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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天涯的一片云

2012.03.30

文_蔡成

天真熱。劉天天光著膀子，彈墨線，開解木料，推刨……汗水沿脊梁往下淌，褲子屁股那塊兒很快現(xiàn)出兩坨水漬。他躥出遍地的狼藉，站在陽臺上歇息，四下張望。四面八方全是樓，墻體上密密麻麻掛著空調(diào)主機(jī)。好想念空調(diào)。
　　劉天天享受過一回空調(diào)，是在老板家里。老板只是幾個散兵游勇的頭兒，干家庭裝修。老板伸出肥手拍拍劉天天的肩膀，說：“小劉，以后你就跟我一起發(fā)財(cái)吧，我所有業(yè)務(wù)的木工活兒全交給你干。好好干，兩三年后賺大把的錢回老家蓋座小樓，娶個婆娘，享不盡的福?！眲⑻焯扉_心地笑，沒忘了趕緊享受空調(diào)?？照{(diào)真好啊，涼快，連心窩子都爽透了。
　　劉天天后來不想念空調(diào)了，他盯著對面七樓陽臺看。陽臺上，小可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小可穿米黃色V領(lǐng)衫，衣服短，下面露一圈白肚皮，領(lǐng)口開得低，萬般春色蕩漾著，使勁往外涌。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看，咒你得爛眼病?！毙】珊?，兩根手指捏著自己的短衫領(lǐng)口，亡羊補(bǔ)牢般加強(qiáng)“保密”措施。劉天天略抬頭，相隔20米，半空中，與小可鄙夷的目光撞一起。他紅了臉，將眼神躲開，解釋：“我沒看你，我在看狗?！薄澳悖∧恪毙】膳?，想破口大罵，狗卻開口發(fā)言了，“汪汪，汪汪汪”。西施犬趴在小可的左胳膊窩里，短短的腿，肥，毛茸茸，渾身白。小可愣了，看心愛的寵物，又望劉天天一眼，“撲哧”樂了。
　　中午，劉天天舉個饅頭咬，眼睛老往左瞅——臨時就任“餐桌”的工作臺上，躺本雜志。小可又出現(xiàn)了，喊：“小伙子，吃飯呢？你叫什么名字？”劉天天將手上的饅頭往桌上半碟辣椒醬里蘸蘸，狠勁啃一口，兩腮鼓起來。
　　“啞巴啊你，我問你名字呢?！眲⑻焯焓箘磐萄?，扭頭望一眼對面的陽臺，回答：“劉天天?！薄皠⑻硖恚颗叮銒屔四?，家里就添了一張嘴，所以取名劉添添吧？”
　　劉天天揚(yáng)起雜志，晃動：“不是那個‘添’，我的‘天’是‘天涯’的‘天’?！薄短煅摹冯s志，1998年版，別致的黃色牛皮紙封面。這是劉天天在路邊舊書攤花1元錢買的。
　　周末，男人又從香港過深圳河來。男人的胡子觸到小可的癢處，她咯咯笑了，笑完，說：“老公，我們做個組合衣柜吧。買的這個，中看不中用……”
　　這是劉天天第一次接私活兒，他沒瞞老板。老板很滿意劉天天來征詢意見，同意了，還拿他取樂：“小劉，你可要提高警惕啊。那幢樓去年我們干了好些單的活兒，那些房子好多是香港人給二奶買的。你莫要被人家的漂亮二奶勾走了魂哦?！睅讉€同樣年輕的裝修工跟著起哄，壞笑。
　　包工不包料，劉天天帶小可去買木料。小可笑瞇瞇地說：“反正不是我掏錢，當(dāng)然揀最好的買?！眲⑻焯彀鸦顑焊傻昧锟?，小可不滿意了，罵：“這兒沒死人，沒人請你趕棺材，你急什么急！我告訴你，我若不樂意，活兒干完也不給你錢?！眲⑻焯烀竽X勺，沖小可擺笑臉，放緩了手腳。
　　劉天天用水砂布細(xì)細(xì)打磨柜體表面。小可用手摩挲著光滑的木板，夸道：“你真能干。”
　　接下來的事情不多了，天卻一下陰暗下來。窗外，突如其來的狂風(fēng)將一棵芒果樹的上半身吹歪了。劉天天急了：“臺風(fēng)來了，這活兒我明天來完工。我得回去了，要不等會兒撞上大雨，肯定淋透?！毙】砂逯槪骸安恍?，明天周六，我老公準(zhǔn)回來，柜子要是還沒完工，他會亂罵人?！?br>　　劉天天苦著臉干活，小可卻遞提子過來：“來，吃點(diǎn)東西，歇會兒再干?！边@會兒的小可笑瞇瞇的，笑瞇瞇的小可比發(fā)脾氣時好看一萬倍。這幾日，小可總請劉天天吃水果，西瓜、荔枝、龍眼、奇異果、香蕉……來深圳8個月，劉天天總共才買過一根香蕉兩只酸李子，這幾天可把他吃美了。
　　“哐啷”一聲巨響，嚇劉天天一跳，小可尖叫一聲，伸手抓住劉天天，顫抖。樓下汽車警報(bào)聲響成一片。小可終于松手，小心翼翼靠近窗前。好大的風(fēng)，將樓頂一塊廣告牌刮到樓下，真險，幸好只砸到一輛車。小可剛招手喊劉天天到窗邊去看，又猛然退了五六步，使勁喘一陣后兀自笑起來。暴雨緊隨狂風(fēng)而來，粗大的雨點(diǎn)狠砸窗玻璃，像密集的鼓點(diǎn)，似乎更急切。
　　窗外黑沉沉的，只有風(fēng)聲、雨聲。小可幾次欲言又止后終于開口：“小劉，今晚你住我家好不？”沒等圓睜雙眼的劉天天回答，小可著急地補(bǔ)充：“我給你50元，不，100元。你可以睡我家客廳，睡客房也行。今天這臺風(fēng)，看來到晚上都沒得完，我一個人，好怕?！?br>　　劉天天遲疑著，心里悄悄算賬。100元，可以買60多斤大米，如果買醬油，夠買80瓶。
　　風(fēng)一直沒停，雨一直沒息。劉天天和衣歪在沙發(fā)里，起先翻來覆去睡不著，而后漸漸睡著了，睡得很沉，他太累了。后來，他又醒來了，閉著眼睛使勁想睡也睡不著了——有人正用手指慢悠悠地劃過他的額頭、耳根、下巴、脖子、胸膛，還在繼續(xù)前進(jìn)，又低低喚他：“小劉，小劉……”劉天天不敢動，但終于忍不住了……
　　劉天天今年18歲，之前的日子都在安徽農(nóng)村打發(fā)時光，除了干農(nóng)活和砍鋸鑿刨的木匠活，他的見識有限。
　　完工了，劉天天埋頭收拾工具。小可將衣柜上下里外打量幾番，微笑：“還行，確實(shí)能干啊你。”小可遞錢給劉天天，看他數(shù)鈔票，忽然伸手捏捏他胳膊。劉天天閃了一下，沒閃開。胳膊上肉少，可緊巴巴的，挺結(jié)實(shí)。小可笑瞇瞇地問：“今晚，你還來好不？”劉天天當(dāng)然想來，很想來，可他怕，很怕。小可嗔道：“傻子，我騙你的，我老公去英國看他老婆了，至少半個月后才回香港，再來深圳?！眲⑻焯煊X得這話不對勁，“我老公去看他老婆”，瞧這話……腦子里把這話顛來倒去琢磨了眾多回合，可啥都沒問，勾著腦袋走了。
　　老板的話真準(zhǔn)，深圳人都忙著買房，都忙著把家鼓搗成半個高級酒店的模樣。劉天天沒能歇息一天，可老板越來越多地兇他：“小劉，你的魂真被人勾走了不成，原先你手腳麻利得像抹了油，現(xiàn)在你像得了健忘癥的大媽，時不時總要發(fā)一陣癡……”劉天天臉上立刻擠出兩股笑來，任老板罵。
　　劉天天再沒去小可家，小可卻褪下平日里一穿上馬上“水落石出”的那些衣服，穿戴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來找他了：“天天，我搬來和你一起住，好不？”
　　劉天天心里一陣猛跳，說不清究竟是嚇的，還是別的。小可憤懣發(fā)牢騷：“我和老顧在一起三年多了，老顧這王八蛋是豆腐渣?！崩项?，是小可嘴里的“老公”。
　　劉天天和小可同居了?！靶禄椤钡谝灰?，小可喜滋滋地咬著劉天天的耳根說：“天天，你知道嗎？和你在一起，我才真正體會到做女人的幸?！?br>　　劉天天憋足勁干活，幫老板干，還接私活。私活都是小可拾掇來的，她托先前認(rèn)識的姐妹們介紹活計(jì)。姐妹們都罵小可昏了頭，轉(zhuǎn)身卻熱心地找不少賺錢機(jī)會給劉天天。小可去一家大型超市上班了。小可今年24歲，重慶人，漂亮，嘴又巧，找份一般工作實(shí)乃手到擒來。
　　夏去秋來，季節(jié)的交替悄無聲息，深圳依舊熱得要命，蚊子抓緊時間從人身上撈甜頭。入夜，小可撓著左腿上三個癢不可耐的小包，說：“天天，我懷孕了。”劉天天嚇一跳，想都沒想，脫口就問：“怎么辦，那怎么辦？”
　　室內(nèi)沒開燈，室外不遠(yuǎn)處，一家娛樂城閃爍不休的霓虹燈絢麗無比。小可的目光穿過眼前的黑暗，越過空洞的窗口，直抵霓虹燈的絢爛。她沒再說話，似有似無嘆口氣。這夜，小可頭一回沒將自己的腦袋在劉天天肩膀上擱一陣，沒與劉天天用語言描繪美好的未來。
　　錢擺在床上，一沓一沓，碼得整整齊齊。劉天天張大嘴巴，驚異地問：“這是什么？”小可面無表情，說：“錢?！眲⑻焯飚?dāng)然認(rèn)識錢，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見這么多的錢。
　　小可埋頭整理衣服，一件一件，疊得整整齊齊，全放進(jìn)張開大嘴的旅行箱里。劉天天慌了，一把抓緊小可的手臂：“你要離開我嗎？”
　　小可不看劉天天，走到窗前。這處城中村又有誰家拆了舊樓擴(kuò)建新樓，打樁機(jī)正使勁撞擊地面，哐當(dāng)，哐當(dāng)，堅(jiān)強(qiáng)有力又枯燥沉悶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小可說：“老顧來找我了。他老婆的病沒治好，死了。他說，只要我點(diǎn)頭，他愿馬上娶我做老婆?！毙】煞路鹫f一件與自己絲毫不沾邊的事，語氣淡如白開水。然而，很快，小可開始哭起來，淚水拉成長條趴在臉上。小可說：“我四個多月沒買過化妝品，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了。每天在超市收銀臺站著上班，下班后腿像灌了鉛……我真蠢，傻乎乎誤會了‘愛情’二字。其實(shí)，我也許并不愛你……”
　　劉天天的眼睛紅了，他惱怒地叫喊：“那你以為自己真愛那個糟老頭？”小可搖頭，苦笑：“愛？我早不稀罕什么愛了。我只想過一種更體面的豐裕的日子，我只想遠(yuǎn)離這種為了一日三餐而沒日沒夜奔忙的日子，我只不過希望我們的……”猶豫一下，小可繼續(xù)說：“我只不過希望我的孩子將來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能有更美好的前程?！?br>　　“這些錢，5萬元，老顧給的，他一直想有個孩子，可他已經(jīng)生不了了。他說，他一定好好待我的孩子……”小可又開始整理衣物了，合上旅行箱后，想起點(diǎn)什么，又打開來，從箱底掏出一個存折，和床上的那堆錢放在一塊兒。存折里有3萬元，是小可存了好幾年的私房錢。
　　小可走了，眼角掛著淚，或者又根本沒淚，連她自己也沒覺察。小可的手上，撐柄粉紅遮陽傘，臨出門一回頭，劉天天依舊對著墻壁發(fā)怔。小可幽幽嘆氣：“劉天天，你知道嗎？我們之間，就像你的名字，是遠(yuǎn)隔了天涯的兩片不同的天?！?br>　　劉天天突然醒悟過來，他沖下樓，追。街那頭，停輛乳白色的尼桑。一個男人，頭發(fā)花白，少說也有60歲，打開車門，護(hù)著肚子略微凸起的小可上車。男人隨意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從正失魂落魄奔跑的劉天天身上掃過去，沒做絲毫停留，好似劉天天只是灰蒙蒙的天空下的一顆隨風(fēng)揚(yáng)起的煙塵。
　　車開動了，劉天天跑不贏一輛車，他被尼桑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頭。街邊，一家小店正播放一曲熟悉又陌生的樂曲，是《命運(yùn)交響曲》，老貝的。本該低沉迂回的交響曲被擴(kuò)音器侍弄得震天響。應(yīng)該是盜版，聲音混濁不清?；鞚岬摹懊\(yùn)”聲中，人如流水車如龍，悄無聲息從劉天天身邊晃過去，沒一個人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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