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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 山水 立軸 水墨紙本
尊受章第四(原文)
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借其識而發(fā)其所受,知其受而發(fā)其所識。不過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識也。未能識一畫之權(quán),擴而大之也。夫一畫含萬物于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貴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得其畫而不化,自縛也。夫受:畫者必尊而守之,強而用之,無間于外,無息于內(nèi)?!耙住痹唬骸疤煨薪。右宰詮姴幌?。”此乃所以尊受之也。
譯·釋·評 本章突出尊重自己的感受。
感受與認識的關(guān)系,感受在先而認識在后。先有了“認識”再去感受,就非純粹的感受了。這可說是開了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Croce 1866—1952)直覺說的先河。只有具有深刻實踐經(jīng)驗的石濤才能說出這樣的獨特的見解,真是一語驚人,點明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秘奧。毋須用感性與理性認識的辯證關(guān)系來硬套石濤的觀點,實踐才是
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有一位頗具傳統(tǒng)功力的水墨畫家到西雙版納寫生,他大失所望,認為西雙版納完全不入畫。確乎,幾乎全部由層次清晰的線構(gòu)成的亞熱帶植物世界,進入不了他早已認識、認可的水墨天地,他喪失了感受的本能。感受中包含著極重要的因素:直覺與錯覺。直覺與錯覺往往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酒曲,石濤沒有談直覺與錯覺問題,他倒說:“古今至明之士,借其識而發(fā)其所受,知其受而發(fā)其所識”。他認為只有至明之士才能利用理性認識來啟發(fā)感性感受,并從感性感受再歸于理性認識。他所指至明之士,實質(zhì)上應(yīng)是指具有靈性的藝術(shù)家,因并非人人具有靈性,具靈性的往往只是少數(shù)人。
他談到,這還僅在一件具體事物上的感受與認識,只是小受小識,尚未能在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擴大依靠感受來創(chuàng)立畫法的觀念。萬物均被包羅在這種畫法觀念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靈感或美感似乎從天而降,落地則著根而成藝術(shù),這就是感受了。必須珍惜這種感受,如雖有感受而不珍惜,自暴自棄了。如獲得畫意畫法而不能靈活變化應(yīng)用,無異自己縛住了自己。對于感受,作者務(wù)必珍惜而保住,必須運用它,而且非運用不可,既不忽略外部世界,內(nèi)心更不斷探索?!兑捉?jīng)》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也可說要永遠不斷加強、尊視自己的感受。
1684年制 松壑聽泉圖 立軸 設(shè)色紙本
筆墨章第五(原文)
古人有有筆有墨者,亦有有筆無墨者,亦有有墨無筆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賦受不齊也。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yǎng)不靈,筆非生活不神。能受蒙養(yǎng)之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yǎng)之靈,是有筆無墨也。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cè),有聚有散,有近有遠,有內(nèi)有外,有虛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飄緲,此生活之大端也。故山川萬物之薦靈于人,因人操此蒙養(yǎng)生活之權(quán)。茍非其然,焉能使筆墨之下,有胎有骨,有開有合,有體有用,有形有勢,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潛伏,有沖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岏,有奇峭,有險峻,一一盡其靈而足其神?
譯·釋·評
本章專談筆墨。石濤在分析筆墨之運用中有將筆與墨分割開來的傾向。他所指的筆偏于用線造型,著眼于表現(xiàn)客觀形象,而墨的揮灑則偏于渲染氣氛,加強感人效果,甚至具抽象性。 他談到古人有有筆有墨者、有有筆無墨者、亦有有墨無筆者等等情況,這并非由于山川對象有這些局限,而緣于作者自身的秉賦及感受之差異(賦受不齊也)?!澳疄R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yǎng)不靈,筆非生活不神”?!@“蒙養(yǎng)”何所指,參閱石濤自己的題畫解釋:“寫畫一道,須知有蒙養(yǎng)。蒙者因太古無法,養(yǎng)者因太樸不散。不散,所養(yǎng)者;無法,而蒙也。未曾受墨,先思其蒙;既而操筆,復審其養(yǎng)。思其蒙而審其養(yǎng),自能開蒙而全古,自能盡變而無法,自歸于蒙養(yǎng)之道矣?!笨磥砻绅B(yǎng)是指在混沌無法中創(chuàng)自家之法,仍是一畫之說的同一概念(但石濤在別處也用蒙養(yǎng)一詞,則似另有含義)。這“生活”應(yīng)是指復雜多樣的萬象形態(tài)。石濤并不用指畫或別的什么替代筆的工具,則其墨也都是通過筆再落到畫面,所謂墨之濺筆其實是筆之濺墨,不過這類用筆縱橫涂抹,更浸染于畫趣而較遠離于書法骨架,也似乎更憑借于一時靈感及偶然效果,當然其中蘊藏著長期的修養(yǎng)。我想這便是“墨之濺筆也以靈”及“墨非蒙養(yǎng)不靈”的實踐經(jīng)驗。至于“筆非生活不神”則是指表現(xiàn)形象靠用筆,形象的豐富性也取決于用筆的多樣性。他進而重復闡明“能受蒙養(yǎng)之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yǎng)之靈,是有筆無墨也?!蔽腋械竭@樣區(qū)分筆墨效果是偏于生硬了,其實石濤自己的作品渾然一體也不宜將筆墨之優(yōu)劣拆開來評比。然而,他這章的論點是指用筆構(gòu)造形象,用墨渲染氣氛。 “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cè),有聚有散,有近有遠,有內(nèi)有外,有虛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飄緲,此生活之大端也?!边@段談宇宙萬象之雜,易理解。宇宙萬象予人靈感,作者憑穎悟及體驗將之表現(xiàn)于畫面,否則筆墨之下怎能“有胎有骨,有開有合,有體有用,有形有勢,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潛伏,有沖霄,有崱屴(音側(cè)力,山峰高聳貌),有磅礴,有嵯峨,(音攢環(huán),尖峰),有奇峭,有險峻”,一一靈、神俱備。
清 1699年作 松風泉石圖 手卷 水墨紙本
運腕章第六(原文)
或曰:“繪譜畫訓,章章發(fā)明;用筆用墨,處處精細。自古以來,從未有山海之形勢,駕諸空言,托之同好。想大滌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從淺近處下手耶?”
異哉斯言也!受之于遠,得之最近;識之于近,役之于遠。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變畫者,用筆用墨之淺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淺近張本也;形勢者,鞹皴之淺近綱領(lǐng)也。茍徒知方隅之識,則有方隅之張本。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終圖之;得之一峰,始終不變。是山也,是峰也,轉(zhuǎn)使脫瓿雕鑿于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且也形勢不變,徒知鞹皴之皮毛;畫法不變,徒知形勢之拘泥;蒙養(yǎng)不齊,徒知山川之結(jié)列;山林不備,徒知張本之空虛。欲化此四者,必先從運腕入手也。腕若虛靈則畫能折變,筆如截揭則形不癡蒙。腕受實則沉著透徹,腕受虛則飛舞悠揚,腕受正則中直藏鋒,腕受仄則欹斜盡致,腕受疾則操縱得勢,腕受遲則拱揖有情,腕受化則渾合自然,腕受變則陸離譎怪,腕受奇則神工鬼斧,腕受神則川岳薦靈。
譯·釋·評
有人說,畫譜畫法之類,各篇章都闡明道理,對用筆用墨都講得詳詳細細。從來沒有將山海之形勢空談一番而讓愛好者自己去捉摸。想必大滌子天分太高,世外之法,不屑從淺近處著手吧!從這番話看,石濤寫“畫語錄”不僅是創(chuàng)作心得,同時有針對性,當時極大的保守勢力顯然在攻擊他,他于此反擊,這“畫語錄”是寫給他的追隨者們看的吧,或可說是教學講義。
石濤批駁那些怪論:“異哉斯言也!”于是講解自己的觀點:凡遠處、大處啟發(fā)我們的感受,均可在近處、身邊獲得認知和驗證。從就近獲得的認知,卻可運用及于遠大。根據(jù)自己對對象的感受而畫,這即我之所謂一畫者,其實就是字畫下手的最基本工夫(書法也當是有了感受才能動筆,石濤視書畫為一體應(yīng)是從感受、感覺與情思為出發(fā)點)。畫法要變,也是用筆用墨的基本法度。“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淺近張本也;形勢者,鞹(輪廓)皴之淺近綱領(lǐng)也”其涵義應(yīng)是指山海中包含著一丘一壑的基本構(gòu)成,而一丘一壑當可引申擴展為山海。勾勒皴擦可展拓出磅礴氣勢,磅礴氣勢實由基本的勾勒皴擦所構(gòu)建。最近李政道博士論及科學與藝術(shù)的比較,他說最新物理學說中認為最復雜的現(xiàn)象可分析為最簡單的構(gòu)成因素,最簡單的構(gòu)成因素可擴展為最復雜的現(xiàn)象。他希望我作一幅透露這一觀點傾向的作品,我看石濤的這幾句語錄倒恰恰吻合了這觀念。
他在《缊章第七》中談到從一可以發(fā)展成萬,從萬可以歸納為一,又重復了簡單與復雜的辯證原理。
若認識只局限于一隅,便只有一隅作范本。比方這一隅中有山,有峰,此人便總是畫這山、這峰,始終不變。這山、這峰,反被此人于手中翻復捏弄,這行嗎?形勢固定不變,又只知勾勒皴擦之皮毛;畫法老一套,拘泥于形勢之程式;表現(xiàn)無新意,僅將山川羅列;山林無實感,只憑空洞之范本。石濤指出了這些時弊之要害,但他卻即興作出了過于簡單的結(jié)語:“欲化此四者,必先從運腕入手也”。即使運腕巧妙,決不能解決以上創(chuàng)作中的根本問題。當然不可忽視運腕這一基本技能,石濤在本章中就是著力談運腕的經(jīng)驗。運腕虛靈則畫面有轉(zhuǎn)折變化,用筆如截如揭一般明確肯定,則形象就不滯呆或含糊。運腕著實則畫面就沉著而透徹,運腕空靈則有飛舞悠揚的效果,腕正以表達藏鋒的正直端莊,側(cè)鋒則宜于顯示傾斜多姿,運腕迅速須操縱得勢,運腕慢須如拱揖有情,運腕至化境則渾合自然,運腕多變則陸離譎怪,運腕出奇真是神工鬼斧,運腕如神則山岳呈現(xiàn)靈氣。
也是李政道說的:筷子是手指的延長。所以運用筷子的技巧是與手腕的靈活相關(guān)的。這也說明了用筆與運腕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畫家對自己手中筆端的含墨量及含水量似乎像永遠用手指觸摸到一樣敏感,有把握。石濤分析了運腕的各個方面,都出于敏銳深入的自我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