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是當(dāng)時最富庶的大都市之一,李太白一年之間在那里消費了三十多萬,可見其時他的生活之豪奢,也說明李太白離開蜀國的時候隨身攜帶了大筆資金。這么多錢財從何而來呢?后人推測,李太白的父親可能是一位大富商,也只有大富商的兒子才會這樣瀟灑,才會蓄養(yǎng)數(shù)以千計的奇禽異獸,才會無所顧忌地手刃數(shù)人。
因為資金雄厚,此時李太白也嘗試了其他一些壯舉,如花天酒地之類。魏顥說,李太白在此期間經(jīng)常攜帶昭陽、金陵一帶的歌妓,四處尋歡游樂,好比當(dāng)年的謝靈運那樣悠閑瀟灑,又如謝安那樣倜儻風(fēng)流,所以時人稱李太白為李東山。這時的李太白騎著高頭大馬,挽著靚女美妾,每到一處,當(dāng)?shù)氐淖罡唛L官都會親自到郊外迎接,舉辦盛大的宴會。詩人豪氣沖天,一飲數(shù)斗,醉后就讓他的小跟班丹砂彈奏《青海波》。只要有李太白出現(xiàn)的地方,宴會氣氛必定會達(dá)到高潮。
此時的李太白還沒有名揚天下,魏顥說他“所適二千石郊迎”,或許是不實之辭。不過,“駿馬美妾”的生活當(dāng)是實錄,因為詩人在詩中反復(fù)陳述了這樣的行為,如《示金陵子》:
金陵城東誰家子,竊聽琴聲碧窗里。落花一片天上來, 隨人直渡西江水。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林泉處處行。
誰是金陵子?其實就是南京的一位歌妓。在他的另一首詩《出妓金陵子呈盧六四首》,詩人說得清清楚楚:
安石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fēng)塵。樓中見我金陵子,何似陽臺云雨人?
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歌。對君君不樂,花月奈愁何!
東道煙霞主,西江詩酒筵。相逢不覺醉,日墮歷陽川。
小妓金陵歌楚聲,家僮丹砂學(xué)鳳鳴。我亦為君飲清酒,君心不肯向人傾。
學(xué)者經(jīng)常說,李太白對東晉謝安的功業(yè)充滿向往。謝安以一身系天下安危,淝水一戰(zhàn),舉重若輕,扭轉(zhuǎn)局勢,使胡馬不敢南窺。同時,李太白還對謝安的功成身退十分向往,如其《贈常侍御》所言:“安石(謝安)在東山,無心濟天下。一起振橫流,功成復(fù)瀟灑。”其實,李太白對謝安的風(fēng)流生活也十分向往,只不過這種向往時常為濃厚的嘆息聲所掩蓋。他希望如謝安那樣“暫因蒼生起,談笑安黎元”,但更向往“攜妓東山門。楚舞醉碧云,吳歌斷清猿”之類的生活。在他看來,“濟蒼生”是無心的,“安黎元”是暫時的,而歸隱后的娛樂生活才是最真實的,他在《東山吟》中說:
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白雞夢後三百歲,灑酒澆君同所歡。酣來自作青海舞。,秋風(fēng)吹落紫綺冠。彼亦一時,此亦一時。浩浩洪流之詠何必奇。
詩人為何“悲謝安”,不是因為謝安沒有能夠濟蒼生、安黎元,不是謝安沒能夠功成身退、拂衣而去,而是謝安的這種幸福生活不能永恒,在歷史的長河中,快樂的人生過于短暫。為了長久地?fù)碛羞@種幸福的生活,此時的李太白也在繼續(xù)著他的煉丹生涯。據(jù)說這次江南之行,李太白身邊有兩個人不離左右:一個是金陵子,即上文提到的那位歌妓;另一位則是家僮丹砂,即上述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位會彈奏《青海波》的小音樂家。
李太白身邊的奴仆為何名叫“丹砂”,原因可能在于詩人對煉丹有著非同一般的激情。在一篇名為《金陵與諸賢送權(quán)十一序》的文章中,詩人敘述了自己煉丹的成績:“嘗采姹女于江華,收河車于清溪,與天水權(quán)昭夷服勤爐火之業(yè)久矣。”在詩歌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這種熾熱的激情:“愿隨子明去,煉火燒金丹”(《登敬亭山南望懷古贈竇主簿》、“愿游名山去,學(xué)道飛丹砂”(《落日憶山中》)、“終當(dāng)遇安期,于此煉玉液”(《游泰山六首》之六)等。詩人不僅沉湎于煉丹飛升,還一度采食菖蒲,因為道教人士相信經(jīng)常食用菖蒲,可以榮光煥發(fā),返老還童,所以詩人很認(rèn)真地說“我來采菖蒲,服食可延年”(《嵩山采菖蒲者》),還衷心地勸告他人“爾去掇仙草,菖蒲花紫”(《送楊山人歸嵩山》。
李太白“棄劍學(xué)丹砂”,祈望以服食脫俗成仙,看起來成效并不顯著。天寶初年的時候,杜甫不就在《贈李白》中說他們倆“未就丹砂愧葛洪”嗎?看樣子,兩個人都是學(xué)道不成。杜甫可能很快放棄了,也可能是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而李太白似乎是持之以恒地在努力。在流放夜郎中途而返的時候,他還給朋友談到過這個想法。
李白一生最得意的事情,是天寶元年成為翰林待詔。后來無論多么落魄,想起這段往事,李白就會感到無限溫暖。如《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其一云:
少年不得意,落魄無安居。愿隨任公子,欲釣吞舟魚。常時飲酒逐風(fēng)景,壯心遂與功名疏。蘭生谷底人不鋤,云在高山空卷舒。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軍蜀道迎相如。天門九重謁圣人,龍顏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萬歲,拜賀明主收沉淪。翰林秉筆回英眄,麟閣崢嶸誰可見。承恩初入銀臺門,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鉤雕鐙白玉鞍,象床綺席黃金盤。當(dāng)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一朝謝病游江海,疇昔相知幾人在。前門長揖后門關(guān),今日結(jié)交明日改。愛君山岳心不移,隨君云霧迷所為。夢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長價登樓詩。別后遙傳臨海作,可見羊何共和之。
這首詩是李白于乾元二年或上元元年(760年)在江夏所作。詩人以自述口吻向從弟李之遙暢談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受,其中著重夸耀了他在長安裘馬輕狂的那段生活。說到自己春風(fēng)得意,供奉翰林,為天子禮遇,為名流傾慕,則不厭其煩,詞采飛揚,唯恐形容不盡,夸飾不足,既以漢武帝用赤車駟馬到蜀中召見司馬相如來比喻自己當(dāng)初奉詔入京,又詳細(xì)描述在都城的種種奇遇:天子龍顏大展,左右高呼萬歲,自己作詩金鑾殿,著書翰林院,寶馬香車,象床綺席……自得之色溢于筆墨之外。
李太白是如何成為翰林待詔的呢?《舊唐書》本傳記載,天寶初年,李太白客游會稽,與道士吳筠隱居剡中。后來唐玄宗征召吳筠入朝,吳筠又推薦了李太白。而魏顥的《李翰林集序》則云:“白久居峨眉,與丹丘因持盈法師達(dá),白亦因之入翰林?!睂<覀円惨话阏J(rèn)為李白成為翰林待詔是玉真公主薦舉的??傊钐自谑送痉矫娴摹帮w黃騰達(dá)”得力于他的求仙訪道,似乎是不爭的事實。詩人煉丹的目的,如他在《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所言,乃是“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也就是超然世外,但煉丹的結(jié)果,卻讓他落入了紅塵之中,使他在仕途上青云直上,不知算不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或許他在修煉之初,已經(jīng)如司馬承禎一樣,洞察了這修真之路亦是一條終南捷徑,故一心二用?
4.痛飲狂歌
唐時豪舉的另一側(cè)面就是狂飲。杜甫稱李白為仙人,除了詩寫得很好,另外就是他的酒量驚人,對酒精有著超乎世人的癡迷。他的《飲中八仙歌》這樣形容李白:“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太白也認(rèn)為自己是酒星動了凡心,偷下九天,在《金陵與諸賢送權(quán)十一序》中,他自豪地說:我就像那仙人廣成子一樣,蕩漾浮世,是天帝的外臣。當(dāng)年四明逸老賀知章稱呼我為謫仙人,那說的是大實話呀。文章最后的署名是“酒仙翁李白辭”。不僅太白自己以酒星自許,時人也大多覺得他具有這樣的資格,崔成甫在《贈李十二》中不無艷羨地說:“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蓖硖埔詠?,人們一般認(rèn)為李太白一人身兼二仙,鄭谷嫉妒地說,“何事文星與酒星,一時鐘在李先生?”鄭谷的妒忌也不無道理,上天對李太白的寵愛也忒多了,文曲星與酒星都降臨在他身上。
氣定神閑地“手刃數(shù)人”,除了實力還要有背景;揮金如土,漫游名山大川,求賢訪道,除了財富還要有體力。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李白出蜀,“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江南一行,增長了見識,留下了不少名篇,也耗費了不少的錢財。等到他重新回到洞庭湖為吳指南遷葬時,已經(jīng)到了必須向人借貸的窘境。沒有雄厚的資金,自然無法繼續(xù)“攜妓游東山”的倜儻生活,也無法繼續(xù)他游俠濟困的事業(yè),甚至連煉丹的工作也會因為資金的困乏而停止,唯一能夠繼續(xù)進(jìn)行的豪舉,似乎只有狂飲了。
資金散盡的李太白,在安州安陸壽山(今屬湖北)休養(yǎng)喘息了一段時間。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他曾這樣宣揚自己:“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崩钐状_實有仙風(fēng)道骨、天人之貌,但這與“不屈己、不干人”無關(guān),后者只與財富與地位相伴相隨。事實上,這封書信也可以算做干謁之文,只不過沒有收到應(yīng)有的成效。又有傳聞?wù)f他多次干謁當(dāng)?shù)毓賳T未成,反而得罪安州刺史,以致“謗言忽生,終口攢毀”。既然“干人”無望,隱居養(yǎng)望在壽山的李白,無路可去,無法可想,為了繼續(xù)他的狂飲生涯,只好“屈己”去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
李太白是如何敘述這件事情的呢?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李白解釋道:我以前讀書的時候,看到司馬相如在《子虛賦》中大肆夸飾云夢澤之雄偉壯觀,于是親自跑到楚國來瞻仰一番。而家在安陸的“許相公家見招,妻以孫女,便憩跡于此”,有整整三個年頭了。既然這里用的詞語是“憩跡”,也就是暫時休息隱居,可見在內(nèi)心深處,他也認(rèn)為這樁婚姻不足對外人道也。許相公是唐高宗時期曾經(jīng)拜相的許圉師,雖然許家的鼎盛時期已經(jīng)過去,成為他家的女婿,在冷眼人看來,依然有阿諛攀附之嫌。事實上,唐人對上門女婿已經(jīng)達(dá)成了這樣的共識,近人陳鵬非常肯定地告訴我們,“(唐時)權(quán)貴之家,往往以女招贅士人,而士之未達(dá)者,亦多樂于就贅,藉為趨附之梯”(《中國婚姻史稿》)。
李白有沒有把許家當(dāng)作階梯的想法,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曉。可以肯定的是,許家在仕途上沒能夠?qū)钐滋峁┙z毫的幫助;還可以肯定的是李太白的內(nèi)心很痛苦,難免會有受傷害的感覺,因為唐人往往把上門女婿稱之為贅婿,贅者,多余之物也,自然會遭人輕視。寫這封信時,李白以為憩息三年已經(jīng)夠長久了,他沒有想到還會有七年的憩息光陰在等待著他。倘若他預(yù)知自己需要苦熬漫長的十年,說不定他會喪失勇氣。當(dāng)一切都成為過去之后,李白在給從侄的贈序中用八個字總結(jié)了這十年的生活,即“酒隱安陸,蹉跎十年”。蹉跎的十年,留給詩人最深的印象只有酒。在寫給妻子的《贈內(nèi)》詩中,他半是赧愧半是憤激地刻畫了自己酩酊大醉的生活: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
“太常妻”是《后漢書》中的典故。周澤在擔(dān)任太常卿的時候,曾主持祭祀,因為犯病,暫住于齋宮中。其妻前去探望,周澤以為她有其它想法,干犯了齋戒,勃然大怒,將其關(guān)押到監(jiān)獄。拘泥迂腐的后漢人也覺得周澤過于滑稽,因此創(chuàng)作了一首詩來嘲弄他:“生世不諧,作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一日不齋醉如泥?!?/font>
此時的李太白仰人鼻息,“造謁無路”,唯一的自由是可以結(jié)交一些隱居的朋友,游覽周圍的山水。據(jù)說李白曾經(jīng)去襄陽拜見隱居在鹿門山的孟浩然,后來還寫過一首《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當(dāng)他見到孟浩然時,這位名動天下的隱士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暮年。年少之時,孟浩然就棄軒冕而不仕,在達(dá)官貴人的車馬冠服與高人隱士的松風(fēng)白云之間,選擇了后者。李白曾拜訪過韓朝宗,希望得到他的薦引,并大力稱贊說:“生不用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但韓朝宗不為所動。韓朝宗曾想推薦孟浩然入朝為官。約定動身的那天,孟浩然正與友人暢飲,旁人提醒他該出發(fā)了,孟浩然卻斥責(zé)說:“既然已經(jīng)飲酒了,哪里還顧得上出仕那件事呢?”看來,李太白喜愛與景仰孟浩然,不僅是因為孟浩然臥松云而固隱,更主要是孟浩然也常常在皓月當(dāng)空的清宵,把酒臨風(fēng),所謂“醉月頻中圣”,原來還是同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