又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梢哉f他展開想象的翅膀遨游九天，可以說他汪洋恣肆縱橫萬里，但是要說他日思夜想推敲不決，總讓人覺得不對勁。我看呢，要么李賀是天縱奇才神來之筆，不需要苦吟，要么就是李賀苦吟到了完美的境地才罷休，比苦吟還要苦吟。這是個選擇題，您選哪個？反正我不相信有生而知之的天才，而且，天才和天才之間，最后拼的仍然是用功。
這首《夜坐吟》，不知是否苦吟所得，但題目中總歸有個“吟”字。李白也寫過這個題，但更不像是苦吟了。不過這首詩倒是寫出了李賀心里的“苦”。從字面上看，這首詩寫的是美女竟夜相思，期盼情郎，但是情郎——這又是個選擇題：一、來去匆匆，二、來去無蹤。我選二。這首詩其實是一個人的寂寞孤獨，踏踏馬蹄，只是想象。
“簾外嚴霜皆倒飛”是奇句。奇句就不能通俗地理解。通俗的理解就是，連屋外的嚴霜都同情美人，聽到《長相思》的歌聲后都能向后轉(zhuǎn)齊步走。這最終不免會陷入一個通俗歌曲的意境中：感動天，感動地，怎么感動不了你……
其實，沉浸在這首詩給出的畫面中，單純地欣賞，就已經(jīng)不枉李賀的嘔心瀝血了：佳人寂寞，起舞飛霜；東方既白，班騅已遠。
2017-05-26
李賀《古悠悠行》
白景歸西山，碧華上迢迢。
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fēng)飄。
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
空光遠流浪，銅柱從年消。
二十多歲時傾心于李賀這位二十多歲“傾心死亡”的詩人，曾經(jīng)試著把他的《古悠悠行》“翻譯”成現(xiàn)代詩，有幾句是這樣的：是否我們曾擁有過什么/又將它們永遠地失去了/譬如某塊石頭曾經(jīng)擁有過海/而時光卻從不曾失去行走/渺小的人們/無望地看著他/帶走了一切。
后面的二十多年，一直在回憶前面的二十多年。
“筠竹千年老不死”“瑤姬一去一千年”“身死千年恨溪水”“恨血千年土中碧”“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李賀有著一看千年的天上眼界，他比起一般人，只是少了幾十年的人間回憶。這也沒什么，身死千年之后，他的詩還活著、活躍著。
這首《古悠悠行》沒有那些神仙鬼怪的內(nèi)容，是一首很“正?！钡脑?，但又不是一首很正常的李賀的詩。
然而讀過又覺得，神仙鬼怪的內(nèi)容，只是李賀的詩的一層外殼，這首詩顯露出的，是內(nèi)核。
還是那個李賀。在這首詩里，李賀繼續(xù)著他對生死、時間等基本問題的思考，繼續(xù)以秦皇之橋、漢武之柱為喻，諷刺著唐憲宗的妄求長生。不過，去掉了神仙鬼怪的外殼，李賀的詩揭開了一座“劇場”的另一面，在鑼鼓喧天驚心動魄之外，是曲終人散后的空寂與無奈。
還是那個神思悠遠又倏然而逝的李賀，無論是發(fā)驚人之語還是作空澹之想，他總是在以千年不滅的精神，鄙視著隨便多少年的肉體。
2017-06-02
劉叉《偶書》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
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李白字太白，劉叉就是劉叉。在唐朝，我最服這兩位。
這兩位不僅是寫詩的大手，也都是玩刀弄劍的好手，還是喝酒的高手。斗酒詩百篇的李白是“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劉叉則是“少任俠，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更折節(jié)讀書，能為歌詩?！蓖猩戆兹欣铮瑲⑷思t塵中。酒腸寬似海，詩膽大于天。這人生誰敢不服，問天下哪有趙昊？
劉叉偶書這首《偶書》時，喝沒喝酒不知道，但刀肯定是沒拔。有過殺人經(jīng)歷的他知道，不平事多如毛，爛命只有一條。遇事拔刀，代價太高。所以不拔刀，只在胸中磨。
野夫者，草民也。草民之怒，又能咋地，以頭搶地？這位野夫，你揮著把刀，欲練神功乎？刀在胸中磨，傷害的也只是自己。劉叉的代表作是兩首長詩——《冰柱》和《雪車》。太長不好記，知道一頭一尾就行了。《冰柱》的開頭是“師干久不息，農(nóng)為兵兮民重嗟?！薄堆┸嚒返慕Y(jié)尾是“廟堂食祿不自慚，我為斯民嘆息還嘆息?！币粋€“嗟”一個“嘆”，就是胸中磨刀發(fā)出的聲音。
這就要說到李白跟劉叉在武術(shù)方面的差異了。話說武術(shù)是一門傳統(tǒng)藝術(shù)，它講究說學(xué)逗唱、詩詞歌賦。到底李白還有點貴族血統(tǒng)，不像劉叉那么憋屈。在李白的詩里，刀劍總是想拿出來用用，并造成點后果的，比如“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啥的。
而劉叉的刀劍，一般拔不出來。即使亮出來了拿在手里，也沒打算干點啥。比如《姚秀才愛予小劍因贈》這首，就是另一個角度的“磨損胸中萬古刀”：一條古時水，向我手心流。臨行瀉贈君，勿薄細碎仇。
2017-06-06
劉叉《自問》
自問彭城子，何人授汝顛。
酒腸寬似海，詩膽大於天。
斷劍徒勞匣，枯琴無複弦。
相逢不多合，賴是向林泉。
在正經(jīng)的史籍中，記載著劉叉的結(jié)局是“不知所蹤”。在不知所蹤之前，他還干了件轟動詩壇的大事：取走了韓愈的一大筆金銀，揚長而去。還放話說，這些錢都是韓愈到處寫墓志銘“諛墓中人”所得，不如拿來供養(yǎng)我老劉。
始于殺人，終于越貨，中間寫了一堆詩，就是這樣的劉叉。劉叉是怎樣煉成的？這首《自問》可能透露了一點端倪。
以下脫離史籍，都是我的瞎猜，或美其名曰合理推測。合不合理，大家判斷。
雖然遇到了特赦，但是曾經(jīng)殺人這事，應(yīng)該還是影響了劉叉的一生。當(dāng)官從政這條路想也別想，哪都不會要他。所幸因為經(jīng)歷奇特又能為歌詩，在文壇混口飯吃還是可以的。
但是，他只能是混口飯吃。
一開始他是到處蹭飯吃，后來拿了《冰柱》《雪車》兩首詩晉謁韓愈，得到了賞識，這才混到了在韓愈門下吃飯。韓愈雖然是大文豪，但是沒啥權(quán)勢，不可能向朝廷舉薦這樣一個有前科的人，他能給劉叉最大的賞識，也就是養(yǎng)著他，讓他吃飯。
孟郊也是韓愈的門客，跟劉叉關(guān)系也不錯。韓愈寫了篇《送孟東野序》，提出了“不平則鳴”，孟郊則“始以詩鳴”。而在如何面對不平的問題上，劉叉和韓愈是有點分歧的。劉叉曰，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梢妱⒉婷鎸Σ黄?，首先想到的是刀。但是這把刀可不能隨便鳴。詩可以一鳴驚人，刀呢，一鳴死人。
在《自問》中，劉叉把自己的人生道路看得很明白。這一邊很狂野：能詩又善酒；那一邊又很頹廢：武如斷劍不能一戰(zhàn)，文如枯琴不能一鳴。剩下的路，除了繼續(xù)吃飯，還有啥？
還有隱居，不知所蹤。
老老實實寄人籬下也不過是為了吃飯，不如拿一大筆錢走，實現(xiàn)歸隱林泉繼續(xù)吃飯的目標(biāo)，還能順便搞一次有影響的文藝批評。不知道劉叉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這么想的。
2017-06-09
元稹《離思五首》（其四）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yún)。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元微之元相國，有點不好說。
做官不能說做得不大，但是……
做人不能說做得不行，但是……
作詩不能說作得不好，但是……
《離思》是元稹最著名的一首詩，關(guān)于如何讀這首詩，我有一個忠告“就詩論詩”，單純地欣賞詩句，別去了解作者的經(jīng)歷，這樣感覺最好。
但這是不可能的。讀到這樣動人的詩句，誰不會含著淚去打聽一下詩背后的動人故事呢？
其實，單純地“就詩論事”，感覺也挺好。這首詩是元稹懷念他死去的原配夫人韋氏的。那意思就是，老婆是真愛，真愛不再來。問題是，在元大官人那里，滄海是滄海，巫山是巫山，哼著云水調(diào)，還專走百花園。
韋氏死后，元稹又續(xù)娶裴柔之為妻，兩人感情也很好，元稹還為裴氏寫出了“嫁得浮云婿，相隨即是家”的感人詩句。按說這也沒什么不對，愛了再愛，兩度春風(fēng)么，很正常，就是跟詩里那種“唯一的愛”稍有不搭。
元稹還跟大才女薛濤轟轟烈烈地來過一場，然后無情拋棄，弄得盡人皆知。此外，他還寫過《鶯鶯傳》，有跡象表明，他本人就是張生的原型。大鬧花叢，又翻臉不認人，這就是“取次花叢懶回顧”了。在那個時代，大官人處處留情，政策允許，但公道良心還是有的，做人夠不夠厚道還是能看出來的。利用制度的漏洞大占便宜，反過來還標(biāo)榜自己感情專一，這就不地道了，有那么一種“精致的利己主義”的味道。
修的是什么道？如果是清心寡欲之道，就別拈花惹草；如果是采花大道，就別立貞節(jié)牌坊。難怪清人王闿運給這首感人的詩送上一句敗興的評價：所謂盜亦有道。
2017-06-13
元稹《遣悲懷三首》（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我對元稹的最大意見，是他感情不專一，但又標(biāo)榜自己很專一。關(guān)于這個意思，上回在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那首詩時已經(jīng)表達得差不多了。他這種做法，對于“正妻”算是一種欺騙，對于其他女人算是一種欺負。不多說了，身為男人，卻這么用力去給女性討公道，坐等婦聯(lián)表彰。
可以說元稹是一位不能突破歷史局限性、藏不住短的詩人，但若說元稹對妻子沒有深摯的感情，也是不對的。韋氏去世后，元稹寫了大量的悼亡詩，可以看出，他很難從悲痛的心情中走出來。《遣悲懷三首》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詩作。
“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寫盡一個溫良慈惠、素儉安貧的好妻子形象。貧寒之時，唯有糟糠之妻不離不棄，無怨無悔，與丈夫共患難；富貴之日，卻與發(fā)妻天人永隔，似海深恩無以報答。人世間最難過的事，這算其中之一。詩里寫的夫妻之情，不大等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愛情。借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說法，這更多算是一種恩情。
三首詩細致地描述了對妻子生前身后的種種回憶、種種思念，表達了丈夫的哀痛之情、惋惜之情、歉疚之情，讀來令人泫然。三首詩里，“催淚彈”都出現(xiàn)在結(jié)尾：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fù)營齋。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像拉抽屜一樣，元稹最有價值的詩句都集中于此。別的先放在一邊，必須肯定一下元稹對妻子的這份真感情。這個不能黑。
2017-06-16
元稹《行宮》
寥落古行宮， 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 閑坐說玄宗。
放開別的不論，元稹作詩還是很有一套的。雖然我對他有看法，但還是得表揚一次，否則話題就徹底跑歪了。
貞元、元和年間，元稹、白居易倡導(dǎo)了“新樂府”運動，這是一次重大的詩體革新。盛行當(dāng)時，影響后世的“元和體”詩風(fēng)，即以元稹、白居易的詩為主要代表。元白并稱，在稱號上元在白前，這是因為元稹的官當(dāng)?shù)蒙源笠稽c。而從詩作的整體水平上看，白居易比元稹強得不是一點半點，基本上是一種“碾壓”的態(tài)勢。當(dāng)然這兩人是至交，在作詩上互相幫襯，從不較勁。
元和中興，大唐又找回了一點盛世的模樣。這個時候，關(guān)于真正的大唐盛世——開元天寶年代的詩歌多了起來。原因嘛，一是因為安史之亂后的半個世紀(jì)很不堪回首，而開元盛世又很堪回首。二是按照文化流行的規(guī)律，人總是樂于談?wù)撐辶昵暗氖隆Ｌ眠h的事談資少，太近的事利害多。而講講自己父輩都懵懵懂懂的那個年代，不太遠，又沒風(fēng)險。天寶末年是756年，元和元年是806年，這兩個年代最近的距離正好50年。所以，憲宗時說說玄宗，剛剛好。
元稹和白居易各自為開元天寶事創(chuàng)作了一首長詩，即《連昌宮詞》和《長恨歌》?！哆B昌宮詞》重點放在政治上，探究治亂根由；《長恨歌》的重點卻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雖然《連昌宮詞》一直受到歷代詩家的高度評價，但是在知名度上，卻被《長恨歌》甩出了千里萬里。沒辦法，元相國還是認命吧。像“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樣膾炙人口的句子，其實元相國也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不就是嗎？但是沒用在《連昌宮詞》里。
不過這首《行宮》，雖然只有短短二十字，卻為元稹有力地扳回一城。紅花對白發(fā)，人間滄桑事。閑坐說玄宗，語少意無窮。正如《歸田詩話》所言，《長恨歌》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微之《行宮》詞才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
2017-06-23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不知道這首詩前四句的，小學(xué)沒畢業(yè)；不知道后四句的，中學(xué)沒學(xué)好。按理說這么有名的詩就不用我來瞎說了，但是不說這么有名的詩，白居易就沒有多少詩可以說了。
這位唐代三大詩人之一，跟前兩位大詩人有顯著的不同。李杜的詩可以分為這么幾類：有名的、很有名的、特有名的、非常有名的、最有名的、最最有名的。而白居易的詩分兩類，有名的特有名，沒名的特沒名。
白公特有名的詩，長詩有《長恨歌》《琵琶行》《賣炭翁》《上陽白發(fā)人》，短詩呢，除了這首，其他的幾首也常在大家的嘴邊：一道殘陽鋪水中，一樹春風(fēng)千萬枝，人間四月芳菲盡，誰家新燕啄春泥。還有那個，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賦得古原草送別》是白居易的成名作?！伴L安米貴，居大不易”的故事大家也很熟悉了。值得一提的是，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么白居易見顧況，應(yīng)該是他15歲到18歲的時候。因為顧況最后一次在長安為官，就在這幾年。十幾歲的少年，能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非常了不得。
白公的詩，總的特色是通俗。作這首詩的時候，白居易還沒有刻意走通俗路線，但一個少年的詩作，想不通俗都難。本來沒有什么深奧的，但有的學(xué)問家卻非得往深奧處理解。蘅塘退士在《唐詩三百首》中認為，詩中是以原上草來比喻小人。說小人“消除不盡，得時即生，干犯正路。文飾鄙陋，卻最易感人”。這都哪跟哪啊，我咋就瞧不出詩里有一絲一毫的諷刺意味呢？誰要是拿“小人不知道自己是小人”這種話來懟我，我無所謂，但懟死我也不相信，白居易年紀(jì)那么小，就那么的精分而且深邃。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有一本黃雨評說的《新評唐詩三百首》。黃雨先生在《唐詩三百首》的大本營里都沒忍住，引述了退士之說，評曰“殊覺牽強”。
2017-06-27
白居易《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yún)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是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基本上可以這么說，杭州因西湖而名，西湖因白公而名。雖然西湖能夠成為聞名世界的一個湖，還有后面蘇軾之功、南宋建都之功，還有歷代數(shù)不清的風(fēng)流人物和它難解的緣分，但是行吟西湖，留下不朽詩篇，白居易可以說是開了先河。
“煙波澹蕩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span>
“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span>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號錢塘瀉綠油?！?/span>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span>
……
當(dāng)了三個年頭的杭州刺史，白居易為西湖寫了兩百首詩。以現(xiàn)代的經(jīng)濟視角來看，光這些詩，就是杭州的巨大財富。但是白居易為官一任，并沒有光是寫詩，他還疏浚西湖、筑堤防澇，干了很多實事。
白居易只有一個，不光超越不了，你夠都夠不著。這首《錢塘湖春行》就是一首很難超越的詩。中間兩聯(lián)，千古名句，家喻戶曉。讀到“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蔽彝蝗话l(fā)現(xiàn)，白公眼里的西湖和我們看到的西湖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花一點也不亂了，草淺不淺跟季節(jié)也沒關(guān)系了，不是沒馬蹄，是沒馬了。白公那時的西湖，擱現(xiàn)在就是個沒開發(fā)的野湖。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啊，怎么辦？恐怕只有抱著古詩詞，做上一夢了。
2017-06-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