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人性的回歸
摘要:擺脫生存困境,完善自我人格,這是人類孜孜以求的。老子的“復歸嬰孩”觀念,李贄的“童心”理論,華茲華斯的“兒童乃成人之父”名言,尼采的“復歸無垢的嬰孩”命題,不同的歷史語境與文化形態(tài)蘊藏著相同的精神追求和價值取向:復歸嬰孩,是人類走出文明困境的最佳路徑,是最高的人格理想;它表現(xiàn)了被異化的人類對本真的追尋,對靈性的呼喚。本文嘗試著從中西比較的角度來檢討這一問題,希望對觀照現(xiàn)實人生困境有一定助益。
關鍵詞:追根意識; 童心; 人性; 回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12-0044-03
《天方夜潭》中有這樣一個故事:開羅一富翁,仗義疏財,以至于千金散盡。一天,他靠在自家后院的無花果樹下,夢見有人對他說:“你的好運在波斯的一個叫伊斯法汗的地方。”第二天他便踏上了尋找好運的旅程。一路歷經磨難,到達目的地時被警察錯當強盜抓了起來。審訊中,警察隊長說:“我多次夢見開羅的一棟房子后面有一棵無花果樹,樹下有一眼噴泉,噴泉下藏有寶藏??墒俏覐膩頉]有因為這個夢而朝你的老家跨出一步。”說罷便放了開羅人。開羅人如夢方醒,回到家里,果真在自家后院的噴泉下找到了寶藏。人們從這類故事中所獲得的答案并非誰是否獲得寶藏,而是一種類似于禪悟的驚醒:他的寶藏就在他心靈下榻的地方;人類永恒的尋夢就是要超越自身,回歸自己。當我們回味人類完善自我的文明進程時,也會發(fā)現(xiàn),人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了生命的本初狀態(tài)——童年。從老子的“復歸嬰孩”觀念,到李贄的“童心”理論;從華茲華斯的“兒童乃成人之父”名言,到尼采關于人的“精神三變”中的復歸無垢的嬰孩的命題,不同的歷史語境與文化形態(tài)卻蘊藏著相同的精神追求和價值取向:復歸嬰孩。這是人類走出文明困境的最佳路徑,是最高的人格理想;它表現(xiàn)了被異化的人類對本真的追尋,對靈性的呼喚。
一
老子的整個哲學系統(tǒng)都是由他所預設的“道”這個核心觀念展開的。“老子所預設的‘道’,其實就是他在經驗世界中所體悟的“道理”,或指“形而上的實存者”,或指“一種規(guī)律”,或指“人生的一種準則、指標、或規(guī)范。”義涵不同,卻融會貫通,“可以視為是人的內在生命的呼聲,它乃是應合人的內在生命之需求與愿望所展開出來的一種理論。”這一具有形上性質的哲學命題,既在宇宙萬物中“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也在《老子》中無處不在,并由此滋生出許多重要的觀念,用以作為實際人生的指引,其中“復歸嬰孩”被老子視為最高的人格理想,最合于“道”的人生境界。
“道”的最高形式是天道,人道和治道都是法天道、法自然的結果,而人道這一層面上的“嬰孩”理論則是接近天道的重要境界。老子的《道德經》共有五處提到嬰孩赤子,主要從“人道”(《老子》十章、二十章、二十八章、五十五章)和“治道”(《老子》四十九章)兩方面揭示了“復歸嬰孩”觀念的內涵。《老子》十章、二十章分別從修身養(yǎng)性、生活態(tài)度上強調了嬰孩的柔順、無欲、恬靜、淡泊更合于道。老子認為:人若心無雜念、形神合一,像嬰孩一樣無欲才合道,“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人若淡泊寧靜,獨異于人,不求縱情于聲色貨利,但求精神的提升才得道,“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老子》二十八章、五十五章則進一步闡釋了秉承“道”而形成的一種內在品質——德。“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 這是最直接體現(xiàn)“復歸嬰孩”理論的一句。在老子看來,嬰兒般的純真、質樸就是自然的風范,就是真正的德。而“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只有含德深厚的人才能返回嬰兒般的純真柔和的狀態(tài),這是人格理想的最高境界。顯然,老子提倡的合道、有德,就是順從自然,恢復人的素性;返樸歸真,回到本初狀態(tài)。個人修身如此,君子治國亦然。“圣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老子強調圣人治道、治國的關鍵在于使老百姓保持渾渾沌沌的愚昧狀態(tài),像無知無欲的嬰兒。“道”在老子那里具有循環(huán)回歸的特性,“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人的本根就是嬰兒般鴻蒙未開狀態(tài)。這一帶有終極意義的命題滲透《老子》始終,代表著強烈的返本歸始意識。
老子“復歸嬰孩”的哲學思想不僅指引人們修身養(yǎng)性,也滲透到中國傳統(tǒng)詩學領域。明代思想家、文論家李贄著名的“童心說”就是最好的體現(xiàn)。在李贄的思想中,一切外在的權威,無論是佛學還是道學,都不足以成為道德和文學評判的標準。他提出“童心論”作為獨立人格和價值法則,洞察童心才是文學的真正本源。他指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他強調:“護此童心”,即保留個性、解放個性;“障其童心”,則摧殘個性、扼殺個性。“童心被障”,必定“滿場是假”。所以,“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李贄文藝觀的根本在于以真人真言真事真文反對假人假言假事假文。他主張文學要寫“童心”,即“真心”,未受過虛偽理學浸染的“赤子之心”;文學要抒“真情”,反對表現(xiàn)受儒家禮義束縛的“偽情”。他認為天下之至文,莫不是“童心”的體現(xiàn)。童心是人類經驗的原始寶鑒,因而也更符合作為形象思維的藝術創(chuàng)造。李贄深諳此理。他提出文學回歸童心,就是要回歸未被污染的本真之心,就是要以孩童心緒、稚兒語言、淡泊心境面對文學,使之成為一種擺脫了世俗束縛的相對純粹的審美活動。
別求共鳴于異邦。十九世紀英國浪漫詩人華茲華斯寫下了這樣耐人尋味的詩句:“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孩子乃成人之父,是指成人應以孩童為師,讓天性永存。自然與童心是華茲華斯詩意構想中兩個互為關聯(lián)不可或缺的元素。華詩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回歸自然,而回歸自然就要回歸童心,因為童心最貼近自然。由此,在他眾多歌詠自然的詩篇中,最浪漫神奇的是與自然融為一體的人,這就是孩童。
自然能引發(fā)人們對美好童年的回想。“我一看見天上的彩虹/心兒就會激烈地跳動。”這里既有對自然的熱愛,更蘊含對兒時天真、純潔、能與自然相融的一種境界的崇敬。詩人尋遍大地,追逐杜鵑的鳴叫,是為了“直到重新憶起童年的黃金時期。”詩人懇請蝴蝶不要飛走,因為它是“我童年歷史的見證人!”“快樂的生靈!你在我心坎上/勾畫出一幅莊嚴的圖象——/我童年時代的家園!”
自然能勾起人們對童年時光的哲性思考。在《虹》中,詩人寫下了“兒童乃成人之父”這一著名詩句,它體現(xiàn)了詩人深刻的哲學思想:自然中有著更多的屬于靈魂的東西,有著更豐厚的人性,兒童比成人更加貼近自然,能從自然中得到靈性的啟示?!队郎男畔ⅰ分?,再次出現(xiàn)這一詩句:“兒童乃成人之父”,并使之得以更為深刻地展示:那“早歲萌生的同情心”,那“撫慰心靈的思想”,那“洞察死生的信念”,都“來自富于哲理啟示的童年”。
人類在完善自我的進程中苦苦尋找著終極目標,尼采也是這樣一位探索者。他的“超人”哲學告戒人們在成為超人的道途上要歷經“精神三變”:駱駝——獅子——無垢的嬰孩。尼采認為,人首先要學習駱駝,屈膝謙讓、忍受重荷;繼而成為獅子,爭強斗勝、勇于創(chuàng)造;精神歷經了忍耐謙讓的駱駝、勇猛頑強的獅子,最后復歸為無垢的嬰孩。“兒童是無垢而善忘的,一個新的開始,一個游戲,一個轉出自我的輪子,一個原初的運動,一個神圣的肯定。”“此刻,精神有了它自己的意志,失卻世界的流浪者乃又重新贏得世界”(《查拉圖斯如是說》)。“人應該被超越!”尼采如是說,而超越自我,就是回歸自我,回歸童心。
二
“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人類的追根意識根植于人類文明進程之中,而復歸嬰孩,追憶童年,成為關注自身存在,擺脫文明困境的重要途徑之一。從老子、李贄到華茲華斯、尼采,都把嬰孩視為人生的最佳狀態(tài)和最高的人格理想,正是“歸根”意識的直接體現(xiàn)。他們以深邃的思想和過人的想象構筑了人類心靈下榻之處——孩童世界,但由于相似的觀念與共同的追求產生于不同的時代和文化傳統(tǒng)之中,便又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同中之異。
老子生活在中國社會由奴隸制向封建制轉化的春秋末世。面對周禮崩潰、諸侯兼并、弱肉強食、紛爭不已的動蕩現(xiàn)實,能人志士紛紛為混亂社會指點迷津:儒墨主張禮治尚賢,恢復理想化的堯舜之治;法家主張健全法制,穩(wěn)定社會格局;老子則全面否定這些承襲傳統(tǒng)價值觀的所謂“救世良方”,提出“道法自然”。他認為一切違背“道”的“有為”、“人治”等努力恰恰是造成混亂的根源,無補于世,“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老子》38章),“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老子》57章),主張無為而治,任其自然。在他看來,“道”正是這種無始無終、自在自為的圓滿境界,而嬰孩的那種柔靜、無欲、純真的鴻蒙未開狀態(tài)即是“道”的生動呈現(xiàn),所以,“復歸嬰孩”,返本歸始才是救世的良方,是最高的人格理想。
站在人類文明初始階段的老子所提出的“復歸嬰孩”觀念,在近二千年后李贄的“童心說”中得到了回應。明代中晚期,隨著市民階層的興起,資本主義因素的萌芽,禮俗風習較之傳統(tǒng),大有變異,學術界也涌現(xiàn)了懷疑、否定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批判思潮。李贄就是這一思潮的杰出代表。在《童心說》中,李贄開宗明義,標舉“童心”,進而指出宋明理學障其童心,儒家禮教矯飾人性。“童心既障”,則“滿場是假”;矯飾人性,則摧殘個性。“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李贄:《焚書》卷三《童心說》)李贄冷靜地分析了古往今來的文學現(xiàn)象,呼喚文學要抒寫童心,抒寫真心。
人類文明總是在不斷地尋求出路、擺脫困境中向前推進的。歷史在18世紀與19世紀交接處,讓人類陷入了新的困境中。就西方而言,科學時代的工業(yè)文明帶來了城市的繁榮、經濟的發(fā)達,也帶來了理性的幻滅、精神的困惑,人類背上了沉重的自我喪失的十字架。華茲華斯身處這個時代,他的“復歸觀念”的產生自然烙下了鮮明的時代印記——近代文明危機感與現(xiàn)代意識的多元化。孩提時代的華茲華斯生活在鄉(xiāng)村天地間,感受到大自然的靈性與崇高,兒時的記憶永遠是那么美好。詩人始終把童心與大自然和上帝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愛上帝,所以愛他創(chuàng)造的大自然,進而推出只有兒童才與大自然最為接近,這就使他的回歸意識染上了濃郁的宗教神學的色彩。法國大革命最終的失敗,標志著理想的幻滅。華茲華斯作為歷史的見證人,對沉渣泛起,理性喪失的現(xiàn)實深感失望,存在的虛無感促使他將目光轉向了鄉(xiāng)村與自然,渴盼在童年的回憶中找到歡欣、自由與新生。可見,是個人生活的體驗、宗教神學的信仰和政治革命的教訓激發(fā)了詩人創(chuàng)作的靈感,也引導詩人找到了一條擺脫人生困境的安身立命之所——天地自然。“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And I could wish my days to be /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孩童乃成人之父,希望我的歲月里,貫穿著對天性的虔誠。在他看來,唯有兒童才具有與大地的那種純粹的親和感,才能達到與自然完全契合的境界,所以,回歸自然也就是回歸孩童時代。
尼采無疑是西方思想史上非常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他的哲學是“重新評價一切”的哲學,其顛覆性和創(chuàng)造性令人矚目。誠然,西方近代理性主義運動本來就是對中世紀宗教神學的反叛,但卻是有限度的。近代大多數(shù)哲學家們一方面肯定知識的標準是人類理性或人類意識而不是神學和權威;另一方面又用基督教的基本學說對人的信仰與行為作出解釋。“哲學除去上帝以外,沒有別的對象,因而它在本質上是唯理的神學,也是為追求真理而對上帝所持的始終不渝的崇敬。”黑格爾的這一論斷昭示了近代理性主義運動頗具諷刺意味的結局——向著中世紀的復歸。它宣告了理性主義運動的崩潰,預示著哲學領域新時代的到來,即非理性主義或非黑格爾化時代的到來。在這一進程中,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和德國哲學家叔本華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們從各自的角度看到了理性的局限,強調了非理性的方面。但真正把反對宗教神學、檢討人類理性的運動推向高潮的則是尼采。尼采哲學的核心內容是關于“生命意志”和“超人”的理論。他提出“生命意志”與“超人”,旨在確認自由、確認個人、確認人的真實生活。“我沒有建立新的偶像,我只希望舊的偶像們了解所謂賦有人類雙腳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他大聲疾呼:不要跟隨我!你要成為你自己!”“他實際上是想喚醒在歐洲沉寂多年的生命意志,喚醒人們的自由與自我意識。”他希望人類在完善自我的艱難歷程中一步步邁向“超人”的境界,而“超人”的終極目標就是復歸為無垢的嬰孩。
老子、李贄和華茲華斯、尼采,在人類文明進程的不同階段,為了擺脫困境、反叛傳統(tǒng),都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復歸問題,把目光轉向了嬰孩,轉向了人的本初狀態(tài),體現(xiàn)了文化意義上的承接性,但其深層文化意蘊卻又存在著差異性。這種差異性首先表現(xiàn)在所追求的精神內涵有別。老子的“復歸嬰孩”觀念本在體“道”;“道”是無處不在的圓滿狀態(tài),而嬰孩則是“合道之人”。李贄的“童心說”旨在尋“真”;“真”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高追求,而童心則“絕假純真”(李贄:《焚書》卷三《童心說》)。華茲華斯的“兒童乃成人之父”意在回歸自然;自然是人類的精神家園,而兒童則最貼近自然。尼采的“復歸無垢的嬰孩”志在成為“超人”;“超人”就是能充分體現(xiàn)生命意志的人,而嬰兒則與之最為契合。深層文化意蘊的差異性還體現(xiàn)在問題提出的不同層面上。老子哲學以萬物之源——“道”為準繩,從修身養(yǎng)性、治國務本的角度提出“復歸嬰孩”這一理念;尼采哲學以“人的意志”為核心,從自我完善、走向“超人”的角度指出“復歸無垢的嬰孩”這一路徑;李贄的文論以“真”為境界,從文藝理論的角度標舉“童心說”;華茲華斯的詩歌以“自然”為歸宿,從創(chuàng)作實踐方面推崇“童年家園”。毋庸置疑,“道”、“真”、“自然”、“超人”,字面的差異不能遮蔽其內在的同一,所以,哲人們在追求最高理想的同時,都以孩童為旨歸。
文明進步與生存境遇的沖突,成為一直困惑又迷惑人類的難題。人類也正是在漫長歷程和艱苦努力中企求答案,探尋著種種途徑。中西“追根”意識穿越時空的隧道遇合,昭示我們:人類要擺脫生存困境、完善自我人格、向更高的文明進程邁進,“復歸嬰孩”,不失為明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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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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