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劉芳，上海理工大學，副教授
陳羅齊，上海出版印刷高等?？茖W校，碩士
原文刊于《上海地方志》2020年第二期，原文名《一種歷史意外的空間后果*——近代上海的城市形成》（責任編輯 楊楊）
本文系上海藝術科學規(guī)劃項目“流動空間中一塊優(yōu)雅的斷片——上海老建筑空間”（YB2018G01）階段性成果。
近代上海的形成是一種不可復制的歷史意外。設立租界本為限制外國人勢力，但小刀會、太平天國、義和團所附生的“東南互?！?，中外權力失控，改變了上海的租界形態(tài)，最后演變成“國中之國”。
本文從城建史的角度觀察上海的社會歷史變遷，通過豐富多樣的居住建筑、公共建筑和城市公共空間的論述分析，發(fā)現(xiàn)：特殊的城市經(jīng)歷有助于從時空要素、物質層面反思現(xiàn)代性和觀念史；大量優(yōu)秀歷史建筑遺產(chǎn)、中國最具現(xiàn)代意識的公共文化和上海地域特色的建筑形式，也為當代上海建成尊重歷史、具有地方感和識別性的城市系統(tǒng)與建筑環(huán)境提供了基本形式。
01
租界的三次擴張
近代上海城市的形成始于《南京條約》。1845年11月29日，蘇松太道宮慕久與英國領事巴富爾簽訂《上海土地章程》，規(guī)定辟設以洋涇浜（今延安東路）以北、李家廠（今北京東路）以南、黃浦江以西為范圍的英租界。美、法兩國競起仿效，分別于1848年、1849年辟設租界。開埠第一年（1843年）上海僅有25名外國人，最初8年（1846－1853年）租界內(nèi)華人沒有任何增長。盡管到1853年外國僑民增長到265人，有了41家以經(jīng)營進出口貿(mào)易為主的洋行，以及報社、醫(yī)院、輪船公司等機構，但此時租界內(nèi)華洋總人口不到上海人口的0.1%?；旧鲜鞘忻胬淝?，影響有限。
由北華捷報（(North-China Herald）編纂的上海第一本年鑒 Shanghai Almanac and Commercial Guide for theyear 1852 其中詳細記載有當年在滬的外僑及商號名稱
租界經(jīng)歷三次擴張。第一次擴張是因為小刀會。1853年9月小刀會占領上?？h城，清政府加以鎮(zhèn)壓，先是城中一些富戶聞風逃入租界，然后是小刀會驅趕城外居民，因為有些民房被清軍用作進攻的掩護，再后來是清軍圍攻小刀會，強令城外居民遷徙并放火焚燒房屋，終至大批城內(nèi)難民涌入英租界。1852年租界有500名華人，1854年這個數(shù)字是2萬。19世紀50年代末租界有了600多名外僑，六七十家洋行，上海關稅收入也成為清政府重要的財政來源。
第二次擴張是因為太平天國。1860、1862年，太平天國運動席卷江南，兩度兵臨城下，占領南匯、川沙。上海地方政府與寓滬外僑“中外會防”，大批躲避戰(zhàn)火的江南富商名紳和大量財富匯集上海，附近地區(qū)大量城鄉(xiāng)難民也進入租界謀生，造成租界內(nèi)人口短期猛增。到1865年，租界人口已達15萬人，占上?？側丝?1.5%。有78家外商，11家銀行、13家經(jīng)紀商、13家批發(fā)商、14家零售商、21家其他商號，船塢3座、船舶修理廠3家。1861年，上海出口的份額占全國出口貿(mào)易總額的50%；1870年，上海承擔中國對外貿(mào)易總值的63％，跟它最接近的競爭者廣州所占的13%形成對照。
第三次擴張是因為義和團及其副產(chǎn)品“東南互?！?。1900年以劉坤一、張之洞為首的《東南保護約款》的實施，阻止了義和團南進，客觀上形成了北方戰(zhàn)亂、東南穩(wěn)定的局勢，不少紳商攜資南下興辦實業(yè)。經(jīng)過近40年洋務運動中國所積累的物質財富、民族工商業(yè)和教育科技人才，紛紛匯集上海。據(jù)統(tǒng)計，從1901年到1905年，上海、蘇錫常等地新辦工廠企業(yè)有62家，一批繅絲廠、面粉廠落戶，上海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民間商會。一批文化人此時麋集上海，如嚴復等天津北洋大學堂的師生，也使上海成為新式教育，特別是工商實業(yè)教育的中心。
義和團之后，公共租界人口總數(shù)由1895年的29萬多人增加到1900年的44萬多人，增長近50％。華界人口增長幅度當較租界更大，華人始終是外僑的40～50倍，為上海市政建設的發(fā)展帶來充足的支撐。
近代上海的形成實屬一種歷史意外。首先，預設意外，設立租界本為限制外國人勢力，沒想到卻變成“國中之國”。其次，過程意外。西方列強在中國共有26個租界，在許多城市有治外法權，但沒有一個像當時的上海。
資料來源 | 美國國會圖書館 地圖部 Library of Congress Map Division
沒有小刀會、太平天國、義和團，上海租界形態(tài)不會是當時的樣子。第三，形成條件意外。近代上海處于中外兩種權力控制邊緣地帶。租界雖是中國土地，卻受治外法權的保護。另一方面租界不是，工部局總董也不是香港總督。最后，結果意外。在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建立了一個對外貿(mào)易和現(xiàn)代工業(yè)制造的中心城市?！熬徒?jīng)濟生活而論，雖然絕大部分按照歐美方式組成，實際上卻安放在農(nóng)村文明的基礎上。”（羅茲·墨菲：《上?！F(xiàn)代中國的鑰匙》第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1934年上海市中心區(qū)域航拍
圖片來源 | Airspacemag | China National AviationCorporation (CNAC 中國航空公司)檔案資料
02
從外灘到“上?！?/p>
作為第一塊租界，外灘之“外”，意味著與國家分離，被迫按照近代西方城市建設的模式經(jīng)營管理。這是一片荒蕪的帶狀蘆葦灘，漲潮時長江潮水倒灌，只有一條狹窄的泥路，供纖夫拉纖時行走。外灘的開發(fā)大約分幾個時期。最初8年是草創(chuàng)期，第一個工程就是填土加高地面和修建排水系統(tǒng)，以便鋪設馬路，建造房屋。如南京路原來緊貼著一條小河前進，租界的早期已把這條河浜變成地下的陰溝。盡管第一批外國人建造的房屋、碼頭、倉庫，沿黃浦西岸一字排開赫然醒目，對原外灘的改造和馬路的開筑也已完成，但無論是外廊式建筑樣式還是地面馬路，都還相當簡陋。這與當時多數(shù)外國人的短期行為有關，只是希望撈一把就走。
第2個時期為1853－1860年，外灘的建筑進入一個轉折期。繼商住兩用的洋行建筑之后，董家渡教堂（1853年）、巴富爾樓（1860年）這樣的歐式建筑開始出現(xiàn)。有組織、規(guī)范化的城市道路建設加速，1854年第一次修訂《章程》，“道路碼頭委員會”經(jīng)改組正式成立了“工部局”。1855年，按照近代科學方法繪制的第—幅《英租界地圖》誕生，從中可以看到，外灘主要馬路基本已經(jīng)拓寬改建完工，1856年“韋爾斯橋”和“外洋涇浜橋”架設，將南北外灘連成一體。從吳淞江南岸到洋涇浜北側已基本與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剝離，一個整體上的新興城市社區(qū)形成。
1855年，工部局繪制的英租界地圖
資料來源 | virtualshanghai
1928年卜舫濟（Francis Lister Hawks Pott， 曾任上海圣約翰大學校長）著:《上海簡史:國際租界的成長與發(fā)展》（左下角封面），其中有一幅1855年租界地圖。上面標注外灘最早的一批洋行及機構，小編查閱各類資料，現(xiàn)將中文名稱基本核實，可能有紕漏，請指正
1.英國總領館
2.英商怡和洋行(1843年開設)
3.英商老沙遜洋行（1845年開設）
4.英商仁記洋行（1843年開設）
5.美商瓊記洋行（1850年開設）
6.英商怡德洋行（1850年開設）
7.英商麗如銀行（1847年開設）
8.英商怡隆洋行（開設年份不詳）
9.英商寶順（顛地）洋行（1843年開設）
10.江海關
11.英商華記洋行（1850年開設）
12.英商公易洋行（1850年開設）
13.美商旗昌洋行（1846年開設）
14.英商會德豐洋行（1855年開設）
15.英商天祥（天長）洋行（1850年開設）
16.英商兆豐洋行（1851年開設）
注：這些洋行大多從事進出口貿(mào)易，也有一些從事保險、金融、航運和醫(yī)藥行業(yè)。
1887年，從外灘遠眺虹口地區(qū)
圖片來源 | University of Bristol - Historical Photographs of China | TheEdward Bangs DrewCollection
太平天國后的19世紀六七十年代是第3個時期，租界再次擴張，不僅1863年兩租界面積擴充到12710畝，而且蘇州河南岸到北京路之間的城市布局和結構也大為改變，東西南北4片規(guī)劃用地逐漸形成新一代來滬的年輕企業(yè)家和他們所支持的西方建筑師營造的歐式社區(qū)。一是南京路至九江路的金融街形成。麗如銀行、匯豐銀行、利生銀行等紛紛于19世紀70年代立足外灘。二是完成了外灘建筑最早的一次大規(guī)模翻造，早期的洋行建筑如豐裕洋行、蕭氏公司等，紛紛隨產(chǎn)權人的變更翻造為正統(tǒng)的西式風格建筑，如英國總會（1864年）是第一幢按西方古典主義章法運用柱式的建筑，還有共濟會俱樂部（1867年）等西式風格建筑。三是一種新型的里弄住宅風靡租界和華界，極大地改變了上海普通人的居住面貌，如興仁里（1872年）。最后，中國人對西方文化的鄙視改為羨慕，“夷場”變“洋場”，這可從1860年代的“滬北十景”的“北”字即看出城市中心的轉移。
1887年，外灘北望。圖中左側可見第一代上?？倳?/p>
圖片來源 | University of Bristol - Historical Photographs of China | TheEdward Bangs DrewCollection
系統(tǒng)化的公共場所和公共設施的建設完備是上海步入現(xiàn)代化的縮影。外灘的建設從道路開始。1858年工部局初步改建了蘇州河南岸的灘路，用煤屑、爐渣、鋪砌小方石或混凝土鋪成。1862年，南京路、九江路等開始鋪設人行道和地面排水工程。1864年統(tǒng)一混亂的路名，東西向以中國城市命名，南北向以中國省份命名。1864－1865年植行道樹，設立中英文路牌。1866年濱江大道建成，長1500米，寬18米，可容三四輛馬車并行。同時開始拆除私家碼頭，在虹口沿岸設立公用碼頭，留下公共空間和綠地。1868年建成開放外灘公園。1873年，拆韋爾斯橋，另建外白渡橋，1876－1878年又建二洋涇橋和四川路橋。
租界內(nèi)其他公用事業(yè)也逐步展開和健全，并走向現(xiàn)代化。1864年租界內(nèi)煤氣建成，先是供應58盞路燈照明，第二年增加到205盞路燈和家庭照明。1881年，英商自來水成立，至十九世紀90年代自來水逐漸普及。1881年，租界通訊事業(yè)發(fā)展，大北電報公司開始兼營市內(nèi)電話服務。1882年，英商電光公司成立，租界開始使用電燈照明，電燈的使用和普及給繁榮商業(yè)市面帶來極大的效益。1885年起，基督教會與中外人士合作，博物館、蘭馨戲院、教會學校、圖書館、徐家匯天文臺、外灘信號臺一一建成。公共空間產(chǎn)生了相應的現(xiàn)代市民活動，1889年法租界舉辦巴黎博覽會的游園慶典，游人如織。
1896年以后上海向大規(guī)模工業(yè)制造、貿(mào)易綜合型轉變， 1915－1918年間人口增加到300萬。城市迎來又一次更新，列強通過多次脅迫、要挾加上因幫助鎮(zhèn)壓太平軍“越界筑路”形成的半租界區(qū)，逐步形成以租界為核心，同心圓式一圈一圈向外擴散的城區(qū)。至20世紀40年代上海變成一個總人口400萬、租界人口 250 萬、租界面積近5萬畝，形似“亦”字，全世界第五或第六大都市，幅員超過北京或天津的兩倍。
20世紀20年代早期的外灘?？梢娬谑┕ぶ械膮R豐銀行大樓
圖片來源 | University of Bristol - Historical Photographs of China
1937年，上海市區(qū)航拍。整個城市的脈絡和紋理格外明晰。公共租界、法租界、老城廂涇渭分明。愛多亞路（延安東路）、跑馬場、老跑馬地的痕跡、原老城墻走向一覽無余！老城廂的局促擁擠與租界相對規(guī)整的布局形成鮮明對比
圖片來源 | 荷蘭影像博物館（Nederlands Foto Museum）
03
石庫門、公共建筑與開放空間
“上海從來就不是一座閃光的重鎮(zhèn)，在這里，中華文明與西方現(xiàn)代性的相撞是以實用主義式的方式來平衡的?！?（ [法]白吉爾著，王菊、趙念國譯：《上海史——走向現(xiàn)代之路》，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2—3頁）石庫門的出現(xiàn)堪稱這句話的最好注腳。
隨著每一次戰(zhàn)亂，1853年小刀會、1860－1862年太平天國、1884－1885年中法戰(zhàn)爭、1900年義和團、1911年辛亥革命、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等，周期性的難民涌進租界，給投機事業(yè)火上加油。外國商人倉促間建造出租的木板房，在1853年9月－1854年7月不到一年時間，廣東路、福州路一帶就出現(xiàn)800多幢；1860年達到8740幢。1852年，租界平均每英畝售價50英鎊；1862年，平均每英畝售價一萬英鎊。1862年，外國人忙得無暇舉行賽馬，第二年為了造經(jīng)濟公寓就把跑馬廳以原價20倍出售，另擇新地（今人民廣場）。
1890年前后的上海跑馬場
這種木板房采用西方聯(lián)排式總體布局，1870后它的改進形式就叫石庫門式里弄住宅。石庫門的單元平面和結構采用中國傳統(tǒng)住宅院落，外形特征是立面每戶均有條石門框，內(nèi)裝烏漆厚木大門，但在建筑細部裝飾上大量模仿西方新古典主義紋樣。這種充分考慮了土地利用率的居住建筑風靡一時，直接推動了近代上海房地產(chǎn)的現(xiàn)代化。
首先，近代施工業(yè)迅速崛起，除了建造手法更新，訓練了第一批中國現(xiàn)代建筑工人外，更帶來了西方近代先進的建筑經(jīng)營方式，如投標制度、包工制度。
1918年剛落成的有利大樓（UnionBuilding 現(xiàn)外灘三號），公和洋行在上海的開山之作。更有趣的是，它的高度45.75米，也一舉打破青龍塔41.5米（一說是龍華塔40.55米）保持了近千年的上海歷史境域建筑物高度記錄
圖片來源 | virtualshanghai
其次，市場的繁榮使西方職業(yè)建筑師進入上海，英國設計師金斯密爾（Kingsmill）所設計的四川路27號（1862年）是上海第一幢商業(yè)寫字樓，磚砌的連續(xù)拱券構成建筑外廊；鎖石、柱頭、線腳、檐口均采用蘇州產(chǎn)的淺色花崗石鑲嵌，在西方人看富有東方情調(diào)，在中國人看仍是豪華洋房，大受歡迎。到凱德爾（William Kidner）設計的圣三一堂（1869年），標志著全盤移植歐洲本土建筑的新時期。最終，一個近代建筑業(yè)和西方城市房地產(chǎn)經(jīng)營模式成熟，又大大地促進上海的城市發(fā)展，石庫門也成為老上海的民居標志和形象代言。
19世紀90年代后，上海出現(xiàn)多種功能明確的新建筑類型，如銀行、交易所、市政廳、博物館、體育館、公園、跑馬廳、俱樂部、郵局、消防站、警察局、百貨公司、新式學校、醫(yī)院、圖書館、劇場、天文臺等。甚至在西方出現(xiàn)不久的電影院、火車站、電（汽）車站、公共菜場、電報電話局以及專業(yè)性很強的發(fā)電廠、煤氣廠、自來水廠、屠宰廠等工業(yè)廠房也都很快出現(xiàn)在上海。代表性的市政類建筑有第2代江海關大樓（1893年）、德國總會（1897年），商貿(mào)建筑有匯中飯店（1908年），金融建筑有新沙遜大廈（1929年）。最能反映上海城市和人的迅速成長的，當數(shù)工業(yè)和文化教育類的公共建筑。
1867年成立的上海工部局火政處第四“水槍”消防隊。從背后的門牌（右上角）可以判斷拍攝地點是在江西路某處
147年前的上海舞臺劇照。成立于1866年的愛美劇社 Amateur Dramatic Club（簡稱A.D.C）。1873年6月7日的一次演出，地點在Club Concordia，也就是外灘德國總會，劇目名為“The Chimney Corner”。北華捷報對此有詳細報道
圖片來源 | University of Bristol - Historical Photographs of China
1890年前后的江西路九江路附近。圖中可見圣三一教堂，遠處可見早期中央巡捕房
工業(yè)建筑如“1933老場坊”，是當時遠東最大、最為現(xiàn)代化的宰牲場。由4幢高低不一的樓房圍合的四方形廠區(qū)中間是一座24邊形的圓樓。方、圓樓之間通過26座廊橋連接，各層上下交錯，貌似迷宮，室內(nèi)采用了當時非常先進的“傘形柱無梁樓蓋”的結構形式，堪稱建筑工藝和工業(yè)工藝完美結合。
建于1934年的雷士德工學院和醫(yī)學院，推動了上海工業(yè)特別是航空業(yè)和醫(yī)學的進步，也使上海走在中國的職業(yè)技術教育的前列；美國基督教公理會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與妻子（Eliza）創(chuàng)辦了上海第一所女子學校（裨文女塾），給苦難的中國女性帶來平等、尊嚴和受教育的權利；即使是太古洋行這樣的外資企業(yè)巨頭，在其近100年在華時間，將大批急速涌入上海的鄉(xiāng)民，帶入現(xiàn)代科層制的工廠中，完成了將一個禮俗社會的傳統(tǒng)人強制調(diào)教為一個法理社會的成員，塑造了他們的群體人格乃至階級意識的基礎，以至于在抗戰(zhàn)期間勞資雙方能夠共赴患難，撤離了最后一批華洋難民和中國珍貴的藝術品，以艱苦的代價支撐著戰(zhàn)時的上海、香港、長江和華南內(nèi)河的航運。
建設中的雷士德工學院（現(xiàn)今地址 東長治路505號）
落成后不久的雷士德醫(yī)學院（現(xiàn)今地址 北京西路1320號）
城市是“他人和陌生人的存在”（齊美爾，Georg Simmel ，德國社會學家），城市中人們的社會傳播交往頻繁，逐漸瓦解以家庭為基礎的社會集合，結果便是城市開放空間尤其是娛樂休閑場所發(fā)展起來。以現(xiàn)代性的公園為例。上海最早的近代公園是外灘公園，原是英國領事館前面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的一片淺灘，隨潮漲潮落若隱若現(xiàn)。1868年外灘公園建成開放，兩面臨江，風景尤勝，每周至少舉辦一次音樂會，頗受歡迎。
1928年，外灘公園對華人開放。華人通過法律手段，不懈地努力獲得進入外灘公園的權利的抗爭過程，也反映中國人對自由、平等、契約、權利和法律等理念和生活方式的接納，清晰地呈現(xiàn)出近代平等觀念和公共意識在中國口岸城市率先孕育、生成的形式與過程。
空間是社會的表現(xiàn)。物化環(huán)境的變更，也是人們心靈的變更。集約化的勞動、交通工具的變化、上下班時間和電燈的使用，改變了人們的心理時空；現(xiàn)代教育、大眾傳媒和工廠使得上海人在形成新的共同的生活基礎上，融合成一個共同的社會整體。里弄石庫門式住宅改變了生活方式、家庭關系，公共建筑和公共開放空間使城市的性質從封閉轉向開放，社會結構從傳統(tǒng)的儒教宗法制下“家族－社區(qū)”變遷為以法律、契約、特殊組織等所支撐和定義的適合陌生人交往互動的現(xiàn)代社會。
20世紀30年代，福州路西藏路口附近北望視角?？梢娔聽柼谩⒋笮掳儇洠ìF(xiàn)今第一百貨）和部分會樂里石庫門住宅
04
外向型的城市形式
中國與歐洲城市的起源和內(nèi)涵極為不同，歐洲城市基本脫胎于中世紀外向型城市模型，核心是周邊式街區(qū)和以市場、市政廳為主導的公共空間，城市意味著市民性和民主性。中國的傳統(tǒng)城市主要是一種等級化空間序列的院墻體系的圍合城市，象征著皇權對空間的擁有和對皇權的絕對服從。
近代上海的建城始于外灘，不但沒有按中國傳統(tǒng)定向城市，反而因租界的現(xiàn)代市政所塑造的公共空間和管理模式，觸發(fā)華界的市政改革，到1914年上海舊城墻拆除完工，新修的環(huán)城馬路把舊城、城外華界和租界連成一片，一個整體上比較外向的上海在地域的意義上形成。
以復興中路為例，這條不長的道路生動地演繹了講究趣味的建筑立面、空間配置、住宅街區(qū)、街景、城市中心等城市要素。復興中路原名辣斐德路（Route Lafayette，1920年），在法租界的地位僅次于霞飛路（淮海中路），全長3494米，路幅平均6米，兩旁遍布的西式花園公寓住宅沿街面退界，高大的梧桐樹濃蔭對接，以美麗優(yōu)雅的環(huán)境與住宅聞名，并與周邊的公園、教堂、學校、影戲院、文化廣場有機結合，成為上海的典范街區(qū)。復興中路對城市中心性的營造是有意為之的，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建筑和街區(qū)。思南公館、花園公寓、伊麗莎白公寓等多為歷史保護建筑，精心布置的小街塊、密路網(wǎng)、適宜步行的街道，適合人們相遇、會面、交談。
二是公共綠地。如復興公園、辣斐花園，里面設有溜冰場、劇場、回力球場，于伶曾在此演出曹禺和巴金的話劇。
三是開放空間。教堂歡迎、接納每一位愿意來聆聽神圣、尋求慰藉的人，也因為敬虔和傳教目的，教堂建筑都十分精美。諸圣堂采用了17世紀圣公會高派教堂格式，紅磚、三角形屋頂，門廊上設有圓形玫瑰窗，西北角附有方形塔樓，1999年被列為優(yōu)秀近代建筑。
四是學校。這里誕生了一所中法都高度重視的合辦學?！蟹▏⑼ɑ莨ど虒W校，意在溝通中法邦交文化與經(jīng)濟，培養(yǎng)中國工業(yè)技術人才。
五是公共娛樂設施.如辣斐大戲院（鄔達克設計）、上海大戲院和逸園（文化廣場）。在演舞臺戲的那幾年，主要由黃佐臨的“苦干劇團”、上海觀眾戲劇演出公司演出。逸園是復興中路的文化地標建筑，除跑狗場外，附設旅館、舞廳和一個露天電影院。
1930年前后的顧家宅公園（又稱法國公園，現(xiàn)今復興公園）
圖片來源 | Institut d'Asie Orientale
20世紀30年代，逸園跑狗場主樓外景
圖片來源 | Institut d'Asie Orientale
從外灘修路到外灘公園、外白渡橋、氣象臺、鐘樓、專業(yè)公用碼頭、有軌電車和現(xiàn)代郵政等，配合著沿濱江大道一字排開的當時中國最大最多的銀行、洋行、海關、飯店旅館、公寓商廈，所組成華麗的外灘建筑群視覺象征。至1914年止，上海經(jīng)過六七十年的建設奠定了一個外向型的城市形式，已經(jīng)與中國傳統(tǒng)城市面貌大不相同。
05
城市與社會
世界大都市的興起，主要依靠兩個因素：或者作為一個大帝國行政中心地點（羅馬、北京）；或者作為一個高度整體化和商業(yè)化的經(jīng)濟體制的集中點（紐約、倫敦）。而上海，除它自己外，從未行使任何行政機能，而且作為上海貿(mào)易基礎的中國經(jīng)濟體制，更沒有一體化或商業(yè)化。上海的崛起僅僅依賴兩個因素：一是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二是處于各種權力控制的邊緣政治地位。然而或多或少具備相似條件的中國城市有26個，為什么只有上海異軍突起？真正的謎底是時間，唯獨上海所經(jīng)歷的不可復制的歷史意外。時間當然是上述兩個因素的助力，然而更重要的是，時間保持了兩個要素之間逐漸增強的吸引作用。
因此，考察上海的城建史，有助于從物質的層面整理城市秩序，反思觀念史。百余年來上海大量的優(yōu)秀歷史建筑遺產(chǎn)、城市空間形式、上海建筑師創(chuàng)新探索上海地域特色建筑的實踐和普通市民對世界性、現(xiàn)代性的物質實踐，極為具體地呈現(xiàn)了社會文化的空間，對照出經(jīng)典－規(guī)劃空間（理念空間）更像是一種集體主義的空間機器。
浦江變遷
上圖來源 | Airspacemag
下圖攝影 | 張鎖慶
沒有內(nèi)生的現(xiàn)代性，上海的崛起是西方工業(yè)文明沖擊后的產(chǎn)物，賴非完全主權下的多元地理政治格局所造，上海的后續(xù)發(fā)展亦得益于其開放包容的城市氣質。然而，上海的城市歷史構成，以一種對傳統(tǒng)文化相當陌生的空間性、差異性、流動性的方式塑造了上海的地方感。這種特殊的地理－心理空間經(jīng)驗，也是新的傳統(tǒng)、社會模式和文化規(guī)則的來源，為當代上海建成尊重歷史、具有地方感和識別性的城市系統(tǒng)與建筑環(huán)境提供了基本形式。至少，它在哲學上告誡我們，應放棄人類的理性自主性的驕傲，要看到無序中的有序，在一個更偉大復雜的體系中實現(xiàn)萬物相互效力、制造更多的小共同體和它們的邊界的可能，因為生命和文化是在分散的邊界中最多地被激發(fā)出來。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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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申知滬志”小組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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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方志》雜志是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主辦的公開出版學術性季刊，旨在加強地方志理論研究、促進地方志學科建設、搭建地方志研究交流平臺，推動地方志事業(yè)發(fā)展。為擴大社會影響力，從2020年7月30日起，“方志上海”微信公眾號每周推出一篇《上海地方志》已刊發(fā)文章，主題涉及志書、年鑒、地方史、方志文獻等方面，其中不乏著名專家和學者傾力之作，供大家借鑒交流。歡迎大家留言提出辦刊建議，期待大家向《上海地方志》投稿，投稿郵箱shdfz@shtong.gov.cn。
原標題：《近代上海的城市化 | 歷史意外的空間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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