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史籍無聞到“天下第一行書”——淺析唐太宗對《蘭亭序》的“接受過程”
摘 要:本文梳理了王羲之《蘭亭序》從史籍無聞到“天下第一行書”的流傳經(jīng)過,并借用西方接受美學的方法著重分析了唐太宗“尋找《蘭亭序》”、“師法《蘭亭序》”和“推廣《蘭亭序》”的接受過程。文章肯定了唐太宗對推動《蘭亭序》的接受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同時也指出應對其接受行為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認真反思。
關鍵詞:《蘭亭序》 唐太宗 “第一讀者”
“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1],永和九年暮春,文人雅士興會蘭亭妙地,吟詩作賦,曲水流觴,詩成之后,王羲之戛戛獨造,以一篇《蘭亭集序》驚座四方,由此創(chuàng)造了東晉書法史上的奇跡,而且構筑了“天下第一行書”的千年佳話。絲毫不夸張地說,東晉以降的書法現(xiàn)象總能直接或間接地折射出“蘭亭”的光芒。然而如果一味地稱頌《蘭亭序》的偉大,而冷落了唐太宗的“睿賞”,似乎并不合情理,正如闡釋學大師伽達默爾所言,藝術作品本身“是存在于所有變遷著的存在體之中的,這所有存在體是作品本身的組成部分,它們與作品本身是同時并存的”[2]。因而從這一意義上探討唐太宗對于《蘭亭序》的接受問題,對于我們書法史的學術建構就不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了。
一
著名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德國接受美學家姚斯曾指出,“文學作品并非是對于每個時代的每個觀察者都以同一種面貌出現(xiàn)的自在客體,……只有閱讀活動才能將作品從死的語言材料中拯救出來并賦予它現(xiàn)實的生命”[3]。書法作為一個精神圖象化的文本,也同樣符合上述規(guī)律 。王羲之的書法就經(jīng)歷著這樣一個不斷被闡釋不斷被“生成”的過程。早在羲之生活的東晉時期,他的書法就已揚名四方,所謂“聲華四宇,價傾五都” [4]。不論是上層士人“桓玄耽玩不能釋手”、“西南豪士,咸慕其風……家贏金幣,競遠尋求”,還是平常老嫗“復以十數(shù)扇來請書”[4] 都著實說明羲之書法雅俗共賞,眾人寶愛。不僅如此,羲之書法已為時人效仿,有時竟連右軍自己都說“小人幾欲亂真”[5]。但是從羲之仙逝后到南齊之間,大令書法的豪放之美更加為人推崇。盡管如此,王羲之作為偉大書家的地位卻始終不可置疑。對此,書論中處處皆有明證:“王羲之,晉右將軍、會稽內(nèi)史,博精群法,特善草隸。羊欣云‘古今莫二’” [6];南朝宋虞和云,二王書法“終古之獨絕;百代之楷式?!盵7]到南朝梁武帝蕭衍時,羲之不及獻之的局面大有改觀,“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盵8]與此相應的有南朝梁庾肩吾《書品》中列王羲之為“上之上”品,而王獻之僅為“上之中”品。效法羲之書法的現(xiàn)象在此時更加普遍,“梁氏秘閣散逸以來,吾見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嘗得十卷;方知陶隱居、阮交州、蕭祭酒諸書,莫不得羲之體,故是書之淵源?!盵9]……筆者之所以做出如上枚舉,旨在把羲之書法從產(chǎn)生到唐代之前的接受線索做出大致梳理;試圖在鉤沉史料之際進行深入思考:既然“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11],既然他的書法已廣為流傳,那“或以潘岳《金谷詩序》方其文” [11]而令羲之“聞而甚喜”的《蘭亭集序》為何遲遲沒人提及,是文獻散佚還是尚未為人所重?
二
唐人何延之《蘭亭記》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答案,“(羲之)揮毫制(蘭亭)序興樂而書,……是時殆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書數(shù)十百本終不及之,右軍亦自珍愛寶重,留付子孫傳掌”[12]。原來羲之珍愛《蘭亭》,不愿其流落它所,僅限家傳。如此這般,傳至七代孫智永禪師時,《蘭亭序》不得已傳給其弟子辯才。辯才自得《蘭亭》,深藏秘室,十分寶愛,然而他的小心翼翼還是未能保證《蘭亭》保持“平凡”的命運。
貞觀年間,唐太宗登基即位。這個馬背上驍勇善戰(zhàn)的皇帝深知“雖以武功定天下,終當以文德綏海內(nèi),文武之道,各隨其時”[13]的道理,于是蓬勃興起一系列整齊文化的措施。在他大興儒學、張皇文統(tǒng),建立新的教育和選舉制度之時,所謂“身言書判”的“書法”也受到了空前的重視。馬宗霍在《書林藻鑒》概述道:“考之于史,唐之國學凡六,其五曰書學,置書學博士,學書日紙一幅,是以書為教也。又唐銓選擇人之法有四,其三曰書,楷法遒美者為中程,是以書取士也。以書為教仿于周,以書取士仿于漢,置書博士仿于晉,至專立書學,實自唐實?!蓖瑫r,太宗又“詔京官職五品以上嗜書者二十四人,隸館習書,出案中書法以授之。”[14],除推行上述書法政策之外,太宗還定立王羲之為國人的學書偶像。他“于右軍之書,特留睿賞,貞觀初下昭購求,殆盡遺逸”[15];“嘗以金帛購求王羲之書跡,天下爭赍古書詣闕以獻?!?[16]到貞觀六年太宗“命整理御府古今工書鐘、王等真跡,得一千五百一十卷”[16],在這千余張真跡中,卻惟獨沒有《蘭亭序》,一場聲勢浩大的懸賞《蘭亭》的活動由此展開。
唐太宗得到《蘭亭序》的過程,有兩種不同的記述。其一為《劉餗傳記》的記載:“太宗為秦王,日見拓本驚喜,乃貴價市大王書,《蘭亭》終不至焉。乃遣問辯才師,歐陽詢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其二為何延之《蘭亭記》的記載:“辯才俗姓袁氏,梁司空昂之玄孫。辯才博學工文,琴棋書畫,皆得其妙。……嘗于所寢方丈梁上鑿其暗檻,以貯《蘭亭》,寶惜貴重,甚于禪師在日。至貞觀中,太宗以德政之暇,銳志玩書,臨寫右軍真、草書帖,購募備盡,唯未得《蘭亭》。尋討此書,知在辯才之所,乃降敕追師入內(nèi)道場供養(yǎng),恩赍優(yōu)恰……方便善誘”。面對赫赫皇權,辯才牢記先師的遺愿、恪守自我的誓言,“往日侍奉先師,實嘗獲見。自禪師歿后,薦經(jīng)喪亂墜失,不知所在。”然而太宗渴望《蘭亭》迫切之至,竭盡所能,命令“負才藝,多權謀”的大臣蕭翼喬裝打扮,和辯才結為朋友,最終智取蘭亭。這第二種記載富有傳奇色彩,歷史上廣為流傳。雖然可能是歷史史實的文學化渲染,具有“歷史神話學”的意味,但它的形成畢竟在一定程度上傳達了當時社會的真實情況,足以見出太宗對羲之有多么崇拜。
其實,據(jù)《劉餗傳記》記載,隋煬帝見過《蘭亭》真跡,“王右軍《蘭亭序》,梁亂出外,陳天嘉中為僧所得,至大建中獻于宣帝,隋平陳日或以獻晉王,王不之寶”。這位同樣喜好書畫雅樂的帝王卻沒有對《蘭亭》產(chǎn)生好感,僅以“王不之寶”留給后人無限遙想,在不輕易間把“第一讀者”的身份拱手相讓。何為接受史上的“第一讀者”?它當然并非第一個接觸藝術作品的讀者,而是在藝術接受活動中對經(jīng)典作品的首次權威性的解讀者,借用陳文忠先生的話說,“所謂接受史上的‘第一讀者’,是指以其獨到的見解和精辟的闡釋,為作家作品開創(chuàng)接受史、奠定接受基礎、甚至指引接受方向的那位特殊讀者”[17]。具體到《蘭亭》而言,唐太宗責無旁貸地擔當起“第一讀者”的神圣使命,正是他的出現(xiàn),讓《蘭亭》的接受史變得光怪陸離。假如離開了唐太宗,《蘭亭》會在何時又會被怎樣接受,都是無法設想的。
三
唐太宗畢竟是珍愛《蘭亭》的,他“寶惜者獨此書為最,置于座側(cè)朝夕觀賞”[18]。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有所甚焉”,《蘭亭》的摹本和臨本應運而生。“帝命供奉搨書人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等四人,各搨數(shù)本,以賜皇太子、諸王近臣”[19],這是著名的 “馮摹本”即“神龍本”。另外還有傳為虞世南臨本“天歷本”或“張金界奴本”(蘭亭八柱第一)、傳禇遂良摹本(蘭亭八柱第二)、傳禇遂良臨本(黃絹本)以及傳為歐陽詢臨摹上石的《定武蘭亭》等。[20]
對于《蘭亭》的鐘愛之情,太宗不僅限于把玩真跡,而且付諸于“心摹手追”的臨池實踐。從現(xiàn)存的《晉祠銘》、《溫泉銘》、《屏風帖》以及《淳化閣帖》收入的太宗書札來看,無不體現(xiàn)出他對羲之書風的吸納和發(fā)揚。
品評羲之書風常以“內(nèi)擫”一詞作以形容。沈尹默在《書法論叢》中指出:“要用內(nèi)擫法,先須凝神、靜氣,一心一意地注意到紙上的筆毫,在每一點畫的中心線上,不斷地起伏頓挫著往來行動,使毫攝墨,不令溢出畫外,務求骨力十足,剛勁不撓?!笨梢娺@是一種剛堅而中正,流美而寧靜的書風。太宗赫赫有名的《晉祠銘》就取法于尚骨力的“內(nèi)擫”法。此書多用圓筆藏鋒,飽藏骨力,千鈞之力凝聚毫端。在《石墨鐫華》中趙函評論此碑“全法《圣教序》、《蘭亭》而縱橫自如。”無獨有偶,清人錢大昕評曰:“書法與《懷仁圣教序》極相似,蓋其心摹手追乎右軍者深矣?!边x取《晉祠銘》和《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中相同的字做出比較,其淵源關系便非常明顯。以“承”字為例(圖一),不難發(fā)現(xiàn)兩字的運筆都為“內(nèi)擫”法,其字勢也十分相似,只是《晉祠銘》的“承”字生動、跌宕一些,而《圣教序》的“承”字更平正一些。再以“哲”字為例(圖二),其運筆的內(nèi)在理路也大體一致,且都重骨力,但《圣教序》中的“哲”字在行筆中更注意提筆,因而更顯力度。比較之后,可以明顯看出太宗取法于羲之的運筆和結體,但其造詣畢竟不及右軍,不免顯露出運筆的浮軟和結體的散漫來。另外,《晉祠銘》中三十八個各有千秋、絕無雷同的“之”字著實可與《蘭亭》變化豐富的“之”字顰美。從整體布局而論,李書既保留王書字字成其勢,互相映帶的章法特點,也體現(xiàn)出北書嚴整致密的布局,從而顯得莊重而穩(wěn)健,秀雅而渾厚,溫潤而雄放,形成了內(nèi)剛外柔,南北兼具的風格特點(圖三)。
如果說《晉祠銘》反映出太宗性格中求實沉著的一面,那《溫泉銘》(圖四)則更多的是其風流倜儻的明證。此書通篇流溢出一種虎步龍行,豪放不羈的帝王氣概。它把《蘭亭》(圖五)用筆的灑脫自然、抑揚流轉(zhuǎn)和章法的疏朗通透與帝王的英邁之氣融為一體,在雍容和雅,圓勁遒麗之外,更具有整勁奔放之勢,不乏劍戟森嚴之感。所謂 “質(zhì)詎勝文,貌能全體,兼風骨,總法體?!盵21]再以《淳化閣帖》中收入的《兩度帖》(圖六)為例,論其章法,行氣貫通,上下呼應,左右欹側(cè),跌宕之致實為右軍手札之后續(xù)。總之,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的傳承與闡釋是顯而易見的。宋人張耒在《宛丘集》中說太宗書法“用筆精工,法度粹美,雜之二王帖中不能辨也”,誠非虛語。
唐太宗不僅在實踐領域承傳羲之書法,還專門寫了《王羲之傳贊》大張王學。在該文中,太宗指出鐘繇書法“論其盡善,或有所疑”,“古而不今”,“長而逾制”;獻之書法“字勢疏瘦”,“筆蹤拘束”;子云書法“無丈夫氣”;而唯有羲之書法“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22]至此而給予羲之書法一個絕對的歷史定位,使其書法地位從晉宋間特重獻之,從梁武帝“子敬不迨逸少,逸少不迨鐘繇”[23]的低谷中躍然走出,成為引領中國書壇的千年盟主。
“盡善盡美”是書法審美的最高原則,唐太宗之所以加之王羲之,是因為他認為王羲之的書法是崇尚骨力和沖和之美的最佳結合?!肮恰钡母拍钭钤缬尚l(wèi)夫人在《筆陣圖》中提出:“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在此,太宗排抑梁、陳俱肆巧媚、缺乏典重的書風而強調(diào)書法之筋骨,實有矯正南朝浮靡書風的目的。在《論書》中他極大地突出骨力的地位:“今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其形勢,唯求其骨力,及得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在尚骨的同時,太宗反復提出“沖和”的要求。如“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志氣不和,書必顛覆……正者,沖和之謂也”,[24]“神氣沖合為妙,今比重明輕,用指腕不如鋒鋩,用鋒鋩不如沖和之氣” [25]等。沖和是一種平和典正的氣象,它最早源自《老子?四十二章》“萬物光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黃鉞《二十四畫品》中也有“沖和”一品,“在書法美的領域里,沖和具有虛靈平和、沖淡蘊藉的品格,它意志靜穆,境界深遠,舉之可見,求之已遙……在晉代,王羲之最富于沖和之氣”[26]。在此,太宗的論書主張可與一代英主政治上兼容并蓄、審美上融合南北的取向互相印證。
四
在藝術作品的接受過程中,正是“第一讀者”的引介才使藝術作品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第一讀者”深刻地、突破性地、頗具洞見的認識無疑是藝術文本接受史上最為閃亮的一環(huán)。然而不可忽視的是,對于同一作品的“召喚結構”,不同的接受個體在不同“期待視野”的引領下會產(chǎn)生個性化的解讀,這對于藝術作品的原汁原味無疑是一種消解。在“第一讀者”以其優(yōu)先性地位的接受影響著后來者的理解時,我們就不得不思考:若將藝術作品回放于整個藝術史的長河中,“第一讀者”的接受是否會對接受史的總體流變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進而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因太宗的推崇,“貞觀、永徽以還,右軍之勢,幾奔天下”[27],遂有“虞世南得其美蘊”、“歐陽詢得其力”、“禇遂良得其意”和“薛稷得其清” [28]的說法。禇遂良《晉右軍王羲之書目》把《蘭亭》列為右軍行書第一;孫過庭《書譜》中“……《東方朔畫贊》、《太師箴》、《蘭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傳真行絕致者也。”……也都體現(xiàn)了時人對《蘭亭》的仰慕之情。筆者應予指出,《蘭亭》的蔚為風氣并非僅限于朝廷內(nèi)部和士大夫階層,它自“普徹竊搨以出,故在外傳之”[29]而流落民間之后,立即具有廣泛的接受群體,否則,敦煌卷子中怎會出現(xiàn)唐經(jīng)生所書的《蘭亭》寫本?[30]時至宋朝,《蘭亭》再度進入了接受高潮:趙宋帝王宋太宗、宋高宗都熱衷王書,特重《蘭亭》;北宋四家“蘇黃米蔡”和南宋姜夔也非常喜愛《蘭亭》,尤其是“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31],用功甚勤;加之自《淳化閣帖》產(chǎn)生后掀起了刻帖高潮,《蘭亭》的刊刻也十分風靡,“《蘭亭》帖,當宋末度南時,士大夫人人有之” [32];而《蘭亭考》、《蘭亭續(xù)考》等“《蘭亭》學”專著的問世再度提升了《蘭亭》接受的理論層次。進入元代,趙孟頫一生學《蘭亭》,他的《蘭亭十三跋》是當時《蘭亭》接受領域中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明代是又一個崇尚帖學的時代,明成祖喜文好書,明仁宗也留心翰墨,曾臨《蘭亭》賜予沈度。清朝的幾朝皇帝也雅好翰墨,康熙帝有時竟日臨《蘭亭》數(shù)遍;乾隆帝曾御定《蘭亭八柱帖》。明清的文人雅士也極度推崇《蘭亭》,如董其昌給予《蘭亭》很高地位,“右軍《蘭亭敘》,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33]。而明人陳鑒在為“米元章題《禇摹蘭亭》”的跋語中寫到:“右米姓秘玩天下法書第一,……”,最終確定了《蘭亭》“天下第一行書”的神圣地位,“《蘭亭》一序,遂如日月經(jīng)天,千秋萬世,照耀壇坫矣”[34] 。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曾說,唐太宗“既不是一位復雜的人物,也不是一位有才能的詩人,而是一個更成功的統(tǒng)治者。存世的太宗詩集是這一時期最大的集子之一。盡管有作為詩人的局限,他仍然明顯地注重技巧。在統(tǒng)治前期,他似乎既鼓勵儒家的教化,也提倡宮廷詩的雅致,不偏不倚地接受二者,認為它們都適合于帝王的尊嚴?!盵35]以上側(cè)重講對詩歌的改造,置換到書法領域也互為表里。太宗之所以如此珍愛《蘭亭》,其個人好尚當然不容否定,但更深層的原因應來自帝王“王道”話語機制之下的“伎倆與陰謀”?!短m亭》不激不厲、風規(guī)自遠、文質(zhì)彬彬的審美取向暗合了太宗一朝天子汲汲用儒家“溫柔敦厚”的思想歸整人心的強烈愿望;他之所以飽含深情地撰寫《王羲之傳贊》,給予“書為小道”時代中的書家以如此禮遇,是他積極利用羲之的歷史地位和社會影響以求得到更大的社會支持;是他政治意志和個我追求的另一形式的宣示和強調(diào);是“王圣同體”制度下君主遵從“責任倫理”的必然取向。因此,太宗雖放眼羲之,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現(xiàn)實內(nèi)涵要遠遠大于其歷史內(nèi)涵!因而,唐太宗所擁有的《蘭亭》文本已與載著騷人遺韻、晉宋風流的《蘭亭》客體有著根本性的不同。作為接受者一方的他,最初就帶有一種“先行之見”[36]的“前理解”而進入作品,這必然會引起“初始視域”與“現(xiàn)今視域”的錯位與融合。唐人在這“視域融合”后的語境中認識《蘭亭》,必然會受“第一讀者”接受的影響。于是在一片頂禮膜拜的喧嘩聲中,在認同權威心理的驅(qū)使之下,《蘭亭》被無限地臨摹、復制、神化,它的神圣光環(huán)日見增厚,它的無言法力輻射千載,逐漸由藝術文本淪為政治工具,最終導致了《蘭亭》接受的“效果歷史”始終帶有幾分虛幻,幾分神秘和幾分無奈,甚至引來后代的質(zhì)疑……
當然,話又說回來,借助政治力量推動的“崇王”運動,如果沒有深厚的歷史與美學作為支撐,它必然曇花一現(xiàn)。《蘭亭》的藝術價值不應因政治的介入而遭受非歷史的貶損。今天當我們再來審視這一千古名作,它那內(nèi)擫的筆勢、遒麗爽健的線條、圓融的體態(tài)盡顯羲之書法的風流;它是骨力寓于姿媚之中,匠心蘊于自然之中的杰作;是玄學氛圍濡染下羲之放浪形骸的精神氣象之反映。因此僅就其藝術文本的獨立價值而言,也完全配得上太宗褒獎,也完全有資格登上中國書法史上的“至尊寶座”!
“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回想那個洋溢著天然情趣和活潑生機的《蘭亭》,不禁感懷,《蘭亭序》之遇唐太宗是福是禍,王羲之在天之靈是喜是悲,更與何人說!
注釋:
[1] 王羲之:《蘭亭詩二首》,載逯欽立編《先秦漢魏南北朝詩?晉詩》十三卷,中華書局,1983,第895頁
[2] [德] 伽達默爾,洪漢鼎譯:《真理與方法》,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第175頁
[3] [德] 姚斯:《文學史向文學理論的挑戰(zhàn)》載蔣孔陽《二十世紀西方美學名著選》,復旦大學出版社,1987,第435頁
[4] [5] [7] 虞和:《論書表》,載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第二卷
[6] 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載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第一卷
[8] 蕭衍:《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載《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第81頁
[9] 顏之推:《論書》,載崔邇平編《歷代書法論文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第28頁
[10 ]袁昂:《古今書評》,載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第二卷
[11][22] 唐太宗:《王羲之傳》,載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1974,第2093頁
[12] [19] 何延之:《蘭亭記》,載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第三卷
[13] 劉呴:《舊唐書?音樂志》,中華書局,1975,第二十八卷
[14] 歐陽修:《新唐書?百官志》,中華書局,1975,第四十六卷
[15][29] 武平一:《徐氏法書記》,載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第三卷
[16] 《唐朝敘書錄》,載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第四卷
[17] 陳文忠:《中國古典詩歌接受史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1998,第64頁
[18] 李綽:《尚書故事》載《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2739卷
[20] 注:因為本文并非考證文章,關于《蘭亭》不同臨摹本的書寫者問題仍沿用舊說。
[21] 竇臮:《敘書賦》,載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第五卷
[23] 蕭衍:《觀鐘繇書法十二意》,載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第三卷
[24] 李世民:《筆法決》,載《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第117頁
[25] 李世民:《指意》,載《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第120頁
[26] 金學智:《中國書法美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第664頁
[27] 馬宗霍:《書林藻鑒》,文物出版社 ,1984,第237頁
[28] 李煜:《書評》,載董誥等編《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第一百二十九卷
[30] 《敦煌寶藏》第122冊第2544號
[31] 黃庭堅:《山谷題跋?跋東坡墨跡》,上海遠東出版社,第134頁
[32] 趙孟頫:《蘭亭十三跋》
[33]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評法書》,上海遠東出版社,第25頁
[34] 祝嘉:《書學史》,成都古籍書店,第64頁
[35] [美] 宇文所安,賈晉華譯 :《初唐詩》,三聯(lián)書店,2004,第42頁
[36] 注:以下術語來自[德] 伽達默爾,洪漢鼎譯:《真理與方法》,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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