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9月17日，中日黃海大東溝海戰(zhàn)，晚清重臣李鴻章苦心營建的北洋水師損失慘重。失去制海權。三天前，淮軍地面部隊在朝鮮平壤被擊敗。
至此甲午戰(zhàn)爭中日本開始占據上風。
這是每個中國人都熟悉的歷史。但是不同的人往往根據自己的需要，對這段歷史進行解讀。上世紀50年代的老電影《甲午風云》中塑造了完美的軍人鄧世昌的形象。但卻讓中國普通人心中留下了一種印象，那就是甲午戰(zhàn)爭，中國軍隊，或者說李鴻章的淮軍和北洋水師，本應有可能取勝的，只是因為晚清政府的肘掣，帝國主義的欺騙，以及軍隊中的敗類懦夫。最后才輸給了日本。
而馮小寧導演80年代的《北洋水師》電視劇，堪稱中國一代人的“海權”意識啟蒙，每集電視劇結尾對世界各國和中國海軍艦艇數(shù)量的盤點讓人印象深刻。然而這部電視劇對甲午戰(zhàn)爭和北洋水師的描寫并未脫出《甲午風云》的套路。片中大量的由于對19世紀末海軍技術和戰(zhàn)術無知而出現(xiàn)的說法和橋段至今影響很多人。
令人費解的是在21世紀的今天，馮導又把他十多年前電視劇拍成了電影版，廣告上大談今日中國如何海疆淪喪，似乎試圖給觀眾們營造一種“歷史輪回一圈，我們又到了甲午年”的感覺。網民也往往把今日的中國叫做“后清”，人民海軍叫做“北洋水師”之類。這看似玩笑，實際上卻反映出中國民眾心中未被完全驅散的“挨打”烏云。
媒體的炒作有意無意的向中國民眾傳遞這樣一種想法：“今天的改革開放，等于當年的同治中興，今天的人民海軍，等于當年的北洋水師”，最近在網上還有一條轉發(fā)甚多的微博狀態(tài)稱“今天中國海軍的艦艇噸位還不如北洋水師，中國海軍和日本海自開戰(zhàn)必敗?！边@種謠言正是這種想法發(fā)酵的結果。
這里我無意討論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什么人在傳播和吹噓。只想談談那場離我們已經有100多年的海戰(zhàn)。
關于甲午戰(zhàn)爭，北洋水師的幾個常見的歷史誤讀
1、北洋水師是世界第六，亞洲第一的強大艦隊。黃海海戰(zhàn)中北洋水師的艦艇總噸位大于日本聯(lián)合艦隊?！岸ㄟh”“鎮(zhèn)遠”堅甲利炮。如果指揮得當，可以戰(zhàn)勝聯(lián)合艦隊。
19世紀60～90年代是世界各國海軍從木殼風帆船到蒸汽鐵甲艦的過渡時期，世界主要國家的海軍都正在大發(fā)展時期。北洋水師初創(chuàng)時采購鐵甲艦時正是鐵甲艦剛剛進入高速發(fā)展期。這一時期建造的戰(zhàn)艦都有著明顯的試驗色彩。多種海軍發(fā)展理論在這一時期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一輪海軍變革直到20世紀初英國完成“無畏”號戰(zhàn)列艦才算是定型。在這一段時間內很多國家的海軍從無到有。
北洋艦隊當時采購了大量英德制造的帶有濃厚試驗色彩的艦艇，有點類似于今天印度的采購方法。但是由于清政府并建立的軍事工業(yè)系統(tǒng)要依賴進口設備和材料，并無自行研究開發(fā)和升級的能力，只能跟著海軍強國的后面亦步亦趨。
日本完成明治維新后國家轉軌到工業(yè)國家路線，其工業(yè)是有盈利，可以自我維持的，這與洋務運動中中國完全依靠國家投資，難以自行盈利的官辦工業(yè)是有根本區(qū)別的。
隨著北洋水師建成，北洋國防開銷重點隨即從投資購買船只轉為維護維持投資。顯然，一支近代化艦隊的維護費用遠遠超出了北洋大臣的經濟能力，因為北洋并非近代化國家的海軍，而是封建部曲制度下的“私兵”。所以19世紀80年代“八大遠”到位后北洋艦隊再未購買新艦，也沒有進行任何升級改進。
更糟糕的是即使如此，艦隊維護保養(yǎng)經費也遠遠不足，開戰(zhàn)時所有北洋戰(zhàn)艦甚至沒有刮過艦底（刮掉附著在艦底的水生生物），鍋爐也已經老舊無法承受高壓，航速全部無法達到設計標準。
傳說中挪用海軍資金修頤和園的故事中提到的250萬兩白銀，只夠北洋水師的維護保養(yǎng)和購買一批新炮彈之用。
近代海軍，是只有強國才能擁有的奢侈品。大清出于“面子”購買的北洋水師艦隊隨著時間的推延，到1894年開戰(zhàn)時，早就沒有什么世界第六亞洲第一的帽子，只是一支落后于時代發(fā)展十多年，疏于維護保養(yǎng)的艦隊。
而當時的日本海軍，已經遠超過北洋水師的實力，平均艦齡比北洋短十年，并且全面效法當時的英國海軍最新的戰(zhàn)術，采用縱隊作戰(zhàn)，發(fā)揮舷側安裝中口徑火炮的火力。其火炮多是當時剛剛出現(xiàn)的管退式火炮，而且采用了當時剛剛出現(xiàn)的下瀨式火藥（一種化學炸藥，威力遠大于當時北洋水師仍在使用的黑火藥）。
這意味著日本艦隊在同一時間內可以發(fā)射出的炮彈總重量遠大于北洋水師，而且中口徑管退火炮射速快。當時的海軍作戰(zhàn)，并沒有火控系統(tǒng)的概念，平均命中率都在1%上下浮動。誰能更快地傾瀉出更多的炮彈，誰就會占據上風。
黃海之戰(zhàn)，日方發(fā)射的炮彈總數(shù)比北洋水師幾乎多了一倍。
用今天的軍事詞匯來說，這就是所謂的“代差”，是無法靠勇敢精神和精良的訓練去彌補的差距。
所以黃海海戰(zhàn)中雙方尚未開戰(zhàn)，從軍事技術和艦隊實力的角度講，北洋已經是必敗之局。懸念只是能敗到什么程度而已。
從實際戰(zhàn)斗結果來看，黃海海戰(zhàn)并不算給中國人丟臉，在雙方技術差距如此之大的情況下，北洋水師發(fā)揮了勇敢精神，貼近對手直接射擊，重創(chuàng)了日本多艘軍艦，己方的核心主力“定遠”“鎮(zhèn)遠”兩艦也沒有被擊沉?？梢哉f已經是北洋能夠靠自身的努力爭取到的比較好的結局了。
2、外國賣給北洋水師的炮彈里沒有炸藥，是沙子。北洋水師水兵含淚在甲板上用銼刀挫炮彈讓它能塞進炮膛。
這實際上是由于對海軍和火炮技術的無知而出現(xiàn)的誤解。19世紀海軍的穿甲彈由于當時的鑄造技術的問題，只能是一個空心的鐵殼子，而為了增加重量，提高穿透力，就在炮彈內填充了沙子。直到20世紀鈍感炸藥和可靠的機械引信出現(xiàn)，穿甲彈里面才開始裝填少量炸藥。簡單的說，19世紀海軍的大口徑穿甲彈，里面是一定要填沙子的，不論是英國法國德國還是日本都是如此。
至于說用銼刀挫炮彈，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這一點稍有工業(yè)常識的人都應該明白，幾百毫米直徑的鑄造品有一毫米以內的誤差很正常，決不至于塞不進炮膛。超過一毫米的誤差，用銼刀是無法在幾個小時內打磨掉的。
3、北洋水師采取“雁行橫隊”迎戰(zhàn)日本艦隊是因為丁汝昌不懂海軍戰(zhàn)術的瞎指揮。近代海軍應該采取“縱隊”戰(zhàn)術，才能發(fā)揮艦炮的威力。
事實上這種認知是錯誤的，在19世紀60年代出現(xiàn)鐵甲艦后的一段時間內，由于當時的海軍使用黑火藥為發(fā)射藥打出去的炮彈速度慢，無法打穿當時的鐵甲艦的裝甲。一度在海軍領域出現(xiàn)了一種“鐵甲艦之間的戰(zhàn)斗，是靠撞角來解決的”的想法，當時的鐵甲艦無一例外在艦艏安裝了突出艦艏的大型撞角。這種思想在意大利和奧地利的利薩海戰(zhàn)后達到高峰，這次海戰(zhàn)中奧地利海軍的戰(zhàn)艦撞沉意大利海軍旗艦，贏得了勝利。所以當時的海軍一般認為鐵甲艦之間的作戰(zhàn)，戰(zhàn)術就是大家排成雁行橫列陣，互相頭對頭的沖上去，接近過程中互相開炮，消滅或者重創(chuàng)一些裝甲較弱的艦艇，然后到近距離以后開始亂戰(zhàn)，也就是沒有統(tǒng)一指揮，各艦自行作戰(zhàn)，直到抓住機會加速，用撞角猛烈撞擊敵人的艦體中部，一舉消滅敵人。這叫做“亂戰(zhàn)”戰(zhàn)術和“橫隊”戰(zhàn)術。北洋建設的時候正是亂戰(zhàn)戰(zhàn)法最流行的時候，所以北洋的兩艘主力艦“定遠”“鎮(zhèn)遠”的上都是以向艦正前方實現(xiàn)全部火炮齊射設計的，它的兩座雙聯(lián)主炮是安裝在艦體左右兩側，如果用舷側對準敵人，就只有一座主炮可以開火了。
所以在黃海海戰(zhàn)中采用的橫隊戰(zhàn)術反而是最能發(fā)揮北洋水師艦艇火力的隊形。
北洋水師中只有最后購買的致遠等幾艘新艦是采用縱隊戰(zhàn)術原則設計，前后都有大口徑火炮。但艦艇數(shù)量太少，無法像日本人一樣單獨編組另一個艦列去包抄敵人或者與日本游擊分艦隊進行單獨交戰(zhàn)。
4、（一個極其惡毒的流言）民族英雄鄧世昌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決心“撞沉吉野”是愚昧的表現(xiàn)，“致遠”號在撞擊前被魚雷擊沉
致遠雖然是當時北洋水師較新的裝甲巡洋艦，但是其設計依然留有“撞擊巡洋艦”的風格，艦艏有大型撞角。所以鄧世昌下令撞擊吉野在當時的海軍戰(zhàn)術下是正常的決心。
從當時兩艦的距離和航速情況來看，本來設計航速就沒有吉野號高的致遠并沒有可能直接撞擊敵艦，只能縮短雙方距離到大概幾百米左右，然后就會被對方甩開。
另一方面，根據日方記錄，日本吉野號在開戰(zhàn)前就丟棄了全部魚雷（當時海軍的魚雷射程非常近，而且很容易被引爆。90年代以后設計建造的新戰(zhàn)艦基本都取消了魚雷管的設計，只有專用的魚雷艇攜帶魚雷。當時一般的海軍條令規(guī)定發(fā)生大規(guī)模艦隊戰(zhàn)的時候應該丟棄魚雷避免被誘爆）所以現(xiàn)在北洋水師研究者們有一個推測，就是致遠號可能沒有丟棄魚雷，鄧世昌最終的命令向吉野加速是為了縮短距離到可以發(fā)射魚雷。吉野的小口徑火炮較多，在面對加速接近的致遠的時候密集射擊，很可能直接引爆了致遠的魚雷。結果導致致遠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劇。不論這種推測是否事實，鄧世昌下令沖擊敵艦都是一種符合當時海軍戰(zhàn)術的命令，并非日本神風敢死隊那種絕望中的瘋狂行為。然而在整個北洋水師慘烈的敗局中，鄧世昌的這個命令，就是海軍進攻精神的化身，和英國海軍上將霍雷肖納爾遜提倡的“進攻，進攻，再進攻”的格言一致。不論如何，鄧世昌都是中國無可爭議的民族英雄。
但他并非北洋水師唯一的英雄。從人員素質角度講，北洋水師的總體素質并不比日本海軍聯(lián)合艦隊來的差。整個黃海海戰(zhàn)中雙方的射擊命中率角度來看，反而是北洋水師更高。美國人馬吉芬當時是北洋水師的一名“洋員”，在定遠號上參加了海戰(zhàn)，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對北洋水師的勇敢精神大加贊賞，認為不亞于當時的海上霸主英國海軍。
5、據傳聞定遠管帶劉步蟾的同學東鄉(xiāng)平八郎（后任日本聯(lián)合艦隊司令，日俄戰(zhàn)爭中對馬海戰(zhàn)的日方指揮官）上艦參觀，見甲板上供著關公神像，一地散亂的剩飯，炮管一摸一把灰，甚至出現(xiàn)在主炮上晾曬衣褲這種軍紀松弛到極點的行為。他回到日本便評價說仗不用打，中國輸定了。
此傳聞中關于東鄉(xiāng)和劉步蟾是同學的說法只見于馮小寧的電視劇和電影，應該是出于劇情需要的“戲說”，東鄉(xiāng)平八郎不是劉步蟾的留英同學。參觀定遠和炮管晾衣服，艦員在船艙內吃飯的傳說在日本電視劇《坂上之云》中也有出現(xiàn)。東鄉(xiāng)平八郎也并未參觀過定遠，定遠的主炮炮口離甲板足有3米多，而且直徑足有300多毫米，這個直徑接近下水道總管，不可能摸到或者晾曬衣褲。這個傳聞實際也是有歷史來源的，是當時的日本某報紙編造的假新聞，由于1886年剛剛成軍的定遠鎮(zhèn)遠出訪日本，給當時尚未購買大型戰(zhàn)艦的日本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該報紙為了“振奮人心”故意編造了這個新聞。
在今天重提這些歷史的細節(jié)，并不是故意要掉書袋，也不是鉆牛角尖。
事實上這些故事，是由一些人出于自己的各種目的，告訴讀者和觀眾的，它們不同程度的歪曲了歷史的原樣。讓北洋水師背負起了本不應有的歷史責任和不應承擔的罵名。也給我們對于今天的世界和自己的認識造成了誤導。
這里無意批評一直懷揣民族主義向中國觀眾推銷的馮導和很多與他有相同想法的人們。他們試圖推廣的那種愛國主義精神，那種海洋情懷，并不是錯誤的。但是問題是他們在這些東西里面，為了強調這種情懷，過度的夸張和渲染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不僅沒有加強他們所希望大家所獲得的這個核心理念，反而導致普通民眾從這些文藝作品中得到了與事實截然相反的認識。更有別有用心者試圖把這種錯位用來以古喻今，制造一種非常不恰當，事實上是污蔑今日和當年的中國海軍將士的氣氛。這就不僅僅是用“失誤”和錯誤所能掩蓋的了。
今天的中國綜合國力快速上升，已經擁有了一支強大的人民海軍。而且我們的造船工業(yè)規(guī)模是世界第一，鋼鐵工業(yè)規(guī)模世界第一。很多高技術產業(yè)也迅速地追上和取代日本等我們概念中還以為是“列強”的國家。對于國家的未來和民族的復興，實在沒有理由不充滿信心。
站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回望那段歷史，我們應該做到“不為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的自信，而不是被有意無意的種種假象迷惑了我們透過歷史這面透鏡對未來的展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