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數(shù)日讀《綴石軒詩話》竟,深感其取徑高遠(yuǎn),識(shí)見精微。偶有不契,則欲駁之。然又懼其好勝使氣,遂寢其事。今為葉迦陵先生錄《綴石軒詩話》一過,覺此所謂分歧,正在義利之間,不可不辨者。乃作札記數(shù)則,并呈迦陵先生法正。壬午正月初二,矯庵程濱識(shí)。
詩乃生命之安頓法。又有小安頓、大安頓、暫安頓、恒安頓之分,詩格之高下存焉。而生命之安頓法,于人而言,即立身之原則。故論詩者,及其至也,莫非論其何以為人者也。
綴石軒所推者,王靜安(國維)《人間詞話》,顧羨季(隨)《駝庵詩話》,吳子臧(世昌)《詞林新話》。然三家亦自有別。王則西體中用,顧則中體西用。以此論之,則綴石軒最契者正在靜安。故其文字之后,渾然一派西洋現(xiàn)代之精神情緒也。
《綴石軒詩話》:“不知人工之可以奪造化也?!庇喟?,世俗每以人工天然對立,最為失當(dāng)。蓋吾人本胚胎于天然,而人者天之一子,荀子“人定勝天”,甚矣,其無君無父也!天者無窮,人者有限,但聞無窮勝有限,未聞?dòng)邢迍贌o窮。至若“一本萬殊”,此一本者,道也。道自無窮,非是一也。
《綴石軒詩話》:“毛郎悍霸,衹是放縱權(quán)力,故每有橫空出世、背負(fù)青天之妄想,豈詩中之能品耶?”余按,潤之妙處,當(dāng)于小詞見之。如“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洵乃熱府中之一丸清涼也。又,余甚愛其讀史之“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diǎn)點(diǎn),幾行陳跡。”歷代讀史者夥矣,能道此感者,唯毛詞而已。
《綴石軒詩話》:“畫工者詩卽不工。繪者冀出塵,詩家重入世?!庇喟矗媚υ懹诤蔚??
《綴石軒詩話》:“或問余何以能致詩人,應(yīng)曰:‘好色而淫,與民同之焉爾?!庇喟?,此說本《語》《孟》而不及?!睹献印吩唬骸爱?dāng)是時(shí)也,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論語》曰:“好色不淫?!倍Y石軒奪一“不”字,便是小人之反中庸也。如云“好色不淫,與民同焉”,此不獨(dú)為詩人語,亦是圣人語,即《中庸》之“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故余與綴石軒之異趣,便在一“不”字上。
《綴石軒詩話》:“詩道所重惟在貴己。貴己之說,倡自楊子,實(shí)吾國思想最具光彩者。貴己則自我充盈,元胎斯具,氣格廼生,終至沛然廣大,無往而不利?!庇喟矗姷啦辉谥丶?,而在“體仁”。仁者,二人,其一為我,其一為人。調(diào)和人我,便是體仁。而楊子取“我”,墨子取“人”,皆非全璧。蓋仁者,己欲立則立人,己欲達(dá)則達(dá)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故詩之道,渾言之曰仁曰誠,析言之則忠恕而已。惟綴石軒自謂其為反道德論者,故其說詩斷斷不肯及此。而綴石軒以為貴己則自我充盈,此又本《孟子》“養(yǎng)氣”之說而不及者。余為之下一轉(zhuǎn)語:“焉知‘自我充盈’不是‘自我膨脹’?”又,綴石軒云:“史筆爲(wèi)詩,衹在援入蒼茫正大之氣?!碧仁共恢F人,此“蒼茫正大”四字則渾無著落。儒者立人,釋氏度人,皆能“推己及人”者也。“推己”是埋下種子,“及人”是萌發(fā)枝干。一味貴己,恐其自閉于泉壤之下,終身不見天日。故知綴石軒所謂“貴己之說,倡自楊子,實(shí)吾國思想最具光彩者”,雖其后飾以元胎充盈之說,其實(shí)“個(gè)人主義”四字耳。
《綴石軒詩話》:“古今詩人元胎之健未有過於屈原、丘逢甲、陳獨(dú)秀三子者。”余按,綴石軒論詩主元胎,而于唐前推屈子而不及淵明,故知其所謂元胎,特躁動(dòng)不安而已,終不肯一時(shí)安頓。余謂陶詩是《論語》,杜詩是《孟子》,屈原超凡而未能入圣,賢者而已。
《綴石軒詩話》:“天地間至詩,蓋皆陽剛爲(wèi)體,陰柔爲(wèi)象之儔。體者性命,象者皮囊?!庇喟?,《易》曰:“一陰一陽謂之道。”惜哉,綴石軒之不知陰陽皆象,不可以為體也。余謂必欲以《易》言詩,則詩體“寂然不動(dòng)”,詩象“感而遂通”。陰陽正所以為“感”者,如何為體?而馬一浮先生謂詩無體,以感為體。如依馬說,則亦陰陽并體,云何必以陽攝陰?如此詩家之有綴石軒不過儒家之有董仲舒,正孔孟之賊也。綴石軒元胎躁動(dòng),故必欲以“陽動(dòng)”為詩之體耳。
《綴石軒詩話》:“或拈清空以救呼嗥叫嘯。清卽是體,空卽是象。”余按,體空象清,恰恰顛倒。
《綴石軒詩話》:“文學(xué)者,倡優(yōu)之事業(yè)也,亦動(dòng)夫人情而已?!庇喟?,說詩者首推《大序》“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此句最深,蓋言情感、理智之關(guān)系,不可純以道德政教目之。故曰:發(fā)乎情,縱任情感之謂也;止乎禮義,以理智觀照情感之謂也。以日神之光芒照耀酒神之迷亂,始為文學(xué)之大義,倡優(yōu)何足語此?
《綴石軒詩話》:“淫哇自是不妨,但無村氣便好?!庇喟?,村氣者初睹易憎,淫哇者久處易厭。久而厭之,孰若初而憎之?始亂終棄,孰若苦盡甘來?綴石軒嘗云:“情感是生命的唯一意義。”凡持唯情論者,大抵難越淫哇二字?!都t樓夢》曰:“情既相逢便主淫?!币褳榇溯吷w棺論定矣。
又,《綴石軒詩話》:“于右任傖父面目,廼竟以詩享名。以其人而崇其詩,吾獨(dú)不服。”以綴石軒論之,于詩便是村氣而不淫哇,宜其不之喜也。
《綴石軒詩話》:“詩人之天賦端在不調(diào)和?!庇喟矗莿t韓退之“不平則鳴”之翻版,而調(diào)和二字駝庵最喜用之。然而其人片刻都無調(diào)和處,其詩又足道哉?故曰“詩人之天賦在于不調(diào)和中覓調(diào)和”,即余所謂“生命安頓法”也。
《綴石軒詩話》:“天人合一者,詩歌現(xiàn)代化之大賊也。第方今學(xué)界巨擘,當(dāng)不樂聞?dòng)璐苏Z?!庇喟矗煺呷酥蟊?,然則天人合一,反本還原之謂也,正詩人之極則。綴石軒此語,務(wù)本者皆不之喜,何待學(xué)界巨擘哉?
《綴石軒詩話》:“詩人必愛慾熾盛、自我充盈之輩。此種稟賦純由天授,豈學(xué)而能哉!”余按,綴石軒真得弗洛伊德之三昧矣。
《綴石軒詩話》:“氣象者,詩人歷史感之客觀化也?!庇衷唬骸坝袣庀?,有興象。沈增植‘依然圓滿清光在,多事山河大地依。’氣象也?!}借柏庭收寂照,四更孤月瞰江樓?!d象也?!庇喟矗云渌C其所論,豈“多事山河”一句有“歷史感”,故謂之氣象耶?然則,興象者,一時(shí)興趣湊泊耳。又,以“歷史感”言氣象略嫌狹小。所謂儒者氣象,特儒者之歷史感之客觀化耶?蓋言“歷史”,不若言“人文”也。
《綴石軒詩話》:“以禪宗入詩則詩亡。詩人可以爲(wèi)儒家,可以爲(wèi)墨者,可以爲(wèi)老莊,可以爲(wèi)基督教徒,可以爲(wèi)無神論者,然絕不可能爲(wèi)禪師。馬浮、顧隨之詩,正坐此病?!庇喟矗娨愿袨轶w,而釋氏涅槃,歸于空寂。此感一熄,不得為詩焉。惟其大乘要義,在于以空無統(tǒng)攝萬有,于自度后更須度人。非大慈大悲,大智大勇,不足為此。修道至此,必是情之深摯者,寧為木石人耶?安在其不可以入于詩也!故釋氏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此是世間第一等詩人,第一等情圣。禪宗私小,往往未足語此,然而亦不可概而論之。又,蠲叟詩是大乘而非禪宗,苦水詩并禪宗亦不是。
《綴石軒詩話》:“詩底本質(zhì)是一種信仰,信仰生命本身之力與美?!庇喟矗鞍刖淝Ч胖晾?,后半句一家名言。生命之力與美,說本《駝庵詩話》。惟其何者為力,何者為美,正為天下所逐之鹿。綴石軒之力之美,豈倦駝庵所稱道者哉?故知綴石軒鼎中所焚者,正非駝庵當(dāng)年一瓣香匾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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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網(wǎng)上看見一位叫“田應(yīng)壯”的網(wǎng)友說:“將矯庵先生《讀<綴石軒詩話>札記》與胡馬老師《綴石軒詩話》對而讀之,實(shí)是一件大大有趣之事?!庇终f:“非常期待矯庵先生作一部詩話,而不僅僅是這十八則而已。但先生平素淡泊,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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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shí)話,看見這則之后,我心里真的很高興。因?yàn)橹辽儆腥苏J(rèn)真的看了我寫的東西。至于寫一部詩話,也不是沒有想過,但總覺得中國詩話太多了,不寫也罷。至于說到我“淡泊”,這兩個(gè)字是實(shí)實(shí)不敢當(dāng)?shù)?。不是客氣,是真做不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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