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琳 徐匋
莊子在世時或許從來沒有想到,兩千多年來在中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并非他那洋洋灑灑、汪洋恣肆的三十三篇文章,而是他在《逍遙游》中盡情渲染的那由“鯤”變化而來的“鵬”?!蚌H鵬水擊三千里”(蘇軾),“九萬里風鵬正舉”(李清照),“萬里奮鵬程”(張弘范),勾勒出一幅幅多么宏偉、多么震撼的畫面,自然,鵬也就當之無愧地成了后人志向遠大宏偉的象征。然而,細究起來,大鵬受人如此追捧卻并不完全來自于《莊子·逍遙游》的精彩描述,其中一大半的功勞還要歸于中國文化史上的另外兩位名人。其一是“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孫子阮修,是他最早看中大鵬,并直接給大鵬注入新生命的。阮修的《大鵬贊》中有這樣的句子:
蒼蒼大鵬,誕自北溟。假精靈鱗,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運水擊,扶搖上征。翕然層舉,背負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
(本文中的《莊子》引文均見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
這大概是《逍遙游》中的鯤鵬第一次脫離《莊子》,而以嶄新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吧。經(jīng)阮修再創(chuàng)造的大鵬,雖仍然遺傳了莊子筆下“鯤鵬”的特質(zhì),具有如茫茫云海般的翅膀,雄偉如蒼山的形體,一飛沖天,帶著“水擊”千里、海運磅礴的宏偉氣勢,但是其中最具獨創(chuàng)的一筆卻是“志存天地,不屑唐庭”,充分表露了阮修自視天下無雙、蔑視一切的獨立傲然與遠大志向??梢哉f,是阮修的《大鵬贊》為日后大鵬高大完美、傲視群雄的形象奠定了基調(diào)。
不過,阮修筆下的大鵬并沒有馬上成為文人志士奮發(fā)向上的精神象征。大鵬的真正涅槃,還要再等幾百年,直到唐代李白寫下了《大鵬賦》以及《上李邕》詩。這里,李白不但把《逍遙游》中大鵬乘“扶搖羊角”從北冥飛往南冥的氣勢渲染得淋漓盡致,而且以大鵬自喻,寫出了“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又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這樣膾炙人口的名句。李白筆下的大鵬,活生生就是他自己非凡才能、高遠志向的化身。從此,這只經(jīng)過阮修、李白再創(chuàng)造的大鵬,就一直翱翔在了中國人的心中,與莊子《逍遙游》中的鯤鵬化而為一,被理解為莊子哲學中自由的象征與理想的圖騰,而后人卻完全忽略了阮修和李白對大鵬的“顛覆”與修正。
那么,莊子心中的鯤鵬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呢?
1
什么是“逍遙游”
鵬,源于《莊子》的第一篇文章《逍遙游》?!跺羞b游》是從鯤化為魚、魚化為鵬開始寫起的,一開篇就創(chuàng)造出一個極其恢宏壯觀的場面。可是莊子的目的卻不是要說什么大鵬,而是要借大鵬說“逍遙游”。所以,要理解莊子的大鵬,先得說說什么是“逍遙游”。
顧名思義,《逍遙游》全篇說的就是如何才能逍遙而游。“游”字好理解,莊子從《逍遙游》開篇一直到“至人無己”一節(jié),所列舉的,無論是乘九萬里風高飛的大鵬,還是“以息相吹”的野馬塵埃,無一不可以游?!坝巍本褪恰盎顒印保褪恰吧妗?。只是“逍遙”二字的含義究竟是什么,那可就眾說紛紜了。不過,莊子在《逍遙游》中說過這么一段話,完全可以當作他自己對“逍遙”的注解: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郭象《莊子注》在解釋這段話的時候,把 “猶有所待也”和“彼且惡乎待哉”兩句話概括為“有待”和“無待”兩個概念。這是郭象對莊子哲學的一個很大的貢獻,也為我們理解莊子《逍遙游》提供了一把鑰匙。所謂“有待”,就是萬物行動時都有所憑藉,凡事依靠外在的力量而不是憑借自己的能力;所謂“無待”,就是萬物行動時無所憑藉,凡事都依仗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借助外在的力量。所以, “有待”和“無待”其實就是莊子評判萬事萬物是不是逍遙游的一把尺子。用這把尺子來衡量列子,他當然算不上逍遙游了。因為列子“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就是說列子還有所待,還要“御風”。而那位“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則是逍遙而游了。
那么,什么又是“天地之正”“六氣之辯”呢?郭象《莊子注》解釋說:
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游變化之途也。
按照郭象的解釋,“大鵬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據(jù)此我們可以知道,“天地之正” 就是自然,順應(yīng)自然就是“御六氣之變”。所以,凡順應(yīng)自然而不強求外在力量、順應(yīng)自我本性以生存的萬物,不管是鯤鵬、蜩與學鳩、斥鴳,還是椿木、朝菌,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可以逍遙游的。
現(xiàn)在我們就來看看莊子《逍遙游》中的大鵬,是不是可以逍遙而游。
2
“鯤”是魚卵
莊子《逍遙游》中的大鵬極其恢宏碩大??蛇@大鵬卻不是由鵬而生,而是由魚“化”來的。在《逍遙游》的開篇,莊子寫道: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逍遙游》中這條能變?yōu)榇簌i的魚叫“鯤”?!蚌H”是什么?自向秀、郭象以來,大多數(shù)解釋《逍遙游》的人都認為這里的“鯤”是大魚之名。成玄英《莊子疏》引《十洲記》和《玄中記》證明鯤即大魚,還說“魚論其大,以表頭尾難知;鳥言其背,亦示修短叵測”。崔撰《莊子注》甚至將鯤落得更實,解釋為大鯨。這些看起來有根有據(jù)的說法,其實都是根據(jù)莊子對鯤的描述附會而來的。更可靠的解釋,當來自《爾雅》?!稜栄拧め岕~》說:“鯤,魚子。凡魚之子名鯤?!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也說:“魚子未生者曰鯤。鯤即卵子?!笨梢姟蚌H”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魚卵,并不是什么大魚。真正理解莊子的,是郭慶藩《莊子集釋》的說法:
凡未出者曰卵,已出者曰子。鯤即魚卵?!f子謂絕大之魚為鯤,此即齊物之寓言,所謂汪洋恣肆以適己者也。
《莊子集釋》,[清] 郭慶藩 撰 王孝魚 點校
所以,“鯤”不是大魚,甚至連小魚都不是,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魚卵。莊子之所以將一個魚卵描述成“不知幾千里”的大魚,只是彰顯了他“汪洋恣肆以適己”的行文風格,是用來說明“逍遙游”的思想的。
既然“鯤”是魚卵,那么,魚只有生活在水中,才是自然之道。順從自然之道,憑借自然賦予魚的環(huán)境與生存能力,隨潮起,隨潮落,悠然自得,隨遇而安,這便是“逍遙游”。但是,我們在《逍遙游》里見到的“鯤”,不但不安于水中生活,還要“化而為鳥”,從水中游嬉之魚化而為空中翱翔之鳥。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相互之間的轉(zhuǎn)化需要多么強烈的力量才能成功?莊子筆下的一個“化”字,隱含了多少驚心動魄的變動!
鳥不是水中的生物,自然不能生活于水中,它要飛往高空,去尋找一個適于自己生存的地界。由鯤變化而來的“不知其幾千里”的鳥自然不是小鳥,其飛當然也就不是輕盈而飛,而是“怒而飛”了。可是,這個“怒而飛”并不是大鵬依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展翅鼓翼,而是需要依靠海運時產(chǎn)生的大風才能升上天空。倘若沒有海運,鯤就化不了鵬,鵬也就不能脫離海水而上九霄。鯤和鵬的“化”,不是“無待”之“化”,而是“有大待”之化。大鵬的飛,也不是“無待”而飛,而是“有大待”之飛。不借助外在海運時產(chǎn)生的大風的力量,鵬就飛不上九天;沒有海運,它就只能是倘佯在大海里的鯤,不過是個魚卵而已。
3
鵬是騎在風背上的
大鵬的原型是漂浮在浩瀚無際的北冥中的一個小小魚卵,倘若按照自然逍遙的軌跡,魚卵本應(yīng)悄無聲息地孵化成一條普普通通的小魚,從此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可謂悠閑自得。如果我們把鵬和后文中所描述的蜩、學鳩、斥鴳放在一起加以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蜩、學鳩、斥鴳等雖然生活的領(lǐng)域不同,個性不同,但都不需要借助外在的力量生存,因而都可以說是逍遙地活著??墒且粋€小小的魚卵在海中突然變成了一條“不知幾千里”大的魚,而這條大魚又猛然間化成了背有“不知幾千里”的大鵬,至此,它的生活已經(jīng)不再順從自然,不再平淡,當然也就不再逍遙了。
北冥的魚卵化成大鵬以后,借著海運的大風要去南冥了?!澳馅ふ?,天池也”,司馬彪《莊子注》解釋“冥”字說:“冥,謂南北極也。去日月遠,故以冥為名也?!彼赃@“南冥”應(yīng)是南極之海,“北冥”應(yīng)是北極之海。南冥是天池,北冥也是天池。一個在極北之地,一個在極南之地。鯤化成鵬以后,要由北冥“南徙”去南冥了。
鳥的起飛是需要風的。莊子引經(jīng)據(jù)典,來補充上文未曾說到的大鵬起飛時所需要憑借的風力:
《齊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span>
“其背不知幾千里”的大鵬起飛時要“水擊三千里”。倘若大鵬“水擊三千里”靠自己的雙翼振翅飛上九天,也不失為自然之舉??纱簌i起飛最重要的因素是六月海運產(chǎn)生的大風。有風托著,大鵬才能“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所以,在大鵬起飛時莊子濃筆重墨地大寫了一番將鵬托到九萬里高空的風: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歷來解釋《逍遙游》的,對“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一句中的“培”字,都說得頗為費力、勉強。相比較之下,還是王念孫的解釋更為確切:
培之言馮(憑)也,馮(憑),乘也。風在鵬下,故言負,鵬在風上,故言馮(憑)。必九萬里而后在風之上,在風之上而后能馮(憑)風,故曰而后乃今培風。
“培”就是乘,“培風”就是“乘風”。值得一說的是,歷來為《逍遙游》斷句者,都認為“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中的“背”字屬下句。其實,把“背”字屬上句,文理才更完整。這一句的句讀應(yīng)該是:“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边@里,莊子是想說,大鵬憑借著海運,騎在風背上,靠著九萬里長風的力量,然后往南而去。而只有能翻動扶搖羊角、攪得地動山搖的大風,才有力量將這只其背不知幾千里的大鳥托起來。所謂“成也大風,敗也大風”。郭象《莊子注》曾說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話:“夫翼大則難舉,故摶扶搖而后能上,九萬里乃足自勝耳。既有斯翼,豈得決然而起,數(shù)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這就是說,大鵬高飛是為勢所迫,“不得不然”,這又怎么能算是“逍遙游”呢?莊子極盡筆力去渲染大鵬所乘之風,其用意是顯而易見的。
4
天上地下都一樣
鵬是由鯤化來的。鯤生活在北冥的時候,不管它的形態(tài)是微乎其微的魚卵還是“不知幾千里”的大魚,只能自下視上,看到的只是蒼蒼茫茫的天空。那么,當鯤化成大鵬并被摶扶搖的大風托上九萬里高空之后,鵬終于可以向下望了。原來自下視上與自上望下所見竟然是一樣的: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野馬,形容天空中飄游著的團團的游氣,與塵埃一樣,都是小到幾乎看不見的東西,微風甚至各種生物的呼吸都可以讓它們飄浮于空中。即便沒有了風,它們還可以輕輕地、不著痕跡地自然飄動。所以,“野馬”“塵埃”在空中的浮動是順從自然,即便飄落于地也是順從自然。退一步說,“野馬”“塵?!币灿兴鶓{借,但它們憑借的是自然之氣,順從的也是自然之氣??墒谴簌i卻不是。大鵬倘若離開了“海運”,沒有了“扶搖羊角”,它就只得待在北海,升不到九萬里高空,它不可能像野馬塵埃那樣逍遙自在了。
“野馬”“塵埃”與鯤鵬相比,是小與大的兩極,在常人看來,它們是無法相提并論的。但是莊子卻把它們放在了一起,加以對比?!耙榜R”“塵?!弊韵露弦暰湃f里高空的大鵬,其大小亦如“野馬”“塵?!保@恰恰與大鵬下視所見到的完全一樣。這么說來,折騰出偌大動靜的大鵬這一南遷之舉,豈不是毫無意義了嗎?郭象《莊子注》對這一段曾有過一個很好的注釋:
今觀天之蒼蒼,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之為遠而無極邪。鵬之自上以視地,亦若人之自地視天。則止而圖南矣,言鵬不知道里之遠近,趣足以自勝而逝。
如果說在“野馬也,塵埃也”一段之前,莊子反復渲染大鵬起飛需要超自然的大風,其翼不能自舉而必須騎于風背之上,是對大鵬“有大待”而不是“無待”的說明的話,那么這一段的描述,其實已經(jīng)流露出莊子對大鵬南遷之舉的不以為然。在莊子看來,“小”和“大”都是相對而言的,世上無所謂大,也無所謂小。所謂“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齊物論》)。所以,莊子筆下的鯤與鵬,鵬與“野馬”“塵?!保m然形體不同,行為有異,卻并沒有優(yōu)劣高下之別。成玄英《莊子疏》說:
仰視圓穹,甚為迢遞,碧空高遠,算數(shù)無窮,蒼蒼茫味,豈天正色!然鵬處中天,人居下地,而鵬之俯視,不異人之仰觀。人既不辨天之正色,鵬亦詎知地之遠近!自勝取足,適至南溟,鵬之圖度,止在于是矣。
郭象、成玄英是真正參透了莊子寫鯤鵬自北冥徙往南冥的本意的。莊子之所以要這樣夸張地大寫鵬之舉,不過是為了說明“其背不知幾千里”的鯤鵬與微小不足道的“野馬”“塵?!倍家粯?,它們之間只有大小之別,卻沒有高下之分。更重要的是,“野馬”“塵?!庇斡诳罩惺恰吧镏韵⑾啻怠?,是順應(yīng)自然的活動,而大鵬的騰飛卻需要等待時運,否則,“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梢婛i所憑借的不是尋常之風,也不是自己鼓動雙翼所產(chǎn)生的風,而是可以“負大翼”、“積”而“厚”的風。兩相比較,誰“有待”?誰“無待”?據(jù)此,不是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嗎?
5
大鵬到了南冥又會怎么樣?
如果說大鵬自上視下“亦若是則已矣”,還只是透露出莊子對鯤化為鵬翻動扶搖羊角之舉的不以為然的話,那么,莊子接下去所用的一系列對比以及對鵬憑借大風南行的描述,就可以看成是對大鵬南徙一舉的否定了: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大船需要大水,沒有大水之力,則大船無法航行。但對于一粒草籽來說,小坑里只要有一杯水,草籽就能像大船航行于江河湖海之中一樣了??墒潜舆M到這樣的小水坑中就浮不起來,所謂“水淺而舟大也”。所以,草籽應(yīng)生活在適于草籽生活的環(huán)境,杯子則應(yīng)生活在適于杯子存在的環(huán)境。依此類推,鯤就應(yīng)當生活于北冥,不必化為鳥。更不必水擊三千里,還要借助于六月海運的大風,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了。對鯤鵬來說,倘若沒有機遇騎在風背上,不管鯤變?yōu)轾i的過程如何動人心魄,也是翻不起來扶搖羊角,到不了南冥的。也就是說,大家都應(yīng)該生于陵而安于陵,長于水而安于水。當然了,大船、草籽、杯子,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是如果它們都 “安于水”、安于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的話,那么,自得其所、安然生存的機遇恐怕要遠比靠“海運徙于南冥”的鯤鵬大得多。
所以我們不妨設(shè)想一下,大鵬費了如此大的周折,水擊三千里,騎著九萬里高的風背到了南冥以后,又能怎么樣?是從此將自己“翼如垂天之云”的巨大軀體懸于南冥之上,還是從九萬里的高空下來再一次化而為魚,生活于南冥之中?莊子沒有說。
但是從莊子屢屢說到鯤鵬“圖南”“徙于南冥”,足以看出南冥正是大鵬此行的目的地。北冥,極北之海。南冥,極南之水。雖兩者有南北地域之別,但究其性質(zhì)卻是相同的,兩地都是水,都是魚類賴以生存的地方,而非鳥的領(lǐng)地。所以,南冥這片汪洋大水仍然屬于鯤,而不屬于鵬。鯤在北冥之時,曾舉首望蒼天:“天之蒼蒼,其正色邪?”而到了南冥的鵬,俯首下望,大概也只能發(fā)出同樣的感嘆:“地之蒼蒼,其正色邪?”南冥與北冥,在莊子看來,并沒有什么不同。
這樣看來,鵬到了南冥之后,大概會有這樣幾種選擇。其一,回到北冥去,再次“化”而為鯤,繼續(xù)過它未曾“徙于南冥”之前的生活。其二,落入南冥,但也仍需化而為“鯤”,以便繼續(xù)在南冥過與在北冥相似的生活。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李白早早預(yù)見到了的:“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一旦風“積”不“厚”、再也支撐不住大鵬或者不愿讓鵬騎了,那騎在風背上的鵬就只能從九萬里高空跌落下來了。雖猶可“簸卻滄溟水”,卻很可能會摔得粉身碎骨。這對大鵬來說豈不是一個莫大的悲劇、一個殘酷的嘲弄?
至此,倘若我們拋開阮修、李白再創(chuàng)造的大鵬形象而細細體味莊子在《逍遙游》中對鯤鵬的描寫,不難發(fā)現(xiàn),莊子的確是以恣意汪洋之筆一次次大力描繪了大鵬南徙的氣勢,可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說明物有大小形體的不同,并沒有流露出對鵬的褒獎,更沒有在鵬的身上寄予任何宏偉遠大的志向,當然也不包含什么對自由的向往了。
莊子其實是借大鵬不能逍遙而游來反襯那些應(yīng)運而生、順應(yīng)自然、不求所待也無所待的“野馬”和“塵?!?,甚至是“蜩”與“學鳩”“斥鴳”之類所享有的某種“逍遙游”?!耙榜R”也好,“塵?!币埠?,“蜩”與“學鳩”也好,都悠然自得地生于此而安于此。它們既不擾“人”,也不互擾。對此,南宋詞人辛棄疾顯然要比阮修、李白更得莊子之三昧:“似鯤鵬,變化能幾?東游入海,此計直以命為嬉,……嗟魚欲事遠游時,請三思而行可矣?!保ā渡诒椤罚┻@就是說,鯤鵬的南徙之舉實在是拿小命開玩笑。這應(yīng)該才是莊子寫鯤鵬南徙要告訴人們的道理。
(本文選自《莊子的世界》,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