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題)本篇以篇首句的首二字為題,主要在記述河 伯與海若的對話,講述大道之理。篇幅較長,為了閱讀方便,分段處理。
主旨在從時(shí)間、空間的局限說開去,引出相對主義的理論,貫徹其返真離俗的主張。
原 文
秋水時(shí)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一),兩涘渚崖之間(二),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三),望洋向若而嘆曰(四):“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五);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shí)也; 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六),束于教也。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shí)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shí)止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shù),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七),而受氣于陰陽,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jì)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八)?計(jì)中國之在海內(nèi),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 號物之?dāng)?shù)謂之萬, 人處一焉; 人卒九州(九),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馬體乎? 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于水乎?”
解 說
(一)“涇流之大”:“涇”通徑,直也?!皼芰鳌敝睕_的水流,形容其奔騰之勢。
(二) “兩涘渚崖之間”: “涘” 水邊?!颁尽?水中的小洲。
(三)“于是焉河伯旋其面目”;“旋”轉(zhuǎn)也?;蛞曰仡^為釋,已有人指其非是。因河伯之來,正面向大海,不能回頭與海若交談。又有以改變其驕傲神色為釋的,但“旋”之為轉(zhuǎn),只是回旋,不是改變,故亦非是。實(shí)為扭頭,即用眼向周圍掃了一下。
(四) “望洋向若而嘆曰”: “望洋” 同于 “望羊”,遠(yuǎn)視貌。
(五) “拘于虛也”: “虛” 空也。此指空間,以與下 “篤于時(shí)也” 的“時(shí)” 相對。
(六)“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曲士”同于“一曲之上”,主觀片面的人。
(七) “自以比形于天地”:“比” 次也。
(八)“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空”意為孔,意見大致一致。“礨”之解則多分歧。應(yīng)是“畾”之假,為田間之地,用以與 “大澤” 相對比。
(九) “人卒九州”: “人卒” 為《莊子》書常見詞,釋為人眾。然與 “九州”相連,則不成義,因有改字或易其文者,實(shí)則不必。衍“人”字,“卒九州”與下“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相連為一句,“卒”做總括解,義便明。
語 譯
時(shí)當(dāng)秋令,水照例在漲發(fā),眾多河流灌入黃河,奔騰直下,波濤滾滾,大到在兩岸、洲頭連是牛是馬都看不清楚。這時(shí)候,河伯高興極了,覺得天下的美景都為自己包容了。他順?biāo)飨驏|走去,來到北海地界。向東望去,望也望不到邊。這時(shí)候,河伯扭頭向四周看了一下,呆望著沖著海若嘆息說: “俗語有這樣的話:'聽人家講的很多道理,總覺得不如自己的?!?就是我的寫照。過去我也聽到過鄙薄仲尼的識見,蔑視伯夷的義氣的,起先以為并不正確?,F(xiàn)在看到你是這樣的無邊無際,我如果不到你這里來,也就完了。我將永遠(yuǎn)被識多見廣的人們恥笑呢。”北海若說: “井里的蝦蟆不能了解大海,是受了空間的限制; 夏天的蟲類不能認(rèn)識冰,是受了時(shí)間的障礙; 主觀片面的人不能理解大道,是受了所受教誨的束縛?,F(xiàn)在你走出了洲頭岸邊,觀察了大海,從而認(rèn)識到你的淺陋,可以與你講求大道理了。天下的水,沒有比海大的,多少多少的河流都要流進(jìn)那里,不知到什么時(shí)候停止,可沒個(gè)流滿; 在泄水的地方流走,不知到什么時(shí)候停止,可沒個(gè)流光; 不管是春是秋,從不變樣,不管是水是旱,全然不顧。超出大江大河的水流,不能以數(shù)目來計(jì)量,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了不起。我覺得形體擺列在天地之中,從陰陽里得到生氣,我在天地之中,也就像小石小樹在大山一樣。只能見其不足,又怎能覺得了不起呢!衡量一下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不就像田間的小洞在大片水地里一樣嗎? 衡量一下中原地帶之在整個(gè)版圖之中,不就像小米粒在王家的太倉一樣嗎? 物類的數(shù)目號稱為萬,人只是一類??偫ň胖輧?nèi)生長糧食和車船所通行的地方,人只占一塊地。把這些與萬物相比,不就像毛尖在馬的身上一樣嗎?五帝的傳位,三王的爭奪,懷有仁心的人們之所擔(dān)憂,有志于天下的人們之所勞瘁,也就是這些了。伯夷推卸了這些算是清高,仲尼講論這些算是博學(xué)。這都是自以為了不起,不就像你過去對于水自以為了不起一樣嗎?”
原 文
河伯曰: “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shí)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于遠(yuǎn)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一), 故遙而不悶, 掇而不跂(二), 知時(shí)無止。 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涂(三),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jì)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 其生之時(shí),不若未生之時(shí); 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xì)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解 說
(一)“證向今故”:字法生硬?;蛞詾榕c其并列之句“觀于遠(yuǎn)近”、“察乎盈虛”與“明乎坦涂”,句當(dāng)為“證于今故”,“向”為“于”之誤。亦有以為“向”不誤,而是其上奪“于”字,“故”涉下而衍?!跋颉痹鳌皶凇?,決非誤字,故以后說其上奪“于”字衍“故”,為是。
(二) “掇而不跂”: “掇”通“??”音拙 (zhuo), 短也?!摆枴蓖ā捌蟆?,望也。
(三)“明乎坦涂”: 注家或以“涂”通途,故釋“坦涂”為“坦途”。實(shí)則不然,“坦涂”當(dāng)是二事,“坦”康莊大道,“涂”漸洳之徑,即積水的小路,以喻人生。
語 譯
河伯說:“那么,我就把天地看作大,毛尖看作小,可以嗎?”北海若說: “不行。事物,數(shù)量是沒有窮盡的,時(shí)間是不停止的,份額是沒有定數(shù)的,終始是沒有準(zhǔn)則的。所以大智的人借鑒遠(yuǎn)近的不同,從而對小的并不認(rèn)為是少,對大的并不認(rèn)為是多,認(rèn)識到數(shù)量是沒有窮盡的。印證過去與現(xiàn)在的差異,從而對久遠(yuǎn)并不感覺難熬,對短暫并不有所期待,認(rèn)識到時(shí)間是不停止的。觀察到盈虛的變化,從而有所得而不喜,有所失而不憂,認(rèn)識到份額是沒有定數(shù)的啊??赐缚登f大道和泥濘小路的區(qū)別,從而活著也不覺得慶幸,死去也不覺得倒運(yùn),認(rèn)識到終始是沒有準(zhǔn)則的啊。衡量一下人所認(rèn)識到的,就比不上他沒有認(rèn)識到的;他生存的時(shí)間,就比不上沒有生存的時(shí)間。用那極小的來想囊括盡那最大的境地,所以就迷亂得沒法找到門徑了。這樣看來,又怎么就知道毫毛之尖會規(guī)定極小的界限,又怎么就知道天地會囊括盡最大的境地!”
原 文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 '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切徘楹?”北海若曰:“夫自細(xì)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xì)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一):故異便。此勢之有也(二)。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無形者,數(shù)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shù)之所不能窮也??梢匝哉撜撸镏忠? 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三),不期精粗焉?!笔枪蚀笕酥?sup>(四),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 動不為利,不賤門隸(五);貨財(cái)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五);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六),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 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xì)大之不可為倪。聞曰: “道人不聞,至德不得(七),大人無己。” 約分之至也(八)。
解 說
(一) “埒,大之殷也”: “埒”音抔(pou),大也?!耙蟆笔⒁病?
(二)“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其前的“夫自細(xì)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xì)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 埒,大之殷也”幾句,是說大、小并非絕對,因角度不同而有異?!爱惐恪币鉃檎f者各隨其便。“勢之有”情況的實(shí)際。
(三)“意之所不能察致者”: “察”為羨文,先賢已為指出。這是由于所據(jù)文本為“不能察”,校者?!安臁睉?yīng)改為“致”,因書其下,抄錄者不明其意,將 “察致” 一并抄下。
(四) “是故大人之行”至“約分之至也” 一段: 意與本文不合,顯系羼入的,當(dāng)予抽出。因其尚不違《莊子》 的旨意,照例釋譯。
(五)“動不為利,不賤門隸”“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句有舛誤?!安毁v門隸”應(yīng)與“不賤貪污”易位,而為“動不為利,不賤貪污”,“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門隸”?!安粸槔迸c“貪污”、“事不借人”與 “門隸”是對立的兩面,如此改易,方相稱合。
(六) “為在從眾”: “在” 為 “不” 之訛。
(七) “至德不得”: “得” 讀“德”。
(八) “約分之至也”: “約”簡化,制約。“分”差異。
語 譯
河伯說:“世間的論調(diào)都這么說:'最細(xì)的東西看不到形象,最大的圍圈不過來。’ 這是實(shí)在的情況嗎?”北海若說:“從小的來看大的就看不到邊,從大的來看小的就什么都沒有。精細(xì),是小中之小; 埒,是大中之盛,所以是各隨其便,這是情況的實(shí)際。說到精與粗,是評定有形的東西的,無形的,就不能講什么數(shù)了;不能圍圈,是數(shù)多到?jīng)]法計(jì)量; 可以講得出的,是粗的東西; 只可以以意會的,是精細(xì)的東西; 那種不能講出,也不能意會的,就沒法評定什么精粗了?!?
說起大人的行為,不打算損害別人,但也不提倡行施恩惠;行動不在于求利; 但也不鄙棄貪求; 不事爭奪貨財(cái),但也不提倡辭讓; 做事不依賴別人,但也不提倡全靠自己,不鄙棄為人役使的人;行動不同于流俗,但也不提倡標(biāo)奇立異;做事不肯隨聲附和,但也不鄙棄討好媚人。世間的名譽(yù)地位不能使他鼓舞,懲罰羞辱也不使他感到難堪。認(rèn)識到是非不好分割清楚,小大沒有一定的界限。我聽說:“有道的人沒有名氣,大德的人不自為德,大人忘掉自己?!?這是最大的消滅差別。
原 文
河伯曰: “若物之外,若物之內(nèi),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 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shù)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 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一),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 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一)。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二); 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三)。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四),堯、桀之行,貴賤有時(shí),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五),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 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 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六),三代殊繼,差其時(shí),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dāng)其時(shí),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解 說
(一)“以趣觀之”“則趣操睹矣”:“趣”注家多以為“趨”之假,意為趨向。實(shí)不必作為假,以為志趣,更為明確?!叭げ佟币嘤幸噪y解而改字的,實(shí)亦不必。“操”持也,“趣操”即志趣之所守?!耙蚱渌欢恢?,“因其所非而非之”,正是按照自己的志趣看待事物。
(二)“之、噲讓而絕”:戰(zhàn)國時(shí)期燕王噲學(xué)習(xí)堯、舜的禪讓,讓位于相國子之。燕國大亂。齊出兵伐燕,燕王噲、子之被殺,幾至亡國。
(三)“白公爭而滅”: 白公名勝,春秋時(shí)期楚平王之孫,太子建之子。太子建被迫逃亡國外,生白公。后,白公回楚,謀奪王位,作亂,被平息而覆滅。
(四) “爭讓之禮”: “禮” 履也。可釋為實(shí)踐。
(五)“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梁麗”注家多以為“梁攦”,釋為棟梁。棟梁固大,但用來架屋而非沖城之物,且用在架屋始能稱作棟梁。俞樾以為是“樓車”,郭慶藩謂為“亦近附會”( 《莊子集釋》)。不過,只要有說,便不是附會。《中華大字典》“麗”字條下,以“梁麗”《字匯》作“車也?!比缬兴鶕?jù),即當(dāng)以此為是。
(六) “帝王殊禪”: “帝王” 當(dāng)為“五帝”,先輩已曾言及。
語 譯
河伯說:“不管是物之外,也不管是物之內(nèi),怎么就劃出貴賤的界限?怎么就劃出小大的界限呢?”北海若說:“從大道來講,物就沒有貴賤; 從物的角度來講,而是自以為貴之外的是賤; 從世俗的角度來講,貴賤都不由自己規(guī)定。從差別來講,按照它比別的大而說成大,萬物就沒有不是大的;按照它比別的小而說成小,萬物就沒有不是小的。把天地看成是小米粒,把毫毛之尖看成是大山包,差別的情況就清楚了。從作用來講,按照它有的方面而說成有,萬物就沒有不是有的;按照它沒有的方面而說成沒有,萬物就沒有不是沒有的。認(rèn)識到東和西相反卻哪個(gè)也不能缺失,作用的名分就確定了。從志趣來講,按照所認(rèn)為對的說成對,萬物就沒有不對的;按照所認(rèn)為不對的說成不對,萬物就沒有對的。認(rèn)識到堯、桀自以為對而認(rèn)為對方不對,志趣的操守就清楚了。當(dāng)初堯讓位于舜而為帝,燕王噲讓位于相國子之而遭殺害;商湯、周武武力奪權(quán)而稱王,白公勝武力奪權(quán)而敗亡。由此看來,奪取與讓位的實(shí)際,堯、桀的行為,或貴或賤,都是有時(shí)數(shù)的,不能看作是固定不變的啊。重型戰(zhàn)車能夠撞擊城墻,但不能填堵洞穴,意味著器用各有不同; 行速極快的駿馬一日可馳千里,但捕鼠卻不如貓鼬,意味著技能各自不同; 貓頭鷹在夜里可以抓到跳蚤,看清毫毛尖,但在白天睜大眼睛也看不到小山包,意味著生性各自不同。這么說,就照著對的去做而不管不對,照著治去做而不管亂了? 這是不了解天地的正理,萬物的真情啊。這就像照天去做而不管地,照陰去做而不管陽,顯然是行不通的。但是講起來卻沒個(gè)完,如果不是不懂事就是胡說八道。五帝傳位的辦法不同,三代的交替也不一樣,形勢不合、違反世俗的就是篡奪者; 形勢對頭、順合世俗的就是仗義的人。不要再說了河伯,你怎么會找到貴賤的大門、小大的居所呢!”
原 文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一);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二);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yán)乎若國之有君(三),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四),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五),時(shí)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shí)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六)?!?
解 說
(一) “是謂反衍”: “衍”通 “演”,延也?!胺囱堋?向反面推進(jìn)。
(二)“是謂謝施”: “謝”去也?!笆币粢?yi),易也?!爸x施”變換著退去。
(三)“嚴(yán)乎若國之有君”:或以為“嚴(yán)乎”應(yīng)重“嚴(yán)”而為“嚴(yán)嚴(yán)乎”,以與下“繇繇乎”、“泛泛乎”相稱合。是,當(dāng)從。
(四) “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 “其”衍。上“嚴(yán)乎若國之有君”,“繇繇乎若祭之有社”,“若” 上均無“其” 字,涉下 “其無所畛域”而衍。
(五) “年不可舉”: “年”指生年。“舉”升高。言壽命是不能延長的。
(六) “夫固將自化”: “固” 元本。
語 譯
河伯說: “那么,我做什么呢?不做什么呢? 我是推辭,是接受,是拿來,是扔掉,我到底怎么辦?” 北海若說: “從道的角度看,什么貴,什么賤,都是向反面延展,不要拘制你的心志,與道大相背離。什么少,什么多,都是交替退卻的,不要一條道走到黑,與道乖異。嚴(yán)格的像一個(gè)國的國君,不施行額外的恩典;飄搖的像實(shí)施社祭,并不另外加福于人; 廣泛的像四方那樣沒有邊際,并不存什么界限。各種物類都在葆育之中,還有誰單獨(dú)受到庇護(hù)? 這就是沒有偏向。各種物類同等同樣,還分什么哪個(gè)短哪個(gè)長?道沒有終結(jié)和開始,物是有死有生的,其成者并不可靠;有時(shí)虛,有時(shí)滿,其形象難以定位。壽命是不能延長的,時(shí)光是不能留住的,消亡、繁衍、或盈、或虛,終止了又復(fù)開頭。這正是講大道理之真意、論說各種事物的實(shí)情啊。物類的出現(xiàn),像馬的奔馳一樣,沒什么運(yùn)動不在變化,沒什么時(shí)數(shù)不在推移。做什么呢,不做什么呢?根本就是自行演變的?!?
原 文
河伯曰: “然則何貴于道邪?”北海若曰: “知道者必達(dá)于理,達(dá)于理者必明于權(quán),明于權(quán)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一),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二),言察乎安危,寧于禍福。謹(jǐn)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 '天在內(nèi),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三),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四)?!痹唬?“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五),穿牛鼻,是謂人。故曰: '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六)。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解 說
(一) “火弗能熱”: “熱”通“??”, 燒也。
(二) “非謂其薄之也”: “薄”迫近。
(三) “知天人之行”: 注家以 “天”為“乎”之誤字。是,當(dāng)從。此外,句仍有誤。句上言“天在內(nèi),人在外”,是“天”、“人”互提的。接著指出“德在乎天”,又講了天,依理,與之并行,必要講人,而“知乎人之行”難以承擔(dān)此任。與“德在乎天”相稱合,當(dāng)有“□在乎人”之句。因知此句實(shí)為“知在乎人,人之行”,以接下“本乎天,位乎得”?!暗谩弊x“德”,明確人與天、德的關(guān)系?!爸毕旅摗霸凇保昂酢闭`為“天”,“人”當(dāng)重(也可能是 “天” 為 “在” 之誤,下脫“乎人”二字)。
(四) “反要而語極”: 解者多以 “要”為道,可從?!皹O”或以為理,以應(yīng)上“知道者必達(dá)于理”。但何以極就是理?根據(jù)不足。實(shí)為“權(quán)”之誤字。上言”達(dá)理”之后,便指出“達(dá)理必明權(quán)”,則“明權(quán)”實(shí)為“知道”之道,故云。
(五) “落馬首”: “落”通“絡(luò)”,加以籠頭。
(六) “無以得殉名”: “得”讀“德”。
語 譯
河伯說:“那么,道還有什么可寶貴的啊?”北海若說: “要了解道就一定通曉理,要通曉理就一定懂得通變,懂得通變就不以外物來損害自己。德性最高的人,火燒不到他,水淹不著他,冷熱傷害不了他,禽獸不能侵凌他,不是說要逼近這些東西,而是說看清安危,安處禍福,慎對去就,免受它們的傷害。有這樣的話說: '天是本身的,人是外在的?!?德性在天,智能在人。人的行動,把天作根據(jù),置于德性之上,徘徊不進(jìn)而屈伸自若,回歸于道而講求通變?!?河伯說: “什么是天? 什么是人?” 北海若說:“牛和馬都是四條腿,這就是天。給馬腦袋上戴上籠頭,牛鼻子上穿上韁繩。這就是人。有這樣的話說: '不要讓人把天埋沒,不要讓些瑣事埋沒了天性,不要讓德性為了求名而犧牲。’嚴(yán)格遵守而不使喪失,這就是回歸純真的境界?!?
原 文
夔憐蚿, 蚿憐蛇, 蛇憐風(fēng), 風(fēng)憐目, 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跨踔而行(一),予無如矣(二)。今子之使萬足,獨(dú)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shù)也。今予動吾天機(jī)(三),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jī)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fēng)曰: “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四)。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fēng)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我亦勝我(五)。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惫室员娦〔粍贋榇髣僖?。為大勝者,唯圣人能之。
解 說
(一) “吾以一足趻踔而行”: “趻”琛上聲 (chen) “踔” 音戳 (chuo),“趻踔”蹦跳。
(二) “予無如矣”: “無如”意同“弗如”,俗言比不了。
(三) “今予動吾天機(jī)”: “天機(jī)” 自然機(jī)能,即本能。
(四)“則有似也”:“有似”先輩以為當(dāng)乙為“似有”,是。證之下“而似無有”,尤信。
(五) “鰌我亦勝我”: “鰌”音秋 (qiu),蹴也,即踹。
語 譯
一足的夔羨慕多足的蚿,多足的蚿羨慕無足的蛇,無足的蛇羨慕無形的風(fēng),無形的風(fēng)羨慕只轉(zhuǎn)動眼球的目,只轉(zhuǎn)動眼球的目羨慕動也不動的心。夔對蚿說:“我靠一只腳蹦跳著行走,我可比不了你哩??赡阌心敲炊嗄_,將是怎么個(gè)走法?” 蚿說: “話不該這么說。你沒見過吐唾沫的嗎? 噴吐出來,大的像珍珠,小的像迷霧,亂七八糟摻雜著吐出的就數(shù)不過來了。我這樣是受本能的支使,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個(gè)樣子?!?蚿對蛇說: “我靠那么多腳走路,卻不如你這沒有腳的,這是怎么回事?” 蛇說: “這是本能之所支使,怎能不照樣辦呢? 我干什么要用腳呢!” 蛇對風(fēng)說:“我支使我的脊椎肋骨來走路,還像有腳的一樣,可你忽剌剌地從北海起動,忽剌剌地進(jìn)入南海,不像個(gè)有腳的,這是為什么?”風(fēng)說:“是的,我忽剌剌地從北海起動忽剌剌地進(jìn)入南海,但是手一揮就把我戰(zhàn)勝,腳一踹也把我戰(zhàn)勝。話雖這么說,那折斷大樹,掀起大房蓋的,卻只有我才能做到?!彼砸言S多的小不勝看成是大勝。做到大勝的,只有圣人能夠。
原 文
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dāng)?shù)匝(一),而弦歌不惙(二)。子路人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shí)也。當(dāng)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dāng)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shí)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shí),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由,處矣! 吾命有所制矣(三)!”無幾何,將甲者進(jìn)(四),辭曰:“以為陽虎也(五),故圍之; 今非也,請辭而退?!?
解 說
(一) “宋人圍之?dāng)?shù)匝”: “宋人”有說應(yīng)是“衛(wèi)人”的。因?yàn)椤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贰叭バl(wèi),將適陳,過匡”,遂以匡為衛(wèi)地,故云?!翱铩睂?shí)在宋、衛(wèi)的邊境上,屬于哪國,說法也不一致。《莊子》本借事寓意,不求必實(shí),無須考證。維持原文并無損于意,也就不改動了。
(二) “而弦歌不惙”: “惙” 為 “輟” 之假。
(三) “吾命有所制矣”: “制” 限定。
(四)“將甲者進(jìn)”:“將”帶領(lǐng)。“甲”原意為鎧甲,為武士所著用,因用以表兵士。如“帶甲十萬”就是有十萬兵丁?!皩⒓渍摺睅П奈涔?。
(五)“以為陽虎也”:“陽虎”魯季孫氏家臣,曾擅魯政,失勢逃亡。曾有擾于匡,匡人恨之。孔子貌似陽虎,故遭匡人之圍困。
語 譯
孔子〔僑居衛(wèi)國,離開的時(shí)候〕,路經(jīng)匡地,宋人派兵把他圍了幾層,他還在不停地彈琴歌唱。子路走了進(jìn)來,對他說:“老師怎么這么高興啊?”孔子說: “過來,我對你講。我躲避窮困好久了,但是沒有躲開,這是命運(yùn)啊; 我希望通達(dá)也好久了,但是沒有得到,這是時(shí)運(yùn)啊!趕上堯、舜的時(shí)代,天下沒有窮困的人,并不是他們的知能得當(dāng);趕上桀、紂的時(shí)代,天下沒有通達(dá)的人,并不是他們的知能有毛病,所趕的時(shí)勢就是這樣。在水里來去不怕蛟龍的,是漁父的勇敢; 在陸地行走不怕犀牛老虎的,是獵人的勇敢; 雪亮的鋒刃橫在面前,視死如生的,是壯士的勇敢; 明白窮困在于命運(yùn),明白通達(dá)在于時(shí)運(yùn),遇到大難而不畏懼的,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啊,放下心來吧!我的命運(yùn)已經(jīng)注定了!”沒多久,領(lǐng)兵的頭目走了進(jìn)來,抱歉地說:“我們誤認(rèn)為你是陽虎了,所以把你圍了起來。現(xiàn)在知道不對了,對不住,再見啊?!?
原 文
公孫龍問于魏牟曰: “龍少學(xué)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jiān)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dá)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惫幽搽[機(jī)大息(一),仰天而笑曰:“子獨(dú)不聞夫埳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 '吾樂與! 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二),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shí)來入觀乎(三)?’ 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于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yuǎn),不足以舉其大; 千仞之高(四),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shí),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 湯之時(shí),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為多少進(jìn)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于是埳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五),規(guī)規(guī)然自失也(六)。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猶欲觀于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fù)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shí)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于不測;無東無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規(guī)規(guī)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 且子獨(dú)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xué)行于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yè)?!惫珜O龍口呿而不合(七),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解 說
(一) “公子牟隱機(jī)大息”: “隱”意為據(jù)?!皺C(jī)” 即幾,倚身之具。“隱幾” 坐靠兒上?!按笙ⅰ?即太息,長嘆之意?!跋ⅰ?氣息。
(二) “還虷蟹與科斗”: “還”音旋(xuan),顧視。許多學(xué)者以為下奪“視”字。補(bǔ)“視”是可以的,但不一定便是脫字。補(bǔ)字后“還”當(dāng)作回頭解。“虷”音寒(han),與“蟹”有的說是一物,有的說是二物。本著采一物說,當(dāng)是一種小水蟲,蟹非是井中物。
(三)“夫子奚不時(shí)來入觀乎”:“時(shí)”或以為時(shí)常。就當(dāng)時(shí)情況看,井蛙并不是希望海鱉常來,而是希望及時(shí)人觀,所以“時(shí)”是及時(shí),也就是抓緊時(shí)間。
(四) “千仞之高”: “仞”八尺,或謂七尺,古制不同,說法便異。
(五) “適適然驚”: “適”音惕 (ti),“適適”驚貌。
(六) “規(guī)規(guī)然自失也”: “規(guī)規(guī)”失神貌。下同。
(七) “公孫龍口呿而不合”:“呿”音區(qū)(qu),張開。
語 譯
公孫龍向魏牟問道: “我年輕的時(shí)候,學(xué)習(xí)先王治國的方法,長大之后通曉仁義之行事,混合同和異,分離堅(jiān)與白,以不然為然,以不可為可,使得百家的智慧陷入困境,使得眾家有口無以為言,我自以為是最明達(dá)的了?,F(xiàn)在聽到莊子的言論,一下子驚呆了,不曉得是我的主張不到家呢? 還是智力不夠呢? 現(xiàn)在我都沒法張嘴了,請問應(yīng)該怎么辦?”公子牟倚著桌幾,長嘆了一口氣,仰起頭來笑著說:“你就沒聽過井窟窿里的蝦蟆嗎?它對東海的鱉說: '我真快樂啊! 出來就蹦跳在井欄干上面,進(jìn)到里面就歇在破磚的邊上,進(jìn)入水里水齊腰挨著下巴,踏著泥就埋了腳蓋上腳背??匆幌滦∷x和蝌蚪,哪個(gè)也比不了我。更不要說我獨(dú)占這一洼水,盤據(jù)在這個(gè)井窟窿的樂趣,這也就到頭了。先生怎能不乘此時(shí)機(jī)到里面看一看呢?’ 東海的鱉〔走向井臺〕,左腳還沒有邁進(jìn),右膝蓋已經(jīng)絆住了。于是住了腳,沉了一下便退了回來。對它講起了海,說: ' 〔?!?,千里那么遠(yuǎn),也不能表現(xiàn)它的大; 千仞那么高,也不能說盡它的深。在禹的時(shí)期,十年要有九年雨水過量,可它的水也沒因此加多; 在湯的時(shí)期,八年有七年干旱少雨,可水邊也沒因此縮小。不因?yàn)闀r(shí)間的久暫而改變,不由于量的多少而進(jìn)退,這也是東海大的快樂啊。’這時(shí)候,井窟窿里的蝦蟆聽了,大吃一驚,不知所措。再說自己的智力分不清是非的境界,還要探究莊子的理論,這就像讓蚊蟲擔(dān)山,讓不會水的商蚷過河一樣,一定是承擔(dān)不了的。再說自己的智力沒法理解最精妙的理論,而滿足于暫時(shí)的便利,這不就是井窟窿里的蝦蟆嗎? 而且它正在下踏黃泉而上攀皇天,不管什么是南是北,毫不在意地四處奔馳,落腳于高深莫測的地域;不管什么是東是西,從恍惚渺茫中開始,返還于無所不通的世界??赡銋s慌慌張張地以苛察來追求,以雄辯來索取,這實(shí)際是用竹管測天,用錐尖量地,不也太微小了嗎?你走開吧!再者你就沒聽說燕地壽陵少年〔聽說趙人行路好看〕,到趙都邯鄲學(xué)習(xí)走路嗎? 沒有學(xué)到趙都的技能,卻把原來的走法丟掉了,只得爬著回燕國去 (附注:'直’ 但也?!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直不百步耳’,是其例)?,F(xiàn)在你不走開,就要忘掉你原有的東西,丟掉你干的事情?!惫珜O龍張著嘴不能合攏,提著舌頭不能放下,于是悄悄地跑開了。
原 文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一),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鼻f子曰:“往矣! 吾將曳尾于涂中?!?
解 說
(一)“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先”舊注釋為往宣王命。這是就事實(shí)來說的。按: 這應(yīng)是一個(gè)謙詞,意思為本是楚王要來請的,大夫此來是先打個(gè)招呼?!跋取?實(shí)際就是聘請,因而釋為聘請更為直接。
(二) “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涂”或以為“途”之假,非。多數(shù)釋為泥,是。曳尾于泥中正好與 “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相對比。
語 譯
莊子正在濮水之上垂釣,楚王派了兩名大夫去請他。大夫說:“〔我王〕想麻煩你來處理一下國事!”莊子兀自拿定釣竿,頭也沒抬,毫不在意地說:“我聽說楚國有個(gè)神龜,死了已經(jīng)三千年了,楚王把它裝在竹箱里,裹上綢布,保存在廟堂之上。這只龜子,是愿意死后留骨而被珍藏起來呢? 還是愿意活著拖了小尾巴滾在爛泥里呢?”兩位大夫說: “當(dāng)然愿意活著拖了小尾巴滾在爛泥里?!鼻f子說: “請回吧! 我就是要拖了小尾巴滾在爛泥里?!?
原 文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 “莊子來,欲代子相?!庇谑腔葑涌?,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 “南方有鳥, 其名為鹓, 子知之乎? 夫鹓, 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一),非練實(shí)不食(二),非醴泉不飲。 于是鴟得腐鼠, 鹓過之, 仰面而視之, 曰:'嚇!’ 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解 說
(一)“非梧桐不止”: “梧桐”高大喬木,質(zhì)地堅(jiān)實(shí),可為大材,與一般的樹木不同。 鹓非此不止。 莊子用以為喻不居平常之地。
(二)“非練實(shí)不食”:“練實(shí)”成疏以為竹實(shí)。以“練”作竹,并無根據(jù),且竹生南方,鹓由南海飛向北海,如非竹實(shí)不食,到北方便無可食之物,故非是?!熬殹碑?dāng)為“棟”之假。棟體形高大,可供鳥類棲止,其實(shí)可食,亦生北方。 《廣韻》“鹓食其實(shí)” (表四《霰》),可取為證。
語 譯
惠施在梁國(即魏國)為相,莊子要去拜訪。有人對惠施說:“莊子到這里來,是要代替你為梁國的相。” 惠施聽后怕極了,在都城里戒嚴(yán)了三天三夜。莊子拜訪了他,對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名叫鹓, 你知道嗎? 這個(gè)鹓由南海出發(fā)飛到北海去。 如果不是梧桐樹它就不肯棲息,不是棟樹的果子它就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它就不喝。就在這時(shí),一只貓頭鷹找到一只腐爛的老鼠,鹓在上面飛過, 貓頭鷹仰起頭來看著鹓大喝一聲, '嗨!’ 現(xiàn)在你是不是要拿你的梁國來對我發(fā)出一聲 '嗨’ 呀?”
原 文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一)。莊子曰:“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被葑釉唬?“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 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鼻f子曰: “請循其本(二)。子曰: '汝安知魚樂’ 云者(三),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四)?!?
解 說
(一)“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惠子”即惠施。“濠”濠水,在今安徽境內(nèi)?!傲骸睒蛞病?
(二) “請循其本”: “循”緣循也。俗說刨根。
(三) “'汝安知魚樂’ 云者”: 惠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意思是怎么會知魚之樂,就是說你是不會知道的。而莊子則把它解釋為你是怎么知道魚樂的,這就肯定莊子是知道魚樂了。于是答以“我知之濠上也”。差異出在對“吾知”的理解上。這是偷換概念,當(dāng)然是詭辯。但也反映了莊子的機(jī)智。
(四)“我知之濠上也”:意思是我在濠上樂,因而知道魚在水中也樂。這是莊子就自己所規(guī)定的意思回答。
語 譯
莊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橋上散步。莊子說:“鰷魚在水里不緊不慢地游蕩,魚好快樂啊!”惠施說:“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快樂?”莊子說:“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惠施說:“我不是你,自然不能知道你;你到底不是魚啊,你不能知道魚快樂,就沒說的了?!鼻f子說: “〔慢來〕,我們且來刨一刨根。你說 '你是怎么知道魚快樂的’,就是已經(jīng)知道我知道了魚快樂而來問我。我是從我在濠水上快樂而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