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麗娟
“天下”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世界秩序的一種原初想象，“天下主義”是以“天下”理念為核心，由具有普遍性、開放性的世界秩序、價值規(guī)范與理想人格構(gòu)成的思想體系。從儒家的“仁愛”、墨家的“兼愛”到康有為的“大同世界”，均體現(xiàn)出古人普遍的“天下主義”理想情懷，即對建立統(tǒng)一與合理、開放與包容的秩序體系的追求。在當今全球化語境之下，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不只是政治、經(jīng)濟的互動交流，更是人文領域的互鑒溝通?？梢哉f，“一帶一路”倡議作為文明之路，根植于對中國文化理念和文化戰(zhàn)略的自覺自信，體現(xiàn)出“天下主義”的精神內(nèi)核。
文化自信首先是一種“以天下觀天下”的世界觀的自信?！兜赖陆?jīng)》有云：“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天下”是中國文化特有的思維尺度，是一個最宏大、最完備的分析單位，具有最廣闊的容納力，任何問題都可以被納入進來重新反思，文化也不例外。任何特殊的文化都是人類活動的結(jié)果，實質(zhì)上體現(xiàn)了某特定群體對生活和生命的體驗。因此，處于同一文化體系內(nèi)的就是“文化朋友”，而處于文化外部的則是“文化異鄉(xiāng)人”，這二者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張力。
面對差異性的多元文化格局，西方文化多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把文化的視域限于國家、民族內(nèi)部，缺少“心懷天下”的維度，世界秩序的沖突和混亂也多發(fā)于民族國家之間。薩繆爾·亨廷頓就認為，當今世界的沖突本質(zhì)上是不同歷史文化的世界秩序觀之爭，異質(zhì)化的文明之間是不可兼容的。當然，這并不是說西方文化中沒有關于世界的思考，比如斯多葛學派的“世界主義”，康德的“世界公民”等，但西方對世界的思考方式是“以國家觀世界”，而中國的“天下主義”則強調(diào)“以天下觀天下”，二者的立足點和尺度不同?！疤煜隆弊鳛橐环N消解了特殊性的世界觀，其普遍性或整體性視野更飽滿、更開闊，使得中國文化具有統(tǒng)一性力量。該力量的合理性在于，它是理想性和現(xiàn)實性的統(tǒng)一：其一，“天下”內(nèi)在地蘊含了“天下無外”的理想，即它是一個只有內(nèi)部而無外部的理念。各個民族的歷史文化，在世界內(nèi)部是平等共存的。世界不再是不同民族文化角力的場所，而是需要共建共榮的文化共同體。其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依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進路，從“身—家—國”邏輯同構(gòu)的角度，最終達到“天下大同”的終極境界。因此，與西方文化相較，“天下”的世界觀更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
文化自信的核心是“以天下為一家”的價值觀的自信。任何文化的核心都是一整套價值規(guī)范體系。中國文化是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倫理型文化，西方文化則是以基督教文化為代表的宗教型文化。倫理型文化是以血緣宗親為出發(fā)點，實現(xiàn)情理統(tǒng)一、仁禮互動的社會。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梁漱溟認為“中國倫理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一方面，中國文化重視家庭生活，傳統(tǒng)五倫中父子、夫婦、兄弟都是關于家庭倫理的；另一方面，倫理關系由近及遠，從家庭向外擴充，整個社會關系是依照家庭關系推廣發(fā)揮的?？梢哉f，家庭是“天下”的邏輯起點，所有問題最終會還原到家庭上。家庭是倫理的實體，而國家是政治的實體，家國同構(gòu)的“天下”則是倫理與政治合一的文化實體。
“以天下為一家”的價值觀實質(zhì)上是一種關系性倫理，把“自我”和“他者”看成是一體共生的關系，這種關系性特征是中國文化的獨特之處?！疤煜隆彼枷氩⒉换乇堋八摺钡膬r值觀，而是把“他者”化入“自我”之中，成為“自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這就是所謂的“天下一體”?！疤煜隆笔且粋€最大的家，在這個家庭內(nèi)部，不存在敵我之分，有的只是遠近親疏之別。家庭利益的最大化就是個體利益的最大化，共同體的善與個體的善是統(tǒng)一的。
文化自信最終體現(xiàn)為一種人格自信。文化的載體是公民，無論是“以天下觀天下”的世界觀，還是“以天下為一家”的價值觀，都最終沉淀為個體的精神品格。所謂“以文化人”，也就是說文化涵育人格，最終體現(xiàn)為個體生命和生活的形式，而人格的形成也會促進文化的繁榮與發(fā)展。余秋雨曾說到“文化，是一種包含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態(tài)共同體。它通過積累和引導，創(chuàng)建集體人格。當文化一一沉淀為集體人格即國民性，它也就凝聚成了民族的靈魂”。中國文化倡導和推崇的理想人格是“君子”，這是由中國人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所決定的。在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君子”并沒有確切的定義，但從對“君子”的諸多描述中可窺見一斑，主要包含“仁、義、禮、智、信”。隨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提出，“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的公民人格與“仁、義、禮、智、信”的君子人格更唱迭和，彰顯出“君子”不息的生命力。
“君子”之質(zhì)豐富，以“仁”為本，成己成物。在“天下”的視域中，“君子”是一個自主自足的動態(tài)形象，通過“身—家—國—天下”的逐漸擴充延展，人格不斷超越并完善，最終達至“天人合一”的境界。這個向外擴充的過程，動力來源于“仁”，“仁”是對人性的普遍要求。“仁”之方，一方面在于反求諸己，克制自身不合理欲望，從而在私人領域真正對自己負責；另一方面則是積極向外學習，在與家、國、天下建立關系的過程中對他人和世界負責。
“君子”之行要符合中庸之道，執(zhí)中守常，和而不同。中庸是中國文化中重要的方法論原則和道德標準。程頤說“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作為一種方法論原則，“中庸之道”是一種整體的思維方式，其要義有兩方面：其一，全面地看待問題，反對極端化思維；其二，在適度的基礎上，積極地尋求多樣性的和諧統(tǒng)一。那么，體現(xiàn)在人的行為模式上，中庸之道就要求達到人與內(nèi)心的理欲平衡，人與自然的天人合一，人與人的忠恕包容。從“中庸之道”來解決當今的文化沖突問題，相較于西方適者生存的斗爭模式更具高明之處，“中庸”不僅僅是“求同存異”地承認諸多文化存在的正當性，而且要在此基礎上積極地共建一個互動互補的世界。
總之，“天下主義”啟發(fā)我們以一種新的視野去構(gòu)筑文明之路，從世界觀、價值觀、人格模式三方面層層遞進，組合嚴整，打造中國文化氣派，增強文化自信。這種文化自信既不是孤芳自賞，也不是隨波逐流，而是旨在創(chuàng)建一個兼容并蓄、和而不同的文化共同體。
（載自《中國社會科學報》,2018年1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