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過這么一段故事,不知算不算地老天荒型的愛情。
就在不久前,山西老家傳來消息,說86歲的姨姥姥去世了。姨姥姥一輩子住在距汾河邊的縣城尚有幾十公里的山洼里,我也僅見過一面,還是小時候坐在舅舅的自行車后行了大半天坑坑洼洼的山路到她家的,那天是去參加她的獨生子小鐘的鄉(xiāng)村婚禮。
那天婚禮怎么個熱鬧法,如今已沒有丁點兒記憶,倒清楚記得姨姥姥的模樣,慈眉善眼,話不多且輕聲細(xì)語,大襟褂黑布褲漿洗得平平整整,一頭烏發(fā)盤作髻,紋絲不亂,和村里那些看熱鬧的敞胸露懷的婦女形成鮮明對比。
吃飽了喜宴,我徑自在院里的幾個鏤有奇特的圓坑的大石礅上玩耍,只記得舅舅告訴我,這幾個大石礅是古代插旗幟用的,姨姥姥家的院子亦稱旗桿大院,遠(yuǎn)近有名的大戶人家。我好奇地問,為什么沒見姨姥爺,舅舅看看四周低聲說,姨姥爺早就過世了。
過了很多年,我才從母親那里知道些姨姥姥的情況。
姨姥姥和姨姥爺從小訂的娃娃親。后來姨姥爺考上了山西醫(yī)學(xué)院,入學(xué)前兩人成了親。姨姥爺上大學(xué)不久就參加了共產(chǎn)黨,因叛徒告密,被關(guān)進了洪洞縣的一座監(jiān)獄。坐牢不久,便傳出噩訊,這位大學(xué)生鬧革命犯了殺頭之罪。聞此噩耗,家里仿佛塌了天,姨姥姥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姥姥帶著尚年少的我的母親,匆匆趕往監(jiān)獄。結(jié)婚尚不足一年的姨姥姥瘦弱的臂彎里挽著一個小包袱,干凈的白布包裹著一套漿洗好的新衣,那是她為即將赴死的丈夫準(zhǔn)備的。
母親回憶說,她緊緊揪著大人們的衣角來到陰森森的監(jiān)獄后,在一扇木窗前見到了親人,這也是母親頭一次見到姨夫,讓她意外的是,這位被判死罪的共產(chǎn)黨人,竟然是位身著長衫戴著眼鏡的白面書生。顯然他受過酷刑,從他血跡斑斑的袖口能夠看出,為了不讓妻子心痛,他用衣袖盡力將臉龐揩得潔潔凈凈,更讓她想不到的是,他那么的平靜,仿佛將要面對的不是槍口而是一場平常的秋割。一層木窗,生死一方,姨姥姥和我的姥姥隔著木柵欄哭得話不成句,第二天就將陰陽相隔,姥姥讓姨姥姥和他的丈夫單獨相對,以說上最后幾句。這對年輕的夫妻在最后的時刻說了些什么,旁人不得知。只知道從監(jiān)獄回來的路上,姨姥姥告知說已有幾個月的身孕。
那個年輕的大學(xué)生以生命殉了自己的信仰,黃土高原新添了一位年輕的寡婦。秋天,他們的兒子呱呱落地,年輕的大學(xué)生墳頭植下了一棵小樹,女人將最后一鍬土夯實之后,輕聲說道:"這棵樹是為咱們兒子結(jié)婚時蓋房用的,他會為你生下一串子孫。"
黃土高原的水金貴,但這棵樹永遠(yuǎn)郁郁蔥蔥。
解放后,許多人勸她改嫁,說新社會了,那些從一而終的老觀念也該改改了,她不從。有人又懷疑了,是不是想保留烈士家屬的名分?但最后了解的結(jié)果讓大家目瞪口呆,她既沒有要求過申報烈士,也不愿填寫任何相關(guān)的表格。她說她男人是自愿為信仰赴死的,他的兒子她養(yǎng)得起,天大的困難她也扛得住。
姨姥姥的生活中還有一個插曲。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姥爺,早年參加革命,后來在西安當(dāng)了官,念她帶著遺腹子在農(nóng)村生活清苦,曾將母子二人的戶口轉(zhuǎn)到西安市,成為名副其實的城里人,可她僅在西安住了半年,就念著要回她山里的旗桿大院。舅姥爺拗不過她,又只好將她的戶口遷回原籍農(nóng)村,留下了兒子小鐘。小鐘離不開娘,每日哭哭啼啼也鬧著回鄉(xiāng),最終母子團聚在旗桿大院。村人說,這女人這么折騰是要守著墳頭的那棵樹去死喲!
姨姥姥終身未再嫁,兒子小鐘結(jié)婚時那棵樹砍倒了用作新房,小鐘結(jié)婚后一連生了五個孩子。
如今,姨姥姥也像那棵大樹一樣戛然倒下了。她的后事怎樣,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依照當(dāng)?shù)亓?xí)俗,夫妻先后過世無論時隔多少年,都要合葬的。
姨姥姥終于又和她摯愛的人在一起了,永遠(yuǎn)不再分離。不過,這么多年,他們又何曾分離過呢!
我們不必因為世上有過眼云煙般的婚姻,就常常懷疑:哪兒有地老天荒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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