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 子 仙 人
滕序中另外尚有數(shù)處用典極為巧妙,不容易看出它的出處,如“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蔽乙詾閰s是出自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贛水注》,資料如下:
又北過南昌縣西。
盱水出南城縣,西北流徑南昌縣南,西注贛水。又有濁水注之,……濁水又東徑建成縣……縣出然石,《異物志》曰:石色黃白而理疏,以水灌之便熱,以鼎著其上,炊足以熟。置之則冷,灌之則熱,如此無窮。元康中,雷孔章入洛,赍石以示張公。張公曰:此謂然石。于是乃知其名。濁水又東至南昌縣,東流入于贛水。
贛水又歷白社西,有徐孺子墓?!?span style="text-decoration:underline;">孺子名稚,南昌人,高尚不仕。太尉黃瓊辟,不就。桓帝問尚書令陳蕃:徐稚、袁閎誰為先后?蕃答稱:袁生公族,不鏤自雕。至于徐稚,杰出薄域,故宜為先。……
贛水又徑谷鹿洲,即蓼子洲也,舊作大艑處。
贛水又北徑南昌縣故城西,于春秋屬楚,即令尹子蕩師于豫章者也。秦以為廬江南部。漢高祖六年,始命陳嬰定豫章置南昌縣,以為豫章郡治,此即陳嬰所筑也。王莽更名縣曰宜善,郡曰九江焉。劉歆云:湖漢等九水入彭蠡,故言九江矣。陳蕃為太守,署徐稚為功曹。蕃在郡,不接賓客,惟稚來,特設(shè)一榻,去則懸之,此即懸榻處也。……
城之南門曰松陽門,門內(nèi)有樟樹,高七丈五尺,大二十五圍,枝葉扶疏,垂蔭數(shù)畝。應(yīng)劭《漢官儀》曰:豫章樟樹生庭中,故以名郡矣。此樹嘗中枯,逮晉永嘉中,一旦更茂,豐蔚如初,咸以為中宗之祥也?!抖Y斗威儀》曰:君政訟平,豫樟常為生。太興中,元皇果興大業(yè)于南。故郭景純《南郊賦》云:弊樟擢秀于祖邑是也。以宣王祖為豫章故也……
贛水又徑郡北,為津步,步有故守賈萌廟,萌與安侯張普爭地,為普所害,即日靈見津渚,故民為立廟焉。水之西岸有盤石,謂之石頭,津步之處也。
西行二十里曰散原山,疊嶂四周,杳邃有趣……
北五六里有風(fēng)雨池,言山高瀨激,激著樹木,霏散遠(yuǎn)灑若雨。
西有鸞岡,洪崖先生乘鸞所憩泊也。岡西有鵠嶺,云王子喬控鵠所經(jīng)過也。有二崖,號曰大蕭、小蕭,言蕭史所游萃處也?!?/p>
郡東南二十余里,又有一城,號曰齊王城。筑道相通,蓋其離宮也。
贛水又北徑南昌左尉廨西,漢成帝時,九江梅福為南昌尉,居此。后福一旦舍妻子,去九江,傳云得仙。
贛水又北徑龍沙西,沙甚潔白,高峻而阤,有龍形,連亙五里中,舊俗九月九日升高處也。昔有人于此沙得故??檀u,題云:西去江七里半,筮言其吉,卜言其兇。而今此冢垂沒于水,所謂筮短龜長也。……
鄱水又西流,注于贛。又有繚水入焉。……
繚水又徑?;杩h。王莽更名宜生。謂之上繚水,又謂之?;杞譃槎???h東津上有亭,為濟渡之要。其水東北徑昌邑城而東出豫章大江,謂之慨口……其一水枝分別注,入于循水也。
又北過彭澤縣西。
循水出艾縣西……循水又東北注贛水,其水總納十川,同臻一瀆,俱注于彭蠡也。
北入于江
大江南,贛水總納洪流,東西四十里,清潭遠(yuǎn)漲,綠波凝凈,而會注于江川.
此處可以見到王勃運用暗典之妙了,“儼驂騑于上路”分明來自洪崖先生、王子喬乘鸞、控鵠經(jīng)過美麗的散原山,卻脫胎換骨變換成天上的仙車。倘讀者誤到楚辭漢賦中去尋找蹤跡,則大謬矣。“訪風(fēng)景于崇阿”分明是講散原山(即西山)上的秀麗景色;“仙人舊館”一句指的是梅福故廨,歷史上有人解為郭璞墓在滕王閣側(cè),前人已辟其非。如宋代樂史《太平寰宇記》考證,郭璞死后葬于江蘇鎮(zhèn)江或安徽黃山一帶,墓在南昌是附會之說。
我以為附會郭璞之源可能即出自《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故郭景純《南郊賦》云:弊樟擢秀于祖邑是也……昔有人于此沙得故??檀u,題云:西去江七里半,筮言其去,卜言其兇,而今此冢垂沒于水,所謂筮短龜長也。”郭璞精于葬術(shù),每有神奇?zhèn)髡f,而《贛水注》中龍沙古冢事亦為陰陽宅事,與郭璞為母擇墓近水而終成平陸事跡相同,或誤源于此。除此外,南昌地方史資料似尚無與郭璞有關(guān)的記載。更有一種解釋以為滕王閣最早即叫仙人舊館,甚至將仙人舊館拆除在其原址上再建滕王閣,(35)眾說紛紛。而此處王勃實仍用典,《新注》已識“仙人舊館”為《水經(jīng)注》中梅福故廨(傳云得仙)的翻本。(36)
而“帝子之長洲”,歷代注家皆以為指滕王李元嬰,唯《新注》以為是隋滕王,其文疑:“滕王永徽四年建閣距王勃詩序僅得高宗朝平庸短暫的二十年,詩中物換星移折射的朝代興替、人世滄桑之感頓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浸透了百年歷史求索千秋生命惶惑的'幾度秋’之問亦成為玩世不恭的文字游戲,如指隋滕王、嗣滕王、唐滕王二代三王榮枯寵辱,則'物換星移’字字有著落”。且以為“上元三年滕王元嬰為金州刺史頗縱驕逸,作威作福未作古?!倍醪獎t以《斗雞檄》被逐出英王府,又剛從殺官奴曹達的官司遇赦出來,以為“刀斧余魂”不應(yīng)詠出'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的大不敬語在皇叔頭上動土(37)。得出了“帝子”為詠隋滕王之事的結(jié)論,實在是錯誤的,史籍中隋滕王未到豫章,王令策先生文章辟之甚力。
此處王勃依然用《水經(jīng)注》典故,卻指的是仙人王子喬,以其是周靈王太子晉,實在也是一帝子也。且語帶雙關(guān),將滕王元嬰與仙人王子喬并稱,實在是溢美之辭,又不著痕跡,恰是極為高明。而“臨”字即可解為“靠”著今新建的帝子長洲,又可解釋為“登臨”滕王元嬰的帝子長洲二義,俱左右逢源,遣詞妙造毫顛。更廣而言之,屈原《湘妃》中以娥皇、女英為帝子,則《水經(jīng)注》中蕭史為秦穆公婿,何不可稱帝子?則“帝子長洲”亦可指西山附近王子喬、蕭史諸仙跡而言,并非單指滕王元嬰之閣址。
尾詩中“閣中帝子(滕王元嬰)”今何在?則分明閣外尚有一帝子也,即西山上控鵠仙人王子喬。且周靈王(前571)與唐高宗朝(674)相距千余年,“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讀來卻也“字字有著落”,且將滕王元嬰與仙人王子喬古今二位帝子的遭際作一浩嘆,感懷人世不常,實無絲毫辱沒李元嬰處。(38)清·朱欒《江城舊事》以為王勃敢言譏刺暴王,正其可貴之處,這層意思只怕也站不住腳。究其錯謬的關(guān)鍵,便在不明“帝子”的真正含義。
用典有古典、今典兩種,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即說:“詩若不是有兩個意思,便不是好詩。”(39),兩個意思,即指古典與今典恰當(dāng)運用,滕序“帝子”一語實已含古典、今典二義。
寅恪說“自古詁釋詩章,可別為二,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辭句。質(zhì)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當(dāng)時之事實,后者乃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sup>(40)寅恪嘗論庾信《哀江南賦》用典:“蘭成(庾信)作賦,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雖不同物,若于異中求同,同中見異,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斯實文章之絕詣,而作者之能事也。”(41)此古典、今典實即《四六金箴》之古事、今意,言殊而意同也,寅恪別立新名而已,若以為寅恪首創(chuàng)則殆矣。
當(dāng)日王勃滕閣作序,絕不可能純用唐初白話而不用典,“帝子”一語,古典即指王子喬,然亦可代指滕王元嬰,此今典之用也。注家單指“帝子”為滕王元嬰,是不悟“古典”之意也。
然細(xì)思之,《滕序》尾詩“閣中帝子”單指滕王元嬰,唯“帝子長洲”有二典之用。
“腹 稿” 疑 云
王勃作序究竟有沒有作事先準(zhǔn)備?這是一個千古之謎,歷史上雖不乏人懷疑像王勃那樣驚人的天才不太可能,卻也無絲毫根據(jù)可以查出王勃已“宿構(gòu)”文章。故此留下了一個近乎神話的故事,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起王勃于地下了。
然據(jù)筆者推測,王勃到滕王閣作序之前,實在已打好了部分腹稿,從對文章的分析可以看出來。
史書中載,王勃構(gòu)思極快,如后唐馮贄《云仙雜記》引《棋天洞覽》:“王勃圍棋,率下四子成一首詩,勃尤詫之,向人曰:吾才奪造化,雖一時之間,百用亦可。”(42)如此看來,當(dāng)日滕王閣上,王勃文思泉涌、提筆立就是有其可能性的。而“王勃所至,請托為文,金帛豐集,人謂之心織筆耕”。然王勃作文卻有一個很有趣的行為習(xí)慣:“勃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則酣飲被覆面臥,及寤,援筆成篇不易一字,時人謂勃為腹稿”(《新唐書》)。歐陽修的這一條史料則來自唐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考當(dāng)日滕王閣上王勃行跡,除了“電腦”“天才”以外,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王勃已打好“腹稿”矣。
王子安腹稿圖(清丁善長繪)
江 潯 采 蓮
考察王勃行蹤,于殺官奴曹達后咸享五年(674)八月遇赦,于上元二年(675年)乙亥赴交阯省親,探望受牽連被貶謫的父親王福畤。于“上元二載高秋八月”抵達淮南楚州友人家中,盤桓多日,為友人寫了一篇《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八月下旬,王勃復(fù)啟程溯長江西上。(43)
再按《舊唐書·王勃傳》“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為《采蓮賦》以見其意,其辭甚美?!倍缎绿茣ね醪獋鳌贩Q:“勃往省……道出鐘陵(案:唐南昌),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閣。”則可知滕閣作序前有《采蓮賦》之作。其具體時間:民國劉汝霖《王子安年譜》考其上元二年乙亥八月二十九日至潯陽,致書族翁承烈。清季羅振玉《永豐鄉(xiāng)人雜著續(xù)編》有承烈復(fù)書,中云:“適知旅泊江潯,人遐路近,聊因翰墨,粗飛數(shù)行,乙亥年仲秋月廿九日,寓言使至?!?sup>(44)由承烈書可反證其時王勃正在長江、鄱湖水域之上,《采蓮賦》應(yīng)即作于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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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九月九日作《滕王閣序》,十一月到達廣州,作《鞶鑑圖銘序》,其文稱“上元二年,歲大乙亥,十有一月庚午朔,七日丙子,將之交阯,旅次南海?!蓖瑫r又寫了《廣州寶莊嚴(yán)寺舍利塔碑》,一個月以后,他便在由廣州到交阯的途中,渡海溺水受驚而卒。(45)
再觀《采蓮賦并序》中有“頃乘暇景,歷覩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遂作賦曰:非登高可以賦者,惟采蓮而已矣。”(46)則此作大致十日后的九月九日,即有《滕王閣序》之作也?!恫缮徺x》是離《滕王閣序》最近的作品,而細(xì)觀序中“歷覩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眲t分明王勃作《采蓮賦》是花了數(shù)天看了很多書的,并且有不滿意的地方,所以作了“其辭甚美”的《采蓮賦》。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對緊接而來的《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是否有相同的影響呢?
倘若借用“歷覩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來衡量《滕王閣序》,王勃都看了些什么書?到底對什么不滿?
由前述對王勃用典的分析可以看出,其用字是如此的“精切”,倘非具有計算機般超人的記憶力,王勃在旅途中便有可能是看了這些書的:如《越絕書》、《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贛水注》、《后漢書·徐稚傳》、《晉書·張華傳》。再參照蔣清翊《王子安集注》,《采蓮賦》用典便有許多出于《地理志》、《水經(jīng)注》。
如《采蓮賦》中:堤防谷口,沈桂北之丹湡、南鄢義妻、東吳信婦、南討九真百越、北戍雞田雁城、雖跡兆于水鄉(xiāng)、南究巴沱越沂,蔣清翊皆注引《漢書·地理志》;而復(fù)瀟湘兮綠水、動浦水兮驪龍文、詠綠竹于風(fēng)曉、異睢苑之歡娛、汎磻溪之小塘,注引《水經(jīng)注》(41)。而王序明言“歷觀眾制”,則《地理志》、《水經(jīng)注》當(dāng)為王勃所閱眾多典籍之一,此為明證。
倘王勃閱《水經(jīng)注》,則《水經(jīng)注》中與“贛水”相鄰的江浙“漸江水”酈道元多引《吳越春秋》、《越絕書》,《吳越春秋》凡九見,《越絕》凡兩見,《吳越春秋》祖于《越絕》,則《越絕書》又當(dāng)為王勃所閱矣。
而上述這些書到底代表什么?有什么規(guī)律?吾凝思數(shù)日,忽然悟出這正好是一幅古代的導(dǎo)游圖!舉凡一地區(qū)的山川、交通、城邑、典故、人物、特產(chǎn)都惟有從以上這些史籍中了解,舍此似別無他途。從《越絕書》、《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可以知道,王勃了解的天文地理偏重于東南半壁江山,涉及的區(qū)域包括長江沿岸的江浙、安徽、福建、湖北、湖南、江西、廣東、廣西,卻正好和王勃此行交阯省父的路途一致!江淮的《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道出江中的《采蓮賦》、及南昌的《滕王閣序》,廣州的《鞶鑑圖銘序》路線正貫穿其中。可以揣測,王勃一路沿江而下,途中必攜詩書以消永日,“歷觀眾制,伏玩累日”,沿途不斷翻閱書籍了解各地的天文地理、人文典故,真可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活脫一逍遙才子形象。
在今天看來,每到一地旅游自可找地圖、旅游介紹之類書籍以了解一地之勝,而在出版、圖籍并不發(fā)達的唐初,介紹歷史、地理的《水經(jīng)注》、《越絕書》、《地理志》當(dāng)是讀書士子的首選。王勃萬里省親,遠(yuǎn)跡天南,必然于地理多所用心,上述地理書籍為其用力處是極為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