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為大學啟蒙課的“大學國文”
記者:在目前學科越來越專業(yè)化的背景下,您如何定位“大學國文”這門課程?您認為這門課程應該如何與中學教育中的語文課做出區(qū)別?
陸胤(以下簡稱“陸”):我是這學期才第一次教“大學國文”。第一節(jié)課,我會和同學們解釋一下“大學國文”是什么意思。首先解釋,“大學”是什么?怎么理解大學?中國古典講“大學”,不同于現(xiàn)代人理解的大學,而西歐大學也存在從強調人文性到以科學為中心的近代轉型。雖然“大學國文”是由中文系展開教學的,但不能局限于純文學或者說純語文的內容,我認為它應該是在廣泛意義上提供人文素養(yǎng)的一門課程。
從歷史上回溯,“國文”這門課程是晚清出現(xiàn)的。當時教育主導者在重新設計教學體制時,把“文”和“國”聯(lián)系了起來?!皣摹笔且婚T近代學科,是近代國家觀念的產物。我們今天講“大學國文”這門課時,里面“國”的意思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可為什么還叫“大學國文”,而不像以前那樣叫“大學語文”?其中的一個目的是讓大家有所區(qū)分,認識到這門課同中小學的“語文”不一樣。
我觀察了一下,來上“大學國文”課的同學,一半以上是大一新生,這門課可能是他剛進入大學時接觸到為數(shù)不多的人文課程之一,我想這是一個重要的契機。以我自己在北大念書的經(jīng)驗來看,大一剛入學的時候,還沒有文學的課。那時中文系大一有門必修課“中國古代史”,是歷史系已故的劉浦江老師來上。浦江老師上課非常用心,講了很多課本以外的見識,讓我知道大學的學問應該是怎樣的。
在大一剛入學的階段,可能正需要這樣一門啟蒙型課程,把你中學所接受的,一些關于文學、乃至整個人文(文史哲)的理解,重新來調整一下。不是說前種理解不對,而是可以有更寬泛的,或者從另一面看也是更精確的理解。像“大學國文”這樣的課,很有可能為同學們打開一個新的認知世界。
再者,來上課的同學基本不是學文科的,或者至少不是中文系的,這樣一種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我想更應該在專業(yè)之上,能讓他意識到一種“北大性”。北大各個院系學生的生活狀態(tài)和學習訴求很不一樣,但是我想北大人還是應該在專業(yè)之上,有一種共性。至于如何找到這個“北大性”,“大學國文”之類的課程或許可以提供一些途徑。
記者:您可以解釋一下您理解的“北大性”是什么嗎?
陸:首先,兼容并包和挑戰(zhàn)權威正是北大的特性所寄,因此是不可能以正向的、下定義的方式來理解“北大性”的,或許可以從反向的角度去理解,也就是說,“北大性”寄于北大人“不應去做”的事情當中。
“大學國文”和我們的專業(yè)課很不一樣,例如我上的古代文學專業(yè)課和選修課——雖然現(xiàn)在許多中文系本科同學將來也未必會從事學術工作,但我們至少還有這樣一個期許,就是要從中挑選將來學術研究的苗子,所以中文系的專業(yè)課很多還是根據(jù)專業(yè)研究的需要來開設的。但說到面向全校同學的“大學國文”,我想更和一般人的生活有關,這里的生活不是學術生活,而是一種有涵養(yǎng)的日常生活?!皩I(yè)的課程”和“涵養(yǎng)的課程”很不一樣,首先表現(xiàn)在素材上:比如我研究的是古代文學最后一段:明清近代文學;但我在“大學國文”課上教的內容都是先秦兩漢,幾乎可以說是“非先秦兩漢之書不讀”了。因為如果在大學國文課堂上講文學史,把幾千年的文學巨細無遺都講下來,提供一個史的框架,那樣可能意義不大。雖然從專業(yè)研究角度看,所有的文學史對象——無論是先秦兩漢還是晚明晚清——都應該是平等的,但從人性或人格的涵養(yǎng)來講,更多地給學生講一些源頭性的東西確實更有益。所以我會更在乎一些經(jīng)典的作品,至少通過文本精讀給大家呈現(xiàn)古人理解中經(jīng)典的狀態(tài),告訴大家不要以今律古。
二、文學通識教育與文學專業(yè)教育
記者:陳平原老師曾經(jīng)分析和檢討過,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被選擇為文學教育的主要形式這個現(xiàn)象。請問兩位老師,在對本專業(yè)以外的學生進行文學教育時,有沒有采取不同于“文學史”的其它教學思路?您是如何設計區(qū)別于文學專業(yè)教育的“大學國文”的教學方案的?中文系為本課程編輯出版了通識教材《大學國文選本》,您在教學過程中又是如何利用這本教材的?
陸:回答這個問題,當然要了解“文學史”是怎么教的,“文學史”的功能是什么。我自己的理解是,“文學史”需要講一個完整的故事,或者說給學習者一個完整的框架,它提供了一個文類發(fā)展和“代變”的敘事,一種文類什么時候興起,然后什么時候衰落,“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些內容是站在專業(yè)訓練的角度,期望為中文系學生將來的專業(yè)研究打下一個基礎,中小學教育不會講這些框架性的內容,需要大學中文系來補一下。但是,“大學國文”這門課不能講成袖珍版的文學史,首先它時間上不允許,文學之外還有語言學、文獻學的內容。
其次,我前面說過,它應該是一門涵養(yǎng)性的課程,如果過分強調知識性的話,可能學生考完以后就完全忘記了,所以目前還是圍繞文本來講的,并且我基本上還是以教材所選的篇目為中心。我不想完全脫離教材,為什么?一方面脫離教材的話離同學們過去接受的語文教育經(jīng)驗太遠,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另一方面,這種選本的形式,恰恰是中國古典詩文教養(yǎng)比較常用的方式:對選文進行圈點、批評、闡釋、分章析句,正是古人細讀文本的形式。這樣的授課思路,是從我們的專業(yè)課退回半步,也是從中學的語文課前進了半步。
但說退半步,絕不是說把我們的授課標準降低,或者說是把我們專業(yè)課上比較“初階”的東西講給外專業(yè)同學,“大學國文”不是這樣的一門課,我們要有另外一套講法。來上這門課的同學大都非常聰明,某些同學的素養(yǎng)可能比我們本專業(yè)的一些同學還要好,所以要在另外一個角度提供他所需要的文學教育。
記者:您可以舉幾個具體的例子,來闡釋您所說的另一個角度嗎?
陸:首先是選材。我剛才提到,我自己是研究明清近代文學的,我們大學國文選本當中也有明清文學的材料,比如一些小說戲曲,但是這部分的講授我會稍微簡略一點。因為相對來說,這部分文學是同學們比較熟悉的,或者說,比較在他們的知識背景之內。而如先秦兩漢的經(jīng)書、子書、史書,或者中國古典的詩文傳統(tǒng),同學們會感到相對陌生。所以我上課會比較強調這部分內容。特別是中國古人所謂“文章”(包括古文和駢文),受現(xiàn)代文類觀念(詩歌、小說、戲?。┑臄D壓,學生可能接觸得更少,所以我傾向多選這部分課文來作分析。當然這也是從課程的實際操作來考慮的,其實講小說并不容易,特別是長篇章回小說,而一首詩或者一個短篇的文章,在課堂上講授比較容易操作。
另一方面,我會結合一些背景的知識,給學生一種新的“文學”理解。比如說我上周課剛講了《詩經(jīng)》當中的《豳風·七月》。中小學的語文課可能會說,《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也就是從詩歌或者說純文學的角度來理解《詩經(jīng)》。而我會告訴學生,先秦兩漢時代對于《詩經(jīng)》的理解和我們現(xiàn)在不太一樣:在漢人的知識體系當中,《詩經(jīng)》屬于“六藝”即經(jīng)學體系,它和后起的“詩賦”在分類上是有區(qū)別的。在具體分析《七月》的時候,我首先講的是天文歷法的問題,演示關于“三正”的一些背景性知識。這樣就會讓學生發(fā)現(xiàn),“文學”并不是一個封閉的領域,并非只能從審美的、純文學的角度來理解;它是和日常知識——同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經(jīng)驗,以及我們對于天地萬物的觀察充分結合在一起的。我想這樣講可能會使學生對一些耳熟能詳?shù)乃夭挠懈迂S滿的理解。也就是說,同學們接觸到的材料是比較熟悉的,但是我可能會用另外一種講法來講,把他所熟悉的東西陌生化。
記者:如果有同學向您提出要求,說非常好奇某一部分的內容,希望您可以講一講,您會為同學們講一下感興趣的內容嗎?
陸:統(tǒng)一教材選的內容還是挺多的,按照教材也是講不完的,教材的編選就是想讓老師們有挑選授課題材的余地,但實際上我們也講到教材以外去了,我從教材里面挑了文本,參證其它相關的內容。比如講《漢書·藝文志》的諸子略,就不可能不補充司馬談“論六家要旨”,這是非常自然的。
在教材里編入《豳風·七月》的那位老師曾談過,之所以要選這篇,因為它是講農事的?,F(xiàn)在許多學生缺少農村生活的經(jīng)歷,這篇課文能給他們帶來一些新的視野。在選材的時候,老師們會抱持一些關懷,這一點不容抹殺,當然圍繞課文,也可以添加進許多其它內容。
而我講到戲曲小說時,可能就不一定完全圍繞教材來講。因為我感覺以往文學史或作品選講到戲曲小說的時候有一個弊端,就是過分強調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等內容層面的問題,而不太談形式、體制。大家到百年講堂看一場昆曲,但如果不了解昆曲表演的行當、唱腔,不了解從雜劇、南戲,直至明代以來的“傳奇”,它的體制是怎樣的,那么欣賞起來就有困難,而這些內容應該是“大學國文”這門課程可以提供的,對于同學們將來進入藝術欣賞領域,會是非常重要的基礎。我們的教材按照內容把作品分成好多專題,比如“千古情愛”“山水田園”,但是我更強調文體和形式,這樣學生將來進入更寬的閱讀領域時,就掌握了一張地圖,從而更容易進入和接受不同的體式。
至于同學們想要聽某一部分內容這個問題,好像沒有同學提出過這樣正面的要求,但是有一個反面的要求。在最初的教學大綱里我列了韓愈的《原道》,就有學生表示非常反對這篇文章,因為他以往在課外閱讀過,覺得韓愈是非常狹隘的,有些同學對佛教和道教(道家?)比較同情,看到韓愈的文章指斥佛老,在思想上會不太能接受。但我會跟他解釋:首先我們還是從文章形式上來講韓愈的這篇古文;其次,要理解其在思想史上的位置——從漢唐經(jīng)學到宋明理學,《原道》是一個重要的轉變標志。有特殊要求的同學不多,我想如果有同學要求特別強烈的話,我還是會相對作出一些回應。
記者:那么通過一學期的教學實踐,您認為“大學國文”課程是否實現(xiàn)了預期的目標?從事通識課程教學,有沒有不同于從事專業(yè)教學的特殊的“教學相長”感受?
陸:其實教學中有一些自己感受到挫折的地方。我布置了兩次作業(yè),一次是回答一個問題,另一次是寫一首詩。其中寫詩的題目,一個班我讓同學們模仿屈原《離騷》,寫一首《二十自敘詩》,回顧自己二十年來的人生經(jīng)歷,當然是模仿騷體、古體、格律詩或現(xiàn)代白話詩體都可以;另一個班布置的是,模仿前面提到的《豳風·七月》,以“燕園十二月令”為主題,寫一寫北大每個月不同的人情風物。這種比較文學化的題目,大家做的效果都不錯。
但是在此之前,我布置了一個問答的作業(yè)。當時我講到《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序》,講到諸子百家,就讓同學們從九流十家當中選自己最傾心的一家,然后談一下理由。我在講諸子略時,介紹了很多學術史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可能跟同學們通過中學歷史教材或者一些課外閱讀獲得的印象不太一樣。比如說對于道家,可能大家原有的知識,更多是那種自然逍遙的印象,但是回到《漢書·藝文志》所理解的道家,會看到漢人強調所謂“君人南面之術”,也就是把道家理解為一種政治統(tǒng)治術甚至權術。當然每家學說可能都存在這種古今之間或者古代各個時期之間的理解偏差。但綜觀同學們提交的作業(yè),他們對于各家的理解,好像還是對古人不夠同情,或者說缺乏一種歷史的眼光。最受歡迎的是法家,理由往往是“法家適合現(xiàn)代社會”。當然不是說法家不好。就是讓我感覺需要調整自己的教學方式,思考如何把自己講的內容和同學們所熟悉的那套知識對接,然后慢慢地把他們引導到一個新的領域,為他打開新的認知模式。我想這是接下來需要自己思考和重新備課的地方。
記者:您認為教授“大學國文”這門課程和您教專業(yè)課的時候,有沒有什么不一樣的感受?對您教專業(yè)課會有什么幫助嗎?
陸:我前面好像回答過類似問題了。那就是作為涵養(yǎng)的課程和作為研究基礎課程的區(qū)別。我在兩邊的課上都舉過同樣一個例子,晚清時曾國藩講:有“看”和“讀”兩種讀書,二者截然不同,不可偏廢。所謂“看”就是不出聲地讀書、大量地瀏覽,接近我們今天專業(yè)的、研究的狀態(tài)。我們上專業(yè)課,第一節(jié)課都會給同學們列參考書,中文的、外文的,古人的、今人的,就是要讓學生有比較豐厚的涉獵,然后再來談,他才能真正做出來一些新的東西。但是曾國藩說還有另外一種讀書,就是“讀”,他所理解的“讀”,是必須讀出聲音,曾國藩說“讀”宜精、宜熟,但是不宜多。真正作為自己涵養(yǎng)的、讓自己一輩子受用的就那么幾部書,但這樣的書要反復地涵泳和回味。
其實我以“讀”的方式講的文本很少,那么多課文,我重點講的也就四、五篇。但是我希望經(jīng)由我講過的這些課文,同學們可以通過反復的涵泳,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可以讓自己安身立命守得住的書。我想“大學國文”課如果能讓同學找到這樣一本書,某種程度上課程的目標就達到了。
三、語言文學的“用處”
記者:對于文學專業(yè)以外的學生,您期待他們從“大學國文”這門課程中得到哪些收益?
陸:我們希望把“大學國文”上成一門慢課,而不是像上專業(yè)課那樣,有一個大綱,至少有一個大概的想法,一定要趕著去上完,有時戛然而止也是挺好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大學國文”能幫助大家訓練出一種對表達的敏感,這也是非常重要的?,F(xiàn)在我接觸一些同學,在文字表達上有時非常粗糙,比如他給老師寫一封信,可能是沒有任何格式、跟短信一樣的。這不一定是不尊敬,卻完全看不到人情。有時候請人幫忙做海報,活動的關鍵信息(時間、地點、嘉賓姓名)都可能出錯,可能大家都太忙了,來不及計較細節(jié)。而在日常交談或網(wǎng)絡輿論當中,又往往夸一個人可以上天,貶一個人要他入地。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非夸張不能動人耳目,卻也會帶來認知上的偏差。所以說表達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問題,有必要訓練“表達的敏感”:一是表達要精確、全面,盡量避免誣枉、遮蔽或夸大;二是要契合表達者的原意,孔子說“辭達而已矣”,其實“辭達”談何容易,受制于思維能力、語文能力和情緒控制的能力,常常想說的話和說出來的話有差池;在精確和契合的基礎上,從接受者的角度,能否有一種美的、或者說讓人容易接受的表達,這是進一步的要求。嚴復講的“信、達、雅”三要件,我想不僅僅是翻譯的標準,也是日常表達當中我們應當注意的問題。
我在分析一些具體文本時,會經(jīng)常去提示同學們,如果某部分換一個字,效果會不會更好。比如說歐陽修《相州晝錦堂記》開頭一句,傳說原來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但后來改成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加上兩個“而”字。“而”字有什么意義呢?完全是虛詞,好像并沒有實質的意義,但據(jù)說歐陽修非常鄭重,一定要改。我們需要去體會這些細膩的東西。文章不僅僅是表達準確、把自己的意思說到了就行,更重要的是要把意思背后想要傳達的氣象寫出來,這可能是更高的境界,但至少這樣一種意識,或許也是能夠從我們這門課上獲得的。
你前面提到“教學相長”的問題,我想“大學國文”這樣的大課對于教師確實會有很多刺激,它會讓你去重新思考文學的去處。面對“文學到底有什么用”這樣的問題,我們對本專業(yè)學生能夠提供一種簡便的解釋,就是所謂“無用之用”。但這樣的解釋我覺得很多時候還是逃避。還是要想一下,我們所從事的職業(yè),它究竟能有什么用處?這個“用處”可能比世俗理解的、功利的用處要更高一些,但我們還是應該要以一種可讓常人理解的方式,講出文學研究的意義和文學的好處。我想這是我們這門課有時需要順帶談一下的內容。
記者:陸老師會指出同學們在書寫規(guī)范用語時所犯的錯誤嗎?
陸:也沒有刻意去指出,同學畢竟是來跟我談事情的,我還是要優(yōu)先和他把事情解決了。同時這與媒介的轉變有關系,比如前些年還寫郵件,現(xiàn)在就是一條微信發(fā)過來。而微信是不是需要一定的文體?有沒有約定俗成的禮儀?例如表情如何使用,其實還沒有定論。能夠看到舊有的那套文字規(guī)范在慢慢被人忘記,而一種新的規(guī)范正在生成,比如微信中微笑的表情,是不能亂發(fā)的,因為據(jù)說是“呵呵”的意思,實際上帶點諷刺……顏文字(Emoji)也是一種文字,我認為我們也不必特別悲觀,因為人際交往必然需要某種秩序或人情禮儀,只不過不同時代表達的方式會有差別。就是有時候覺得過去中國人對于書信體例、口頭接應、人物稱謂那么多講究,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沒有一種新的形式延續(xù)下來,確實有點可惜。
記者: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針對老師的個人研究了,您是如何看待清代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之間的關系的?如果您為同學們推薦兩種近代文學作品,會選擇哪兩種?
陸:你提到了多個概念:清代、近代、現(xiàn)代,這里面有很多糾纏,暫且不說。我自己的專業(yè)研究,主要是清代較后一段的文學,也就是所謂“近代文學”,但剛才也提到了,我的“大學國文”課其實主要講的是古代文學的前半段,這一方面受制于教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我自己的設計,就是偏向講授原典性的作品。我自己看書也有這樣的區(qū)分。我最近搬家整理書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大都分布在兩塊:一是我自己的研究范圍,就是宋元以后的書;另一塊就是十三經(jīng)注疏、諸子集成這一類,大致以漢代為截止,而中古時期的著作就較少。我一直在想,在晚周和晚清這兩端之間,也就是古典的起點和終點之間,是不是隱隱存在一些共性?
最近大家都在講“中國古典學”,有些先生認為中國古典學就是先秦兩漢,不能往后延太多。實際上,作為一種學科策略,中國古典學可以包容很多東西,但如果要找出特點,并同西方的古典學概念(古希臘、古羅馬)相對應,限定于先秦兩漢不無道理。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為包括清代文學在內的近古文學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想指出,對于古典的闡釋,或者說關于古典許多知識的固定,是在清代才得以較好地完成的。在學術史上清人以考據(jù)學著稱,清人對經(jīng)學和小學的研究,奠定了我們今天對于古代文獻的許多基本理解。清代不僅在古典研究上是個特別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面,各體文學在清代都得到發(fā)展。大眾所熟知的還只是其中一部分,比如小說戲曲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紅樓夢》《儒林外史》《桃花扇》《長生殿》這樣一些巔峰級別的作品。但清代其它文類(詩、詞、古文、駢文以及詩文小說戲曲的評點和理論批評)的成就也值得關注。更不用說從古代文學經(jīng)典的收集、傳播、接受來講,像《全唐詩》這樣的大型總集、《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等流播廣泛的普及性選本、《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篹》《經(jīng)史百家雜鈔》等經(jīng)典文章選本,都是在清代完成的,也深刻影響到后世文學教育乃至現(xiàn)代語文教科書的編選。我們今人對古代文學的理解,很多經(jīng)過了清人的篩選;我們現(xiàn)在的許多文學常識,是通過清人凝聚起來的。清代包括近代,充當了在古典和現(xiàn)代之間中介的角色。
而“近代文學”又是清代的后半段,有時候加上民初,除了中國古典傳統(tǒng)的內在轉化,西學的因素越來越突出,進而在起源于西方近代“分科之學”的框架下,重新編排了中國固有的學術材料。后來又有以日本為中介接受新思想、新詞匯、新文體的所謂“東學”。所以,“古今東西之間”,是近代學術和文學最突出的特點,迎來了晚周以后又一個“道術為天下裂”的時代。然而,推薦近代文學作品卻不容易。近代文學的一大問題,就是沒有充分經(jīng)典化,說哪部書是“近代文學經(jīng)典”,往往得不到普遍的承認。我之前接受另一個訪談時,推薦了兩本書,一是章學誠的《文史通義》,二是姚鼐的《古文辭類篹》。這兩部書都是清乾隆時期的著作,不能算是近代的作品,可能也不太適合中文專業(yè)以外的同學。但我想章學誠和姚鼐這兩個作(編)者的個性比較值得關注:他們在才性上或許都不是第一流的,更不入當時學術的主流,但是他們能夠依據(jù)自家性情,找到一條能夠充分發(fā)揮自己才能的道路。他們創(chuàng)立的學術路徑,在近現(xiàn)代學術史、文學史上產生了很大影響,這是我較為看重的。
對于中文專業(yè)之外的同學,我想可以關注一下梁啟超的作品,看一看梁氏的《清代學術概論》和丁文江、趙豐田編的《梁啟超年譜長編》。梁啟超講清代學術史,盡管在具體的論說上早已被超越,卻自有他不為時間磨滅的長處?!肚宕鷮W術概論》是能讓讀者很投入讀下去的學術著作,要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梁啟超說他的寫作特點是“筆鋒常帶情感”,似乎不是一種學術寫作的規(guī)范方式,卻成為一種風格。他的著作能夠轉移人的性情。胡適說他早年讀了梁啟超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才知道在四書五經(jīng)之外還有“學術思想”。至于《梁啟超年譜長編》,其實不僅關于梁啟超,有興趣了解清末民初這個大時代的同學都可一看。梁啟超曾說一個人物偉大與否,不僅在于他的人格本身,還寄于他身上“關系的偉大”。其實這也是說他自己。由于梁氏一生涉獵政治、學術、文化多個領域,其興趣之繁、交游之廣、觸角之密,使他成為近代中國許多“偉大關系”的綰結者。特別是這部年譜長編收錄大量梁氏與時人的通信,與譜錄的史事相錯綜,表現(xiàn)出近代許多大人物的語氣神情,帶來一種奇妙的“臨場感”。在我看來,是研究近代史、近代文學的最佳入門書。
記者:下一個問題是,您如何看待當下的通識教育?又如何看待部分同學認為通識教育“用處不大”的看法呢?
陸:現(xiàn)在各個大學都在推行通識教育,這樣的過程中難免一些誤解。比如通識教育(liberal education),有時又把它翻譯成“博雅教育”,這種譯法可能會帶來一些誤會,比如:這是不是一種很精英、很專深、很淵博的教育?我想這就和通識教育的的本意有些差池了。通識教育應該是一種很普遍的教育,用中國古人的話說,即“成人之學”、“守約之學”,它應該立足于讓“人”去完成其天性的稟賦。
另一方面,許多人把通識教育理解成中小學的素質教育。我們知道二十多年來講素質教育,本意是要給孩子減輕負擔,結果卻可能帶來了更大的負擔?,F(xiàn)在大學里同學們都需要選很多通選課、大類平臺課,選課、轉系都更自由了,卻也帶來了更多的負擔,甚至是更多的擔憂和計算。同學們每時每刻都要計算學分,考慮所謂“水課”和“虐課”之間如何平衡、從而獲得最佳收益,每個人都變成了理性的經(jīng)濟人,這反而違背了通識教育的一些初衷。所以我想可能現(xiàn)在需要澄清通識教育這個概念,同時,通識教育應該怎樣來教,則是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學很多不同學科的基礎性課程,可能不一定是通識教育的最合適方案。
借鏡國內外許多通識教育學院的模式,我想其中一條比較正確的路子可能還是圍繞文本來進行。借用前舉曾國藩的話來講,通識教育應當跟近代以來專業(yè)的、田野的、搜集盡量多材料并平等看待一切材料的“看”的學問區(qū)別開來,通識教育應該是一種“讀”的學問。它所面對和處理的材料不必那么多,而應該是經(jīng)過歷史別擇的、值得反復閱讀的少量文本。面對和處理文本的過程,很多時候也可以感受到做人的道理。畢竟現(xiàn)在的學生甚至包括我們一些老師,許多人的社會經(jīng)驗是非常狹窄的,許多經(jīng)驗的來源可能就是書本。朱熹講“虛心涵泳,切己體察”,切己——把書讀到自己身上,也是和人接觸的一種預演和訓練。讀書和做人很多時候是可以結合在一起。所以以文本為中心,是我理解中通識教育一種比較可行的方式。
記者:但您剛才提到的問題是確實存在的,比如一些同學會覺得自己的愛好就在一個領域之內,學習其它領域的專業(yè)課,還要費盡心思計算學分,反而對專業(yè)學習是不利的,您怎樣看待這樣的認識?
陸:這確實也是種困境,跨學科或者多學科的教育,分科設系的大學里怎么來做呢?無非還是開課,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其它更有效的方式。以前有些地方也舉辦過讀書班、經(jīng)典會讀等活動,但有很大難度:一般來說,大家總有很多功利的計算,沒有學分的激勵,來參加活動并真切投入其中的學生就會越來越少。這也是現(xiàn)實的制度上的難處。
我們或許要在現(xiàn)實困難之外找到一些“空隙”,讓學習變得更加自發(fā)和有趣。其實現(xiàn)在線上線下有很多讀書小組,大家聚在一起,相互督促,定期“打卡”,比較細致地會讀一些經(jīng)典。在讀的過程中,可以圍繞作品來討論,也可以延伸到另外一些話題,甚至交流一些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把書本和生活結合在一起,我想這是一種比較良性的讀書人的(不一定是研究者的)生活方式,就是把讀書當成一種生活中的快樂。
文章來源:通識聯(lián)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