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南京瑯琊路小學特級教師周益民先生轉來了南通劉昕老師的書稿《守望的事情——關于一個孩子的語文教學筆記》，雖是初稿，可加工提煉的地方還很多，但其內(nèi)在的精神和感情，深深打動了我。劉老師遇到了一個有留守經(jīng)歷、在教室里一言不發(fā)的“小飛”（化名），沒有嫌棄、沒有放棄，而是精心設計了教育計劃，每天給拿出專門的時間單獨給小飛講故事，誦童詩和兒歌，做生活游戲，經(jīng)過劉老師50余次充滿母愛的關懷和專業(yè)性的輔導，小飛由沉默寡言變得愿意開口說話，愿意與老師、同學交流……
中國教育的幸與不幸
高德勝
初生的嬰兒是嬌嫩而脆弱的生命，對外界的危險充滿了敏感和不信任。這種敏感與不信任，是人的一種本能，有利于保護脆弱的生命不受傷害。嬰兒的生命是那么脆弱，如果對外界的危險又沒有敏感性，對什么都充滿信賴，那這脆弱的生命生存下來的機會就會大幅下降。嬰兒是非常敏感的、膽小怕事的，動不動就會發(fā)出恐懼的哭聲。
父母之愛，為嬌嫩而脆弱的嬰兒搭建起了一座類似于母親子宮的城堡。生活在父母之愛的城堡里，嬰兒獲得了安全感，慢慢形成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人間的信任。嬰兒的身體，對這個世界的很多細菌沒有免疫力，容易被細菌感染，所以從來到這個世界那一天開始，需要連續(xù)注射各種各樣的疫苗，以形成自身的免疫力來適應這個危險的致病世界。與嬰兒的身體相比，嬰兒的心理更是敏感，對這個世界和人間的危險充滿了敏感，雖然適度的敏感可以起到保護作用，但過度的敏感則使兒童無法建立起對這個人世的基本信任，不能獲得安全感。嬰兒對這個人世的信任需要經(jīng)由一個橋梁——父母之愛。父母之愛，尤其是母愛，使兒童減弱或磨鈍了自身的敏感性，就像接種了一種“情感疫苗”，對人世的可怕性有了初步的免疫力，不再覺得這個人世是那么可怕。
人生早期，父母之愛的缺失，也就意味著沒有注射“情感疫苗”，沒有形成對世界、對人間、對人的基本信任，沒有安全感，會被一種無邊無際的焦慮所籠罩。這樣的孩子，往往有非常極端的反應，要么異常暴躁，充滿攻擊性，要么沉默寡言，有或輕或重的自閉傾向。暴躁和攻擊是對這個不可信的世界、人間的“主動進攻”，背后隱藏著的是沒有安全感；沉默和自閉則是對這個不可信人世的回避和逃避，背后隱藏的同樣是沒有安全感。前一種孩子容易變成“壞孩子”，后一種孩子則容易變成“傻孩子”，而且，這兩種傾向又可互相轉化、變形。
什么樣的兒童群體最可能有“情感疫苗”缺失的問題呢？在當今中國這個二元結構的社會里，毫無疑問是農(nóng)村留守兒童。當然，留守兒童一般還是有人照料，比如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這些照料者也給予了孩子一定程度的關愛，我們甚至也可以說，這些孩子在一定程度也被注射了來自祖輩的“情感疫苗”，再加上孩子自身的努力與調(diào)適，很多孩子基本上還是正常的，也有對世界、人間的基本信任。但父母之愛，尤其是母愛，是別人無法完全替代的，這是一種“高品質、高純度”的“情感疫苗”。因此，即使那些現(xiàn)在基本正常的孩子，因為父母之愛的缺少，他們內(nèi)心深處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陰影。在其今后的人生道路上，這陰影也許會被陽光照散，也許會被陰雨熏染加重，那要看個人的命運和造化了。
也應該承認，除了基本正常的多數(shù)孩子之外，也有不少的孩子存在因為“情感疫苗”缺失所導致的那兩種傾向：暴躁攻擊與沉默自閉。前一種孩子會小小年紀就步入歧途，毀了自身的同時，也危害社會，既是個人的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后一種孩子則帶著對社會、對他人的嚴重不信任，帶著對這個世界的懷疑，沒有安全感地生活，很容易被學校、教師，甚至父母所嫌棄，等待他們的是悲劇性的人生。
幾億農(nóng)民工為我們國家的改革開放、經(jīng)濟騰飛做出了巨大貢獻，與他們付出的勞動相比，他們自身的生活也是不幸的，在一定程度上，他們是被犧牲、被剝奪的一代。但他們的不幸不止于自身，還波及到了下一代?；蛘哒f，作為留守兒童的下一代，父母的勞動并沒有給他們帶來財富，再加上“情感疫苗”缺失所造成的心理陰影，他們也許是受害更深的一代。
寫到這里，心里有無限的沉重。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教育，以何等謙卑、何等無私的態(tài)度，才能彌補他們愛的缺失所造成的傷害
（以上內(nèi)容在前面以“兒童不能缺少的‘情感疫苗’”為題發(fā)表過）
劉昕老師就遇到了這樣一個孩子：小飛。小飛有留守兒童的痛苦經(jīng)歷，沉默自閉，不愿說話，反映出對人世和人的不信任，沒有安全感。他的沉默自閉，實際上是將心靈之門關閉起來，基本堵塞了與世界、與他人交流的通道。所有這些表現(xiàn)，都是“情感疫苗”缺失的典型癥狀。
在一個追求考試、追求所謂成功的時代，就是一些學習成績跟不上的健康正常的孩子，往往都會被老師“遺棄”。像小飛這種情況，一般情況下，他將得到的對待是可想而知的：被老師視為累贅，成為班級的負擔，遭到同學的嘲笑。這樣的對待，會加劇這類孩子對人、對世的不信任，更加沒有安全感，更加自閉，直至完全將心靈之門關閉起來，徹底阻斷與外界、與他人進行信息和情感交流的通道，形成不可逆轉的可怕的悲慘結局。
小飛是幸運的，他遇到了劉昕老師。面對小飛這樣不開口說話的孩子，劉老師沒有放棄，先是找他父母了解情況，與任課教師溝通協(xié)調(diào)整體性的幫助計劃，與同學商議，請求同學伸出友愛的援助之手。在做好這些準備工作之后，劉老師開始了一個漫長的“閱讀療治”的過程，通過講童話故事、做語言游戲、讀兒童詩、生活對話等方式，去打開小飛的語言之門、心靈之門。正如書中所寫，這些充滿愛心、愛意的做法取得了非常明顯的效果，小飛不但愿意、能夠流利地與老師、同學對話交流了，臉上也經(jīng)常有笑容了，對班級和同學也有了真誠、質樸的關切之心。總之，小飛的語言之門打開了、心靈之門打開了，沉默自閉的傾向已經(jīng)慢慢離他而去。
劉老師為什么能取得這樣的成功？這里面蘊涵著什么樣的教育規(guī)律？我覺得有幾點是非常清晰明確的：
第一、教育愛彌補了“情感疫苗”缺失所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如前所述，小飛的沉默不語是因為小時候父母之愛的缺失導致的對世界的不信任，用形象化的語言來說，就是在發(fā)展的關鍵期沒有施打以父母之愛為主要成分的“情感疫苗”。因為沒有建立起對世界、對人的起碼的信任，小飛差不多關閉了與世界和人交流的語言通道，將自己封閉起來，實際上這是一種極端的自我保護。由愛的缺失導致的心理問題只能由愛來彌補，因為缺少愛而關閉的心靈，只有愛才能打開。劉老師給予小飛的是類似于母愛的教育愛：這是一種無條件的愛，即只要是學生，無論是富貴貧窮、聰明笨拙、淳樸頑劣，教師都會愛他；這是一種單向的給予之愛，即只是愛孩子，不要求回報，“為愛學生而愛學生”。這種愛，小飛幼小的心靈能夠感受得到，這是“閱讀療治”活動所能取得成功的最根本的原因，其它的，都是形式的，都是次要的。小飛在劉老師、任課教師、班主任的教育愛以及同伴同學的友愛滋潤下，逐漸建立起了對世界、對人的信任，心門才慢慢打開。
第二，以語言為突破口。人是語言的存在，語言是心靈之間的通道，開口說話是兒童走出自我，走向他人的標志。反之，沉默不言，則意味著兒童將自我與外界、他人隔絕開來，關閉了心靈交流的通道。劉老師敏銳的找到了這一突破口，以關愛為底色，以對話為手段，打開了小飛的心靈通道。這一點至關重要，小飛由原來的基本不說話，到開始說一個字、一個詞，再到后來的主動說話，主動找老師“交心”，說起來容易，但我們能感受到劉老師在其中付出的巨大耐心和不懈努力。小飛開口說話了，就意味著他有了對老師的信任，有了表達自我感受的愿望，哪怕是一個字、一個詞，也就意味著教育愛的陽光可以從他的心靈之門的小小縫隙中照射進去！
第三，童話故事與兒童有天然的親密性。童話是對人類心靈的隱喻，是對個人心靈為掙脫恐懼、焦慮所做的掙扎的隱喻，對兒童的心靈發(fā)展非常重要。童話一般以“從前”開始，一下子將兒童引入非現(xiàn)實之中，為兒童開辟了一條超越現(xiàn)實苦惱的道路；童話以主人公的勝利結尾，又將兒童帶回到現(xiàn)實之中，暗示兒童生活中的困難和障礙都是可以克服的，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比如，劉老師給小飛講述的丑小鴨的故事，就具有這樣的結構，既暗合小飛的現(xiàn)實處境，又給小飛以希望和憧憬。
更重要的是，童話以兒童喜愛的方式探討人類生活的普遍問題，抒解縈繞兒童心際的問題，釋放兒童內(nèi)心的壓力。兒童的心靈稚嫩又敏感，在成長過程中困惑很多、壓力巨大，但因為年幼，不善表達，不能清晰描繪自己的問題和壓力，所以很難主動求助于成人。如果父母有足夠的經(jīng)驗和敏感性，還能捕捉一些問題的線索和苗頭，幫助孩子進行心靈抒解，如果父母為生活所迫無暇顧及孩子，又沒有足夠的能力和敏感性，就可能不但幫不了忙，還可能會加劇問題。童話可以通過隱喻的方式，啟發(fā)、陪伴兒童應對成長中說不清的問題和壓力。童話就是從兒童的所處的現(xiàn)實狀況出發(fā)，用隱喻的方式將兒童深受其害的困擾描述出來，用暗示的方式告訴兒童該如何做。劉老師用童話故事作為“閱讀療治”的形式，可以說是一個“良方”。小飛被童話故事所吸引，在童話故事中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童話故事幫他道出了他自己所無法道明的困惑和壓力，并為他指明了方向，給了他成長的希望和信心。童話既有童心，又有愛心，與教育愛一起匯成了愛的合奏曲，所有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共同打開了小飛的心靈。
小飛是不幸的，因為他有那樣一段困難的留守生活；小飛又是幸運的，因為他遇到了劉昕這樣有教育愛心的老師，我們知道，不是所有類似的孩子都有這種幸運！中國教育是不幸的，因為有那么多孩子因為留守或其它原因，沒有得到本該得到的“情感疫廟”，因為很多孩子生活在競爭壓力之下，沒有得到本該得到的教育愛；中國教育又是幸運的，因為還有劉昕這樣的教師群體，在平凡的教師崗位上做著充滿愛心的高貴事業(y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