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學(xué)問之道，務(wù)在求真探疑。新的材料出現(xiàn)總能修正前人的部分成果，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原歷史”。赤仄五銖錢是西漢武帝時期鑄造的一種五銖錢之一，其行時既短，又時鑄時銷，其錢文遞變之跡兩千多年無人知曉。本文通過西漢張湯墓葬考古出土五銖錢觀察，揭示“赤仄五銖”之謎，可望至此冰釋。
赤仄五銖錢是西漢武帝時期鑄造的一種五銖錢之一，其行時既短，又時鑄時銷，后世流傳者已不多聞，其錢文遞變之跡兩千年已不能通曉。故赤仄之謎成為千古“公案”。2002年5月，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為配合西安市西部大學(xué)城建設(shè)，在長安區(qū)郭杜鎮(zhèn)西北政法學(xué)院南校區(qū)進行考古發(fā)掘。在考古清理該校體育辦公樓的基槽過程中，發(fā)掘了一座東西向，略偏西北方向的斜坡墓道土洞墓，出土兩枚雙面穿帶印，印主是張湯。筆者結(jié)合相關(guān)歷史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掘的第一手資料，考證此張湯墓就是西漢御史大夫張湯墓。其意義十分重大，對探尋赤仄五銖提供了考古學(xué)上的新線索和新驗證。
一．西漢御史大夫張湯墓的考證
西北政法學(xué)院南校區(qū)考古發(fā)掘的張湯墓為中等規(guī)模的斜坡墓道土洞墓，其平面略呈“甲”字形，由長斜坡墓道、甬道、墓室三部分組成，封門不詳。此墓曾被盜擾，故出土物不多，主要是銅器、鐵器，其中大部分為小件生活用具，不見漢墓隨葬器物中常見的陶器等。銅器有小銅洗、星云紋鏡、銅印章、銅帶鉤、銅弩機、小銅鈴、銅車馬器和五銖銅錢。鐵器有鐵劍、鐵刀、鐵削和鐵鋪首等。其出土物的時代特征比較明顯，如西漢中期流行的星云紋鏡。結(jié)合出土文物和墓葬形制可推定此墓葬時代為西漢中期武帝時。最為珍貴的是出土兩枚極精致的雙面穿帶印，一枚印文為“張湯、張君信印”，一枚印文為“張湯、臣湯”。印面徑為1.8厘米，為漢代人所說的“方寸之印”。此兩枚印的出土表明此墓主為張湯。張湯，西漢武帝時人，《漢書》、《史記》上有其人傳記?！稘h書·張湯傳》記載張湯起于書吏，曾為長安吏，茂陵尉、侍御史、廷尉、后升遷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另據(jù)文獻記載，西漢御史大夫張湯，杜陵（或杜縣）人。西漢杜陵縣為宣帝設(shè)陵后由杜縣改名而來，其所轄范圍包括今長安區(qū)，即今張湯墓在西漢杜陵縣范圍之內(nèi)，也說明此墓的發(fā)現(xiàn)與西漢御史大夫張湯的故籍地望相符。同時此墓中一道棺木灰痕跡表明為一棺葬，與《漢書·張湯傳》中“載以牛車，有棺而無槨”的記載相符。張湯墓中隨葬品不多，且多為日常生活中小件用具，不見漢墓中常見的陶器和其他珍貴的器物，為明顯的薄葬現(xiàn)象。這一點也與《漢書·張湯傳》中：“湯死，家產(chǎn)直不過百金，皆所得奉賜，無它贏”，“何厚葬”等文獻記載相符。綜合上述分析，我們可以推定此張湯墓就是西漢武帝時的御史大夫張湯墓。
二．張湯墓的考古發(fā)現(xiàn)在中國錢幣史上的意義
西漢御史大夫張湯墓的考古發(fā)掘，對漢代考古和文物研究的深入有積極的意義。張湯墓的考古發(fā)現(xiàn)，是考古工作者第一次發(fā)掘《漢書》上有明確傳記記載的名人墓，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漢書》記載的正確性。其墓出土的五銖錢同時從考古學(xué)角度為解決了赤仄五銖之謎提供新線索。
何謂“赤仄”，史無所述，歷來諸家爭議，莫衷一辭。史載西漢武帝時，多次改革幣制，曾三次發(fā)行五銖：元狩五年，“罷半兩錢，行五銖錢”，是為發(fā)行郡國五銖；元鼎二年，“郡國鑄錢，民多奸鑄，錢多輕，而公卿請令京師鑄鐘官赤仄，一當五，賦官用非赤仄不得行” ，是為發(fā)行赤仄五銖；元鼎四年，“其后二歲，赤仄錢賤……專令上林三官鑄”，是為發(fā)行三官五銖。武帝時發(fā)行三種五銖錢中，郡國五銖和三官五銖由于有錢范和實物可證，其特征已明，唯赤仄五銖特征不明。早在清代，李佐賢就已感嘆道：此錢已二千年，特征無確論，亦罕見。即使是現(xiàn)代，“至于赤側(cè)錢或赤仄錢則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span>“究竟是具有哪些特征，目前因材料不足而難以說清?！?/span>但學(xué)者在討論赤仄時都沒有注意到西漢御史大夫張湯與赤仄錢的關(guān)系。
西漢御史大夫張湯生前極其隆貴，曾一度“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湯”，另“湯嘗病，上自至舍視，其隆貴如此?！?/span>張湯多次參與漢武帝的幣制改革，打擊豪強貴族，維護中央財政。元狩四年發(fā)行的白金三品和白鹿皮幣，元狩五年罷半兩錢、行五銖錢，張湯都主持并參與其中?！稘h書·張湯傳》載：“會渾邪等降漢，大興兵伐匈奴，貧民流徒，皆卬給縣官，縣官空虛。湯承上指，請造白金及五銖錢，籠天下鹽鐵……。”另《史記·平準書》載：“……上與張湯既造白鹿皮幣……?！背嘭莆邈彸蹊T于元鼎二年，其時張湯也正寵幸隆貴，其年大農(nóng)令顏異因?qū)Π茁蛊庞挟愖h，被張湯治“腹非”而死?！稘h書·白官公卿表下》：“大農(nóng)令顏異，二年坐腹非誅?！薄稘h書·食鹽志》載：“自造白金五銖錢后五歲，赦更民之坐盜鑄金錢死者數(shù)十萬人。……，而御史大夫張湯方隆貴用事……湯奏當異九卿見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論死?！庇帧妒酚洝て綔蕰份d：“郡國多奸鑄錢，錢多輕，而公卿請京師鑄鐘官赤仄，一當五，賦官用非赤仄不得行。是歲也，張湯死，而民不思?！薄端麟[》樂產(chǎn)云：“諸所廢興，附上困下，皆自湯，故人不思之也。”又王先謙曰：“武記湯死在元鼎二年，徐廣注三年，非也。湯附上罔下，當時民之怨 豈止不思?！?/span>赤仄五銖錢的法定價值是：“一當五”，即一枚赤仄五鐵當郡國五銖五枚使用，與白鹿皮幣值四十萬，白金三品分值三千、五百、三百一樣，是一種大面值的虛值錢。因其擾民，故張湯死而民不思，暗示著張湯也曾參與赤仄五銖一事。另《漢書·百官公卿表》記：水衡都尉，武帝元鼎二年初置，掌上林苑，屬官有上林均輸、鐘官、辨銅令?！背嘭莆邈彏榫熺姽勹T，由此可推之赤仄五銖的初鑄時間為元鼎二年初。從以上文獻分析，可得出張湯曾參與鑄赤仄五銖一事。
鑄赤仄五銖的目的是“一當五，賦官用非赤仄不得行”，即顏師古注曰：“充賦及給官用，皆令以赤仄”，即赤仄五銖只用于官府和貴族，為納賦與官府用錢，并不流通于民間。漢代流行殉葬錢之風，滿城漢墓出土大量銅錢即為一例。張湯身為權(quán)貴，并曾參與鑄赤仄五銖，生為所斂，死為所藏，其墓出土的五銖錢為赤仄五銖也就是自然之事。這批赤仄五銖的發(fā)現(xiàn)和認定，也就解開了聚訟千年的“赤仄五銖“的神秘面紗。
郡國五銖
三．張湯墓出土的五銖錢
此次張湯墓共出土五銖八枚，分二式，一式穿下半星，1枚；一式穿下無星，7枚（為研究方便，每枚具體情況列表附后）。其中七枚穿下無星五銖，都是赤銅其質(zhì)，周郭深圓，穿郭清晰方正，篆文清楚而劃一。其色呈“黑漆古”，錢面無瘢垢瑕疵之弊，無使用磨損痕跡。錢郭厚而整齊，壘疊之后，側(cè)視極為精整，沒有邊縫參差不齊者。此七枚五銖的錢文基本一致，“五”字交叉兩筆而取緩曲，上下二橫沒有出頭，“銖”字的“金”頭為小三角，下四點長，個別“金”頭小三角模糊，朱字方折，沒有出頭“朱”（或長“朱”）現(xiàn)象。錢面單一，沒有郡國五銖中常見的“穿上（下）橫郭、穿下（下）半星（半月）或“四角決文”等符號。此七枚五銖的錢徑和穿徑都一致，錢徑為2.5厘米，寬徑1厘米，肉厚0.09~0.1厘米，外郭厚0.15厘米左右，外郭寬0.11厘米左右，重量在2.7~3.5克之間。另一枚五銖穿下半星， 鎏金、背周郭不甚齊整，有明顯的使用磨損痕跡，錢文中“五”字的上下二橫出頭，重3.8克，其他同于前者。（此幣從各方面都明顯有別于其他七枚五銖，推之為郡國五銖，可暫不考慮。）
張湯墓出土五銖?fù)仄?br>
張湯因誤誣而自殺于元鼎二年，而三官五銖錢鑄于元鼎四年，即張湯死時尚未鑄三官五銖，故張湯墓出土此批五銖可以排除三官五銖的可能?？邈彽奶攸c是由地方郡國各自制范鑄造，其重量輕重不一，懸殊很大，周郭多寬窄不均，字文不甚嚴格，或?qū)挻螅蛩缮?，錢面符號較多。其特點與這批整齊劃一的五銖也不相符，故也可不考慮。由此推之，張湯墓中出土的前七枚五銖為赤仄五銖。其墓出的前七枚五銖都是赤銅，精磨之后郭邊盡赤。赤仄之名見于《漢書·食貸志》，而《史記·平準書》《高祖功臣侯年表》及《漢書·百官公卿表》皆作赤側(cè)。赤通捇，《周禮·赤發(fā)氏》鄭語：“赤發(fā)，猶言捇拔也。”《說文·手部》：“捇，裂也?！薄稄V雅·釋詁》：“裂，載也。”即赤側(cè)為載削錢的邊側(cè)令其光潔整齊之意。察此七枚五銖都曾經(jīng)加工修整，在一些錢的邊緣上，明顯保留有車削痕跡，刀紋均勻，橢圓度很小。赤仄（側(cè)）就是把外郭銼平的意思，此也許正是赤仄（側(cè)）錢名之由來。此七枚質(zhì)相同，文一致，色一統(tǒng)的赤仄五銖錢，沒有使用磨損痕跡，除銅銹之后，錢面清潔如新，沒有半點瘢痂，估計是鑄成后未經(jīng)分散流通即用來隨葬。這種情況在滿城漢墓后室出土錢幣中也存在。這種現(xiàn)象與赤仄五銖的使用性質(zhì)相通。赤仄五銖既為朝廷鐘官躊錢，又針對“郡國鑄錢，民多奸鑄，錢多輕”的時弊，是為賦官用錢，故其錢精而純。因非社會流通用錢，張湯又身死元鼎二年冬十一月，其時也短，故自然無明顯磨損使用痕跡。
另張湯墓出土的赤仄五銖的特征，在漢長安城遺址出土的鐘官錢范上也同樣能得到認定。《秦漢錢范》中五銖錢范有“官一”和“宮一”錢范，其右角有“官一”和“宮一”，（“宮”實為反書“官”字）二字，表明此二錢范為京師鐘官鑄五銖陶范。其錢模徑2.5厘米，穿徑1厘米，“五”字交叉兩筆緩曲，金頭為小三角，內(nèi)四點長，朱字方折，未有出頭“朱”。此二錢范的錢模特征與張湯墓出土的前七枚五銖非常一致，為典型的鐘官五銖。結(jié)合張湯死于元鼎二年史實，故同理可推之，張湯墓出土的前七枚五銖就是聚訟千年的“赤仄五銖?！?
五銖錢范
四．赤仄五銖的新標準
開鑄于元鼎二年初的鐘官赤仄五銖，屬于西漢王朝第一次統(tǒng)一專鑄錢幣的嘗試，其一方面是為整頓當時郡國及私鑄錢的混亂，其比值與社會上的“現(xiàn)行錢”為“一當五”。另一方面又是虛面值幣，是再一次的通貸貶值，屬于變相加重賦稅，故只行用二年左右?！妒酚?/span>·平準書》載：“郡國多奸鑄錢，錢多輕，而公卿請令京師鑄鐘官赤仄?！浜蠖q，赤仄錢賤，民巧法用之，不便，又廢?！边@種繼郡國五銖發(fā)行五年之后，由朝廷鑄行的賦稅及給官用的專用錢，行用時間很短，加之鑄三官五銖時的銷毀，故后世流存甚少。關(guān)于赤仄五銖的標準，過去錢幣學(xué)界一直沒有人能夠說清楚。論錢者或謂錢型稍大，或謂狀若馬蹄者，或謂今之文字端莊，輪廓周正者皆赤仄。這些都是依據(jù)《史記》等文獻及前人注釋的推測之辭。另2002年陜西省錢幣學(xué)會召開西漢“赤仄（側(cè)）五銖座談會，與會專家就赤仄五銖提出多種看法，或小五銖即為赤側(cè)五銖，或長朱即為赤側(cè)五銖、或上橫杠為赤側(cè)五銖，或四決文、或下一星為赤側(cè)五銖等，”所謂意見紛紜，莫一而衷。
實際上，赤仄五銖它作為朝廷初鑄官錢，由京師鐘官統(tǒng)一鑄造，不似郡國五銖由各郡國自鑄，故其標準是應(yīng)該統(tǒng)一，決不會出現(xiàn)古論錢者和今錢學(xué)大家的多樣標準和意見。正如蔣若是先生所言“雖錢學(xué)大家亦未能確指為何物，故其所言者多誤?！?/span>今要解赤仄五銖的真象，則只有賴于近代興起的田野考古學(xué)。所謂“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的遺文互相釋證”（陳寅恪語）。利用田野考古的發(fā)現(xiàn)，擇其有確證者，分析比較，證之史籍，以辨世說之真?zhèn)味角笃溲葑冎戳鳌＠每脊艑W(xué)驗證赤仄五銖最勤者為蔣若是先生。蔣先生從考古學(xué)角度出發(fā)，利用滿城漢墓出土五銖錢和其他考古資料，先后發(fā)表了一系列關(guān)于五銖錢的學(xué)術(shù)文章，其中對赤仄五銖問題提出許多新觀點，其影響較大。另方成軍先生也從滿城漢墓探尋赤仄，提出IV型五銖為赤仄五銖，理由也不充分。對于赤仄五銖的標準的確立，蔣先生一再使用“驗證”和“探尋”等謹慎詞。其意也不言自明，了斷此千古“公案”，尚需假以時日，出土更多的考古材料作證。對于漢墓來說，“只知有漢，無論魏晉”，其墓中葬錢之風對保存古錢來說十分有利。西漢御史大夫張湯墓出土的五銖錢的考古發(fā)現(xiàn)對解決赤仄五銖之謎則更是再好不過的對象。
張湯墓出土赤仄五銖的認定，既可以否定以前關(guān)于赤仄的種種猜測之詞，又可以得出赤仄五銖的新標準。
1．赤仄五銖以赤銅為質(zhì)，精磨之后郭邊盡赤，赤仄（側(cè)）為把外郭銼平的意思，此亦為赤仄（側(cè)）錢名之由來。周郭深圓而磨濾精湛，穿徑方正，工藝精整。銅色殷赤純凈，色呈黑漆古，錢面無瘢垢瑕疵之弊。錢徑為2.5厘米，穿徑為1厘米左右。
2．鑄郭寬厚均勻，錢文點劃清晰。
赤仄錢的外郭寬厚均在0.2厘米左右，沒有過寬過窄或?qū)捳痪默F(xiàn)象。穿郭方正齊整，寬厚均0.1厘米左右。錢文字點劃清晰，銖字中金頭小三角，內(nèi)四點長，四點作短豎布布局疏朗，絕無字劃與穿郭擁擠模糊現(xiàn)象，朱字方折，沒有出頭朱（或長朱）現(xiàn)象。
3．五字交叉兩筆相交取緩曲一種，上下二橫沒有出頭，筆劃纖細而流暢秀麗，沒有郡國五銖中五字豎劃直筆相交或彎曲相交，更沒有五字扁體者，甚至如宣帝五銖中五字以兩個“炮彈”形相對者。
4．錢體較輕，錢面不帶符號
張湯墓出土的這批赤仄五銖重量基本在2.7~3.5克之間，較以往認為“赤五銖”者4克或4克以上較輕。事實上，赤仄五銖極似三官五銖錢，同為朝廷專鑄，二者先后相承。主鑄赤仄的鐘官本屬水衡都尉，后為上林三官之一。赤仄五銖為朝廷為統(tǒng)一鑄幣權(quán)的一次嘗試，其本質(zhì)是通貨貶值。元鼎四年進行卓有成就的幣制改革，將鑄幣權(quán)集中于上林三官，才鑄造符合質(zhì)量標準的五銖錢。三官五銖錢一般重量為3.5克，而此批赤仄五銖平均重3.07克左右，也就較易理解。另此批五銖錢的錢面沒有任何符號，沒有蔣先生認定的“穿上橫郭、四角決文，或穿下半月（星）紋”等符號，此也許是二者區(qū)別之一。
總之，西漢御史大夫張湯墓出土的五銖為赤仄五銖的認定提供新標準。另學(xué)問之道，務(wù)在求真探疑。新的材料出現(xiàn)總能修正前人的部分成果，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原歷史”。在此并無否定或掠美之意，為求千載“赤仄”之謎，可望至此冰釋。
三官五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