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塑造了許多美麗多才的女子形象，但在賈府的本家小姐中，最為出眾且可以和黛玉、寶釵、寶琴、湘云等相提并論者，只有那位三姑娘賈探春。
探春外號“三刺玫”。是賈政與趙姨娘所生，寶玉的同父異母妹妹、賈環(huán)的胞姐，人稱是“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有些扎手?！本瓦B從不過問家事的寶玉、黛玉也說探春是個“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乖人”。她是被評為“鳳姐之下、眾人以上”的頂尖人物，在賈氏四姊妹中是最出類拔萃的。對《紅樓夢》里這樣一個重要人物，曹雪芹不僅把她描寫得才貌出眾、光彩照人，而且對她的命運寄以深切的同情和嘆息。在紅樓群艷圖中，應(yīng)該說她是一個極具個性的形象。
紅樓十二釵（正冊）關(guān)于探春的判詞是：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魯迅先生曾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壞給人看。盡管探春遠嫁的結(jié)果或許可以算是比別人強。但對于這個才高志遠、脂粉隊里的丈夫來說，憑“父母之命”而被遠嫁，后來娘家又一敗涂地，像斷了線的風箏沒一點退路，只落得“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這也只能算是一個悲劇的結(jié)局。
《紅樓夢》中對探春的形象刻畫，大體上可歸結(jié)為三個方面：一是容貌身姿——凸顯其美；二是才華抱負——極展其能；三是身份命運——終歸于悲。
對探春的姿容描寫, 最集中的是在林黛玉進賈府她一出場時：“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可見這位三姑娘不僅身材苗條，臉蛋和眼睛都很漂亮，同時又深涵不俗的書卷氣質(zhì)，應(yīng)該說這是中國古代美女的最高標準了。探春的美麗脫俗決定了她是在元春之外最受寵愛的女兒和孫女。平兒評說道：“她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樣?！?/span>
探春的才華和氣質(zhì)，源自于她的學識和修為。在那個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賈府及其姻親族中都不禁止女孩兒讀書（對其緣故本文不作探究）。這便給探春姐妹們的個性發(fā)展提供了有利的條件、開辟了有限的空間，也成就了大觀園這個才女群體。
在曹雪芹筆下，探春所居住的“秋爽齋”就是一方秋景佳境，院子里種的也是梧桐芭蕉等冷峻繁茂的秋景植物，象征著三姑娘的氣質(zhì)象秋天般成熟充實、聰穎而冷靜。第四十回寫到“史太君兩宴大觀園”，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閑話，進入秋爽齋看她室內(nèi)的陳設(shè)：
“探春素喜朗闊，這三間屋子并不隔斷。當?shù)胤乓粡埢ɡ娲罄硎蟀?，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shè)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幅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
'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shè)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大觀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瓥|邊便設(shè)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span>
短短的幾句話，一個充滿翰墨芬芳的閨房場景，形象地表現(xiàn)了探春的性格和愛好。大花囊、大幅畫、大鼎、大盤、大佛手，讓人感到的是女主人的大氣;紫檀架上放嬌黃的佛手，洋漆架上懸白玉磬，汝窯花囊滿插水晶球兒的白菊，拔步床上掛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床帳，色彩對比分明而不落艷俗，令人直感到撲面而來的是清秋氣息；宋代米芾的畫風號稱是“煙云霧景、天真平淡、不裝巧趣”，一幅米襄陽的煙雨圖，使人聯(lián)想到蘇東坡的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痹⑹境鎏酱汗?、豪邁、冷峻的個性；用顏魯公的書法，加上對聯(lián)中“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語氣里那“閑云野鶴”般的閑適意境，更表現(xiàn)了探春瀟灑爛漫而又理智脫俗的精神追求。
探春的居住環(huán)境是曹雪琴著意刻畫的場景之一，因為這是主人精神世界的外在表現(xiàn)。那些古董和器具在主人的精心擺布下，顯示出高雅的情趣和靈動的活力。在大觀園世俗的華麗之中，隱含著超然物外、返樸歸真的韻味。通過對秋爽齋的描寫，一個“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的形象便兀然凸顯。
賈探春的才情、志向有著相當扎實的學識修為底子，突出地表現(xiàn)在詩詞書法和理財治家兩個方面。前者如果僅可算是大家閨秀消遣取樂、抒情言志的雅趣，而后者無疑就是一種經(jīng)濟實務(wù)方面的杰出才干。
探春非常勤奮好學，是個追求風雅和完美主義的女孩，是個書法愛好者兼詩人，也是個慧眼獨具的審美者。黛玉初進賈府時，寶玉給她起了個字叫做“顰顰”。探春馬上就問“何出?”， 寶玉胡謅一通《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痹圃疲酱盒Φ?/span> ：“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她敢在賈母和客人面前毫不膽怯地跟哥哥探討學識問題，著實令人佩服這個小姑娘的大膽、成熟和好學。賈府四春分別懷有琴棋書畫四項雅技，探春擅長的是書法。在元妃省親回宮后，就指名命她抄錄大家的詩詞匾額，匯集成冊。她生病時，了解她的寶玉哥哥除了送新鮮荔枝給她吃，還送了顏真卿的真跡，讓她欣喜不已。她的書桌上堆滿著各種名人法帖，可見她平時苦練不輟。
除了書法，探春最大的愛好就是詩詞。她是賈府四春中最具文采詩才、可與釵黛比肩的人，大觀園中起詩社的動議就是她提出來的。（第三十七回卷首脂硯齋批道：“美人用別號亦新奇花樣。且韻且雅，呼去覺滿口生香。結(jié)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興利除弊’之文也?！保?/span>這里不妨把她命丫鬟翠墨送給寶玉的花箋——“詩社邀請函”照錄如下：
娣探謹奉
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zhuǎn)，猶徘徊于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fù)又數(shù)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并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瘃惠愛之深哉！（兼陳染病及對寶玉送鮮荔并真卿墨跡給予撫慰的感謝）
今因伏幾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qū)，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wù)結(jié)二三同志盤桓于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直抒對古代文人雅士結(jié)社吟詩的傾慕）
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于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婉述邀請立社賽詩的懇切）
此謹奉。
大觀園詩社是《紅樓夢》中不可或缺的精彩情節(jié)，如果沒有這些女孩子們結(jié)社賦詞、斗詩展才的故事，整篇小說的藝術(shù)性和趣味性必然大為降低。這篇風雅清麗、文采橫溢的“邀請箋”，不僅是引發(fā)了眾姐妹和寶玉、李紈結(jié)社的雅興，其中“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倍?，更展現(xiàn)了這位三姑娘“巾幗不讓須眉”的胸襟。就連寶玉看了，也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詩社既以探春相邀而起，我們就先來看其詠白海棠詩：
詠白海棠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第三十七回的詠海棠詩以及下一回的詠菊詩，把紅樓群芳每個人的思想、情趣、品格都表現(xiàn)了出來，每一首都可謂是“詩如其人” 。曹雪芹也通過其中的寓意，隱示了他們的命運。探春這首詩看似在寫白海棠姣娜的容姿和高潔的風骨，其實就是她本人的寫照?！坝袷蔷耠y比潔”，正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的同義語。“雪為肌骨易銷魂”也是對她“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的形象進一步的描繪。芳心無力，使人聯(lián)想到斷線風箏?？c仙羽化，也使人聯(lián)想到離家遠嫁。探春把自己的情操賦予了白海棠，實際上是借白海棠詠嘆自己。
在第三十八回菊花社賽詩那次，探春選得兩題：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殘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切，萬里寒云雁陣遲。
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菊花詩會最后的公評結(jié)果，黛玉以三首菊花詩奪魁，其次便是《簪菊》的作者探春。連寶釵等也都贊賞她“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一句的不凡。探春的詩才不如黛玉，這是探春自己也承認的，在給寶玉的花箋里，“兼慕薛林之技”一句便是她的直白,對評判結(jié)果，她也是表現(xiàn)出一種泰然處之的冷靜。
《菊花詩》和《詠白海棠》屬于同一類型，都是當時都城社會的習俗和有閑階級的文化生活情趣在花事吟唱上的反映?！都t樓夢》里大多數(shù)同類內(nèi)容的詩，都有寄情寓興的一面，顯然有選詠者各自的特點。
林黛玉奪魁的三首詠菊詩，是十二首詠菊詩之冠，而《詠菊》又是三首之冠，被評為第一。眾人對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一句更是贊不絕口——人美、花美、景美、情美、詩美，合諸美于兩句詩中，構(gòu)思新穎，造句巧妙，確實是精彩的詠菊絕句?！皾M紙自憐題素怨”，寫出了黛玉平素多愁多病，自怨自艾的情狀；“片言誰解訴秋心”，道出了自己一懷情愫不被人理解的苦悶；最后把同菊花關(guān)系最深的詩人陶淵明拉出來，歌詠菊花的高風亮節(jié)，也把自己高潔的品格暗示了出來。《問菊》詩中的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道出了她清高孤傲、目下無塵的品格。這兩句膾炙人口的名句，與其說是有趣的問菊，莫如說是憤懣的控拆。全詩除頭聯(lián)之外全為問句，正如湘云說：“真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薄秹艟铡芬詳M人的手法寫菊花的夢境，實際上是寫黛玉自己夢幻般的情思，帶有明顯的讖語的意味。首聯(lián)中“和云伴月”已經(jīng)有些不祥，“登仙非慕莊生蝶”中的“登仙”，則又是“死亡”的代詞，明說這不是我所希望的?！皯浥f還尋陶令盟”，等于說重結(jié)繹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木石前盟”，這才是自己真正的意愿。結(jié)句“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备赋鲆话闫鄾鲱j敗的氣氛，對黛玉的結(jié)局又一次作了暗示。
探春的一首《簪菊》，表明她才清志高，精明干練不減于男人。因此，詩中“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一句，敢于直對杜牧和陶淵明加以平章。杜牧是長安人，其《九日齊山登高》詩有'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嘆落暉’等句，與本詩中插菊、飲酒事直接并提相合。彭澤先生指陶淵明，大家都知道陶既喜菊，也愛酒。探春這二句起碼是同他們平起平坐的語氣。接著，“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二句更是以男人自況。她對榮府內(nèi)部的矛盾和腐敗看得很清楚，但也束手無策，只好保持潔身自好的態(tài)度。她同寶玉哥哥最親密，情趣相投。所謂“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正表明了她嫉視丑惡，不隨風流俗的清高態(tài)度。十二首詠菊詩的最后一首《殘菊》當然帶著她個人的色彩。她曾預(yù)言賈家要“一敗涂地”，《殘菊》就暗含著一敗涂地時群芳的最后結(jié)局，也包括她自己的結(jié)局。從“殘菊”詩看探春，可知她“運偏消”時，恰如菊之“露凝霜重漸傾欹”、“ 枝無全葉翠離披”，境況已大不如前；“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云雁陣遲”正是她她遠嫁不歸的象征；所謂“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等語，其用意也不過如同元春省親臨別時所說的：“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边@只不過是女兒寬慰父母的話罷了，哪一天能同父母兄妹重聚，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也同“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的曲子對應(yīng)了起來。
寶釵為十二首菊花詩排順序時說：“……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边@就說得很明白——“盛”要以“殘”作結(jié)。大觀園有金釵十二人，菊花詩也恰好作了十二首，這不是偶然巧合，而是作者有意安排的。我們雖不能把十二首菊花詩當作十二首判詞看待，但應(yīng)該把詠菊詩的總體看成是詠人——詠十二釵的總命運，最后是葉缺花殘，萬艷同悲，歸到“薄命司”去。比如薛寶釵的“憶菊”，就一味地是寡婦腔。憶菊，其實是憶人，她所憶的人就是離家出走的寶玉。寶釵這首詩預(yù)示了她未來寡居時的“悶思”、“斷腸”等凄涼情緒?！?/span>
探春的與眾不同并不僅在于她的清雅可愛，她的真正魅力在于那股內(nèi)涵的男兒氣概?！都t樓夢》中的女性人物不乏富有男子氣者。比如才干、智謀勝于男子的脂粉英雄王熙鳳，不愛女工、飽讀詩書、富有高士氣質(zhì)的林黛玉，心計深遠、機變百出的世俗才女薛寶釵，以及心胸開闊如名士風流而又好著男裝的史湘云等，但終歸是一幅女兒態(tài)。而探春則是個志向很高、渴望有大作為的人。她曾痛心地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yè)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 探春并不寄希望于愛情和家庭給予自己幸福，她的抱負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表明在探春的心中，男人可以做的事情，女人也可以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她的想法與迎春等普通封建女孩想的“多少男人都不行，何況我哉？”的消極思想大相徑庭，真正是“身不在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跟賈雨村說：現(xiàn)今的賈府“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敝傅氖琴Z府開始衰敗的經(jīng)濟形勢，在安富尊榮的背后，潛伏著由盛向衰的必然結(jié)局。賈府姿意揮霍的主要表現(xiàn)是：奢侈鋪張。寧國府一個孫媳婦秦可卿死了，一場喪事，極盡鋪張，花了多少銀兩，是難以計數(shù)的，賈珍說：“不過盡我所有罷了?！保淮笈d土木。為迎貴妃省親，從東邊一帶，接著東府里花園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蓋造省親別院。毫銀數(shù)以萬計。元春也說“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保蝗烁∮谑?。各個主子該使多少丫環(huán)小廝，這些奴仆的等級、月銀，不管經(jīng)濟狀況如何，向來是有增無減。榮府四百來人中僅此一項每年共需七千余兩。；浪費無度。賈母的飯菜是“把天下所有的菜疏用水牌子寫了，天天轉(zhuǎn)著吃”，大觀園一個管４０人飯的廚房每年開銷約四千兩，除日常飯菜外，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還有賞花、賞月、賞雪、祭祖、慶壽、過節(jié)、榮升等，那宴席的奢華排場就更盛了，過年唱戲，用籮筐往臺上撒錢，看小孩兒搶錢取樂，可謂揮金如土。；貪污中飽。賈府有一筆算不清，弄不明的糊涂帳，那就是包括下人在內(nèi)的貪污挪用、中飽私囊。賈政查賬時發(fā)現(xiàn)，所入不敷所出，加上連年宮里花用，比祖上加了十倍。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的跺腳道：“這還了得！已經(jīng)'寅年用了卯年'的，有什么不敗的呢？”這樣一個蕭索、凋敝的經(jīng)濟形勢，連待字閨中的小姐林黛玉都看出來了：“替他們算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span>
在這樣一個危機四伏的經(jīng)濟背景下，賈府是個什么樣子呢？探春說是“一個個像烏眼雞一樣，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王熙鳳說是“站干灘兒的、推倒油瓶不扶的、隔岸觀火的、引火吹風的、坐山觀虎斗的，一應(yīng)把式全有?！背瓩z大觀園時，探春痛心疾首地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她幻想著如大丈夫般施展才干，挽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族。
王熙鳳坐小月子，給了探春代管家政這樣一個難得的機遇，她要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負。探春上任開始，眾管事媳婦們認為她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以前便懈怠了許多”。但幾件事下來，就顯示出探春有膽有識、秉公辦事、殺伐決斷不讓須眉的才干。
先是賈府里有臉面的管事吳新登媳婦來“議事廳”回說：“趙姨娘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老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來?！彼暌暲罴w老實，探春是年輕姑娘家，試她二人有何主見，也在看探春怎樣處理她親舅舅的賞賜，說畢便垂手旁待，再不言語。李紈提出賞四十兩。探春叫吳登新媳婦拿來帳本念了對這類事賞賜的舊例之后，決定賞二十兩。探春生母趙姨娘聽說后，哭得鼻涕眼淚地來到這里說：“我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探春拿帳本念給她聽說：“這是祖宗手里舊規(guī)矩，偏我改了不成?！碑旞P姐打發(fā)平兒來說：“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碧酱夯亟^說：“你告訴她，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眳切碌窍眿D等眾人，這才見識到三小姐探春的厲害。
這件事剛處理完，又一個媳婦來要求支領(lǐng)環(huán)爺和蘭哥兒學里的一年公費。探春問：“這一年的銀子，是做那一項用的？”那媳婦回說，是一年學里吃點心或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聽了便裁處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里領(lǐng)了月錢的。環(huán)哥的是姨娘領(lǐng)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襲人領(lǐng)二兩；蘭哥兒的是大奶奶屋里領(lǐng)。怎么學里每人又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
平兒來到“議事廳”，又提起小姐、丫頭們油脂粉錢。探春說道：“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了二兩月錢，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里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么就沒有想到這個呢？”平兒回說：“姑娘的月銀，買辦買來交給各處預(yù)備姑娘們使用，可是各屋里姐妹們都是現(xiàn)拿錢買的。竟有了一半子，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jīng)貨?！碧酱郝牶蟮溃骸耙虼宋倚睦锊蛔栽冢E費了兩起，東西又白丟了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為是。”
探春蠲了這兩項弊端，省下的銀子也很有限，但卻關(guān)系到掌權(quán)者和各位主子的利益和臉面，是一件犯忌得罪人的事。連鳳姐都認為“早就該免”因怕觸犯這些人“恨極”了，而未敢蠲免。可探春 “擒賊先擒王”，把上層主子這些弊端就給“添減”了?！皫准逻^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都不免抱怨，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zhèn)山太歲”，“越發(fā)連夜里偷著吃酒的工夫都沒了。”眾管事媳婦們心服口服，再也不敢小瞧了她，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逼絻阂簿姹娤眿D說：“果然招她動了大氣，不過說她一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xiàn)吃不了的虧?！?“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她。二奶奶在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頭，也只單畏她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不論對于治家還是治國，“開源節(jié)流”都是一條基本原則。探春代理家政時的另一項大作為，就是對大觀園管理的整治，讓我們看到了她超過鳳姐的經(jīng)濟意識、理財思想。
年內(nèi)賈府的大管家賴大的兒子賴尚榮捐官出任縣太爺，請主子們?nèi)ズ认簿疲酱哼M他家的花園看了。當她聽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時，頗受啟發(fā)。在“議事廳”議事時，探春說道：“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碧酱旱囊庖娛?，將大觀園里所有的老媽媽中，以“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管理園里樹木、翠竹、花草、池塘、稻田。取消納租制，一年一訂“孝敬”額度，交園中公用，剩余歸己。為了不引起“里外怨聲載道”，也為了照顧沒有分管園林的老媽媽們，還規(guī)定他們“拿出幾串錢來，大家湊齊，集散于這些園子中的媽媽們，讓她們也沾帶點利益”這樣一舉三得利益兼顧的原則，上下滿意，皆大歡喜。李紈聽后補充道：“好主意！果然這么行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去賣錢，使之以權(quán)，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
于是，“眾人聽了，無不愿意”，“均表示除了家里或公用的，一年還可交些錢糧，個個歡喜異常。”當即按花名冊，依據(jù)每人的特長、條件及個人的要求，把管樹、竹、稻、花、荷、菜、魚、蝦等處，用筆圈出，實行分工。這樣做的結(jié)果，一是園內(nèi)有人操心修理栽植花木，滋長茂盛，可以一年好似一年；二是不致作踐果木，浪費果實，可即用即??；三是老媽媽們，可以得到貼補，大家均有利益可得；四是節(jié)省了花匠、山子匠及打掃人員等的工費。此外，她們把余利交給園中管理，該用該添的用在眾人頭上，“將此有余，以補不足”。寶釵說：“這幾樣，都是她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lǐng)錢?！倍鴰し坷镆荒晔∠滤陌賰摄y子，二年八百兩，“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畝了。”
十七世紀，我國已處在封建社會的末期，農(nóng)村尚屬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形式，城鎮(zhèn)已開始有了商品經(jīng)濟的萌芽，如綢緞、茶葉、鹽、日用品等，普遍存在甚至是大規(guī)模的作坊式商品生產(chǎn)。這時的賈探春能把“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看成是“值錢的”，無疑是商品價值觀的反映。她能夠針對賈府“出去的多，進來的少”這個日漸衰微的狀況，興利除弊，扭轉(zhuǎn)不利局面，除了因為她知書達理以外，還在于她的男兒心胸和悟性。同樣讀書識字的黛玉、寶釵、湘云等，包括當家的王熙鳳和老爺、太太們，就都沒有她這種見解和膽識。曹雪芹賦予她這種見識，是為了展現(xiàn)探春超過男人的才能?；蛟S也還寄托著曹雪芹對那個病入膏肓、風雨飄搖的社會加以救治的理想。
至于有的評家說：“把她稱之為現(xiàn)代社會的經(jīng)濟學家亦不過分?！边M而把探春標榜為“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第一人，甚至去研究“探春的經(jīng)濟思想體系的主要內(nèi)容”等等，我認為是在拔高這個文學形象，有點“戲說”和“大話”的味道，是不可取的。
探春的出色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和欣賞。老太太喜歡她，鳳姐欽佩她，姐妹們尊重她，姑娘們敬畏她，下人們都怕她三分。但是，那個“庶出”的身份，不僅限制了她的思想和作為，也直接影響到她的命運和結(jié)局，是她心里終生都揮之不去的陰影。
不少評論認為探春的封建等級觀念極濃，對其生母趙姨娘、胞弟賈環(huán)的態(tài)度是冷酷無情，是自恥和攀高枝的表現(xiàn)。但是，她那森嚴的等級觀念和滅絕天性的冷酷無情，并非俱生而來，乃是封建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和封建貴族的倫理綱常所造成的。如果我們不從社會根源上去探討，僅僅苛責探春個人，那無疑是本末倒置。
在“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庶無別則宗族亂”的封建社會，探春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一方面她是主子姑娘，享有封建貴族的一切特權(quán)；另一方面，她又是“姨娘生的”，為世俗所輕。正如賈璉的小廝興兒向尤氏姊妹夸贊探春之后所說：“可惜不是太太養(yǎng)的。”鳳姐聽了平兒匯報探春理家的情形之后，連連夸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苯又泐H為惋惜地說：“你哪里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為庶出不要的?！币虼?，“庶出”成了探春的一塊治不好、挖不掉的心病，使她形成一種獨特的心態(tài)，盡力向王夫人一邊靠，也竭力離趙姨娘遠些。她無法改變“庶出”這個事實，而她的生母趙姨娘偏又是一個自輕自賤，為眾人所鄙視的人物。胞弟賈環(huán)更是猥瑣不堪，處處遭人嫌棄，常常使探春處于難堪的地步。
探春對身份之敏感，反應(yīng)之強烈，十分典型，誰要一涉及“庶出”，就好像在她傷口處按了一把鹽。一次，寶玉向探春學說趙姨娘因她給寶玉做鞋而不給賈環(huán)做鞋如何報怨時，探春登時發(fā)怒道：“怎么，我是該做鞋的人嗎？我不過閑著沒事，做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當寶玉說趙姨娘心里“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時，探春益發(fā)動了氣。將頭一扭，道：“連你也糊涂了。她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她只管這么想，我只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span>
她那在賈府當仆人的親舅舅趙國基死了，趙姨娘想趁探春管家的機會多討一些殯埋銀子，遭到探春的拒絕。趙姨娘哭鬧說：“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碧酱簺]有聽完，氣的臉白氣噎，哭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檢點了！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越發(fā)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么么說，每日環(huán)兒出去，為什么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yǎng)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誰給誰沒臉?！?/span>
探春時時處處要表現(xiàn)出自己是“主子姑娘”的身份和地位，百般忌諱因“庶出”遭到輕視。抄檢大觀圖時，每到一處，都是伏首貼耳，任其抄檢。唯獨到了秋爽齋，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柜，她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薄?/span>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里間收著，一針一線，她們也沒的收藏，要搜，只管來搜我?！芍@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那王善保家的素日雖聞探春的名，她自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哪里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她敢怎么！她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況別個。她便要趁勢作臉獻好，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么?！兵P姐見她這樣，忙說：“媽媽走吧，別瘋瘋癲癲的！”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發(fā)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她，你可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span>
這除了是在維護自己家族的利益，對“家里自殺自滅”的痛心，探春更多的是在維護自己的尊嚴。曹雪芹對《紅樓夢》中幾百個人物形象的刻畫，一個個都呼之欲出，每當我們讀這本書時，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會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其他任何一部小說都達不到的藝術(shù)境界?？峙逻@也是所有《紅樓夢》影視劇都不能讓觀眾滿意的根本原因。當我們細心地去品味探春這個形象時，書中的探春除了對“庶出”這個身份有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外，還應(yīng)該看到她作為女孩兒的善良、細心、坦誠、真摯的另一面。
趙姨娘能給賈政做妾，年輕時肯定自有她的優(yōu)勢，何況民間自古就有“妻不如妾”的說法。大家族中盡管有嚴格的綱常倫理，但妻妾之爭是不可避免的。倘若細心地去品味，在賈政、王夫人、趙姨娘、寶玉、探春、賈環(huán)這六個人物的相互關(guān)系中，不難體會到探春和其生母、弟弟明顯處于弱勢。探春終究是要嫁出去的，而賈環(huán)是有資格和寶玉分財產(chǎn)的人，書中看不到趙姨娘在賈政面前已經(jīng)完全失寵，精明而又掌握實權(quán)的王夫人如何能放松對她們的警惕，那看不見的戰(zhàn)爭始終存在。探春在面對這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時，是很不容易的。
探春恪盡孝道、嚴守閨范，一直努力做個合格的大家閨秀。即便是對很不討人喜歡的趙姨娘，她也是極盡委婉、細心地加以回護。六十回寫芳官將茉莉粉替換薔薇硝糊弄賈環(huán)，趙姨娘認為：“若是別一個，我還不惱，若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個什么！”于是就到怡紅院找芳官等人打架。探春聽報后過來，勸解說：“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動氣了！我正有一句話要請姨娘商議，怪道丫頭說不知在哪里，原來在這里生氣呢，快同我來。”“……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玩意兒，喜歡呢，和她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她。便她不好了，也只該叫了管家媳婦們?nèi)ィf給她去責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tǒng)！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兒，別聽那些混賬人的調(diào)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作粗活?！币幌捳f得趙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房去了。這里，探春對生母的愛憐、勸慰和引導(dǎo)之意表現(xiàn)得十分真誠。
當趙姨娘因爭娘家兄弟趙國基喪儀多少找探春來無理取鬧時，探春先是以禮相待——讓座，說“誰踩姨娘的頭了，我為姨娘出氣”；再曉之以理——“這本是祖宗手里的舊例，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再動之以情——“如今還沒做成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再怒其不爭——“我怎么忘了？教我怎么拉扯？這也得問你們個人，哪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最后被趙姨娘一口一個“你舅舅”逼急了，才氣極說出看似無情的堵趙姨娘嘴的話?？梢娝齼?nèi)心并不愿意當眾給趙姨娘沒臉。她所氣恨的，是自己的生母太不爭氣讓人笑話。也可以看出，她為此生氣說明她心里真的是在乎趙姨娘。
探春親近寶玉，是因為他是自己的親哥哥而又俊雅平和。她嚴厲管束著賈環(huán)，是希望他能如賈蘭一樣用功讀書，將來在賈府立身。她心中有一個說不出的期望，如果賈環(huán)能科舉出仕，自然可以讓人刮目相看，那么趙姨娘才能有一個不錯的未來?？墒勤w姨娘不懂，賈環(huán)不明白。趙姨娘只是把仇恨的目光落在寶玉身上，賈環(huán)只知道和寶玉比淘氣、耍紈绔、學下流。趙姨娘的不爭氣、賈環(huán)的不成器使探春看到只能靠自己了。她明白嫡庶之間的矛盾是不能輕易改變的，也明白了上層的得過且過，她不得不清醒地面對現(xiàn)實。她的淡泊謹慎是為不引起王夫人的敵意，是為避免王夫人把她們娘兒三個一起當作敵人。這樣，她們受到的傷害和面臨的危險也會小一些。然而，淺薄無知、心里又擱不住一點事的趙姨娘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同生母之間的相互不理解，探春又不能明說。這對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女孩來說，心中的壓抑和委屈當然十分沉重。在難以承受而又無處訴說的情況下，她只有對著親生母親發(fā)泄，這是不難理解的。
因為鴛鴦拒絕賈赦納妾的事受到連累，王夫人被氣頭上的賈母罵了幾句。探春是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xiàn)是親妹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執(zhí)、鳳姐兒、寶玉一發(fā)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伞坝豪蠈崳Т盒 ?，因此探春在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探春不僅想得細致透徹，還敢于冒賈母的盛怒站出來，并且能用一句話為王夫人解冤，讓老太太承認自己胡糊涂。王夫人對于這個慧心秀口、為人乖覺的三小姐，對這個本是自己丈夫嫡親的女兒，對這個全家上下都喜歡的、象玫瑰花一樣美麗聰敏的三姑娘，也只能禮讓三分了。
然而，探春的一切努力都不能改變她的命運和結(jié)局。探春所面對的不僅是處在風雨飄搖中的賈府里的仇人，壓在她和姐妹們頭上的、決定他們命運的罪惡勢力，是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和倫理關(guān)系。在那個“男尊女卑”的社會里，“爺兒們”可以妻妾成群，還有所謂“衣冠不論綱常事，付與齊民一擔挑”的歪理，女孩兒卻不可能有自己的婚姻幸福。曹雪芹沒有寫出探春的婚姻和結(jié)局，未能最后完成對這個形象的塑造。然而，他在前八十回卻把這個人物刻畫得非常鮮明突出，已經(jīng)活在讀者的心里。
至于探春的未來命運和歸宿，在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關(guān)于她的判詞中已作了暗示?！都t樓夢》曲的“分骨肉”(寄探春)則道：“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可見“探春遠嫁”正是曹雪芹的原意。第二十二回探春在她所出的謎語《風箏》中寫道：“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相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备M一步對上述暗示給予了肯定。面對探春這個悲劇性的結(jié)局，我只能說：“運生末世敏探春，莫向東風怨別離。”
（補記：平心而論，不管高鶚的續(xù)書有什么不足，后四十回基本上是根據(jù)這種暗示來寫的。87版電視劇《紅樓夢》“探春遠嫁”一集，較好地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原意，彌補了后四十回的不足，無論情節(jié)、場面和人物的刻畫，都是富有新意和創(chuàng)造的，庶幾可以告慰曹雪芹于九泉之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