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學(xué)讀了7年中文系尤其是主修了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后，我發(fā)現(xiàn)，有兩位作家是被高中語文課給嚴(yán)重坑害了的。一位是魯迅，一位是史鐵生。
想起以前導(dǎo)師說過一句評價：大家總是會把二流的作家當(dāng)成一流的作家，三流的作家當(dāng)作二流的作家，一流的作家呢，不是被誤讀，就是被漠視。
被誤讀最深的無疑是魯迅，初高中課堂為他貼上的“反封建斗士”、“愛國志士”之類的標(biāo)簽，配上魯迅先生獨有的冷峻沉郁的文風(fēng)，除了給人一頭霧水和深刻的心理陰影，覺得這不就是個患有躁狂癥的噴子外，其作品背后那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的大智大勇大愛，是只能隨著魯迅先生入土為安了。更有甚者只憑著高中語文課堂上那殘存的一些印象和道聽途說的種種八卦，便對著魯迅大罵特罵并以此為榮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因此就比魯迅還牛氣了幾分，也是讓人啼笑皆非。
和魯迅的遭遇相比，被漠視的史鐵生算是更幸運了些。他給很多人的印象或許就是個殘疾人作家，也只是個殘疾人作家吧。且因為他的殘疾，讓很多讀者即使不明就里，也會愿意先送上一些“人道主義”的同情。然后，也就沒有然后了......
二
《命若琴弦》是本科時老師布置的一篇平時作業(yè)的閱讀文本。當(dāng)時的我也是稀里糊涂的看了想著敷衍了事的把作業(yè)寫了完事。作業(yè)雖然交了，事情卻并沒有完。老瞎子和小瞎子的形象留在了我的記憶中，并隨著之后的每次重讀，他們的故事在我的心中不斷被豐富、被解構(gòu)、再被重構(gòu)。所以在自己的選修課上，我拿出了這篇文章讓同學(xué)們自由討論。不求解讀的視角多么專業(yè)，只希望當(dāng)這些孩子們在今后的某個時刻，也想問問自己的命時，他們能想起記憶中的這對老瞎子和小瞎子。
三
中國人大多喜歡算命，求一個實在的果，卻很少有人敢于問命，尋一尋人生的因。人困極乃問天，當(dāng)生命的困苦已然超過自身所能承受的范疇時，人或許才能在極度的絕望中爆發(fā)出極強的憤恨，手指蒼天的問一問：“老天爺，為何受傷的總是我！”
“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的史鐵生便是如此。生命突來的橫禍讓他措手不及也難以接受，于是他帶著巨大的痛苦開始了執(zhí)著的追問：為什么上天會降給人如此巨大的痛苦？為什么偏偏是我遭受了這一切？正如小瞎子問老瞎子的那樣：“干嘛咱們是瞎子”？
老瞎子的回答是：“就因為咱們是瞎子?！边@就是命，屬于老瞎子和小瞎子的命，屬于史鐵生的命，也是屬于我們每個人的命。“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diào)換?！?/p>
在和學(xué)生們交流時，很多孩子看完《命若琴弦》的第一感覺是：“老瞎子和小瞎子真可憐！史鐵生殘疾了真可憐！”看似充滿人道主義關(guān)懷的話語中，顯露著的卻是無知無覺的狹隘。試問我們雖雙腿健全，但我們何曾做到身隨心至，何嘗不是被各類無形的套索羈絆著，舉步維艱；我們雖雙目能視，但人心的真假虛實、世道的變幻無常、命運的周折起伏，我們可能堪破看透？
“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p>
命定的出身顯露著造物主不可抗拒的權(quán)威，生命永恒困境的設(shè)置，更隱現(xiàn)著命運不懷好意的捉弄?！叭擞腥N根本的困境：第一，人生來只能注定是自己，人生來注定是活在無數(shù)他人中間，并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 第二，人生來就有欲望，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永遠(yuǎn)趕不上他欲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恒的距離。 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著恐懼?！?/p>
這場“人間戲劇”最巧妙的設(shè)計還在于命運與自我的相互作用，連鎖反應(yīng)。每個人都是命運惡意身不由己的消受者，每個人也都是參與其中自作聰明的造作者。命運的不公借著人的欲望才發(fā)酵成苦難，命運的偶然往往因人的執(zhí)著而化為了必然。凡事有命運之因，也是他人之果。終了，在這命運迷局與自我殘缺相互攪動而形成的人間漩渦中，每個人都成為了無法掙脫的被困者。
四
命運的不公、欲望的折磨、希望后的絕望，以及一切周而復(fù)始的輪轉(zhuǎn)。生命的苦痛撕扯吞噬著老瞎子和小瞎子，可救贖之途何在？小瞎子憧憬著電匣子里那個遙遠(yuǎn)而美好的世界，但這份遙遠(yuǎn)的美好終會徒增現(xiàn)實的無奈；與蘭秀兒的朦朧的情愫曾帶給他重生般的快樂，卻也將他推入了死一般的痛苦。他的痛苦老瞎子都懂得，但老瞎子更明白“這事誰也替不了誰”。老瞎子將畢生的希望寄托于彈斷一千根琴弦后可以讓他重見光明的“良方”，但良方只是一張白紙，一張將他全部的希望映照的無比蒼白的白紙。破廟中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靜靜的坐著，注視著老瞎子和小瞎子全部的痛苦，卻也只是袖手旁觀靜靜的坐著。
然而，看似無解的宿命難題中，解鎖的機關(guān)卻也早已設(shè)下。當(dāng)小瞎子因為對蘭秀愛的破滅而絕望求死時，支撐老瞎子從死的絕望中挺過來的，又正是他對小瞎子的愛。“若不是還想著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薄八雷约旱乃榔趯⒅?，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當(dāng)老瞎子因為目的的虛妄而滑向幻滅時，過程的意義卻也因此閃現(xiàn)?！八宦纷?，便懷戀起過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興致勃勃的翻山、走路、彈琴，乃至心焦、憂慮都是多么歡樂！”；想起來面對著圍繞自己聽書的男女老少，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將“身上的疲勞和心里的孤靜全忘卻”的“最知足的一刻”。
愛與過程，便是人類命運迷宮中的解救之途，拯救著他人，亦救贖著自己。
五
“心弦也要兩個點――一頭是追求，一頭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間這緊繃繃的過程上彈響心曲?！?/p>
目的是欲望的化身，欲望是方向，是動力，也是虛妄，是痛苦的源泉。老瞎子曾無數(shù)次的幻想“能看見這個世界――他無數(shù)次爬過的山，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無數(shù)次感到過她的溫暖和熾熱的太陽 ，無數(shù)次夢想著的藍(lán)天和月亮和星星……還有呢？還有什么？他朦朧中所盼望的東西似乎比這要多得多…… ”是的，欲望所渴望的東西永遠(yuǎn)比期盼的還多得多，所以欲望永遠(yuǎn)不可能被滿足，它是掛在我們眼前的果實，激勵誘惑著我們不斷向前?？稍谶@通往虛妄的道路上，我們邁出的每一步，我們沿途的所見所聞，卻又是真真實實屬于我們?nèi)松拿恳徊健Ｖ活櫮康耐黝欉^程，過程亦將失落于虛幻的目的之中。所以當(dāng)弦一根根彈斷，一步步邁向自己期盼了一輩子的目標(biāo)時，老瞎子也忍不住問著自己：“失去的，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了。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這值得嗎？”
在絕望中不斷質(zhì)問命運，不斷求索著生命救贖的史鐵生終于悟出了自己的答案：過程。對，過程，只剩了過程。對付絕境的辦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么光榮呀，偉大呀，天才呀，壯烈呀，博學(xué)呀，這個呀那個呀，都不行，都不是絕境的對手，只要你最最關(guān)心的是目的而不是過程你無論怎樣都得落入絕境，只要你仍然不從目的轉(zhuǎn)向過程你就別想走出絕境。過程 只剩了它了。事實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過程。一個只想（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chuàng)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于你去創(chuàng)造精彩的過程。于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你立于目的的絕境卻實現(xiàn)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把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dāng)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節(jié)選自史鐵生：《好運設(shè)計》）
六
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fā)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象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
但他們，留下了屬于自己的故事！
作者：一念（來自豆瓣）
來源：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1022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