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
弘治壬戌春,某西尋句曲與丹陽,湯云谷偕。當是時,云谷方為行人,留意神仙之學,為予談呼吸屈伸之術,凝神化氣之道,蓋無所不至。及與之登三茅之巔,下探葉陽,休玉宸,感陶隱君之遺跡,慨嘆穢濁,飄然有脫屣人間之志。 予時皆未之許也,云谷意不然之,曰:“子豈有見于吾乎?”
予曰:“然。子之眉間慘然,猶有怛世之色。是道也,遲之十年,庶幾矣。”
云谷日:“子見吾之貌,而吾信吾之心?!?/span>
既別,云谷尋入為給事中,又遷為右給事。殫心職務,驅逐瘁勞,竟以直道抵權奸斥外。而予亦以言事得罪,奔走謫鄉(xiāng),不相見者十余年。
至是正德癸酉某月,予自吏部徙官南太仆;再過丹陽,而云谷已家居三年矣。訪之,迎謂予曰:“尚憶‘眉間’之說乎?吾信吾之心,而不若子之見吾貌,何也?今果十年而始出于泥涂,是則信矣。然謂古之庶幾也,則貌益衰,年益逝,去道益遠;獨是若未之盡然耳。”
予日:“乃今則幾矣。今吾又聞子之言,見子之貌矣;又見子之廬矣;又見子之鄉(xiāng)人矣?!?/span>
云谷日:“異哉!言貌既遠矣,廬與鄉(xiāng)人亦可以見我乎?”
曰:“古之有道之士,外槁而中澤,處隘而心廣;累釋而無所撓其精,機忘而無所忤于俗。是故其色愉愉,其居于于;其所遭若清風之披物,而莫知其所從往也。今子之步徐發(fā)改,而貌若益憊,然而其精藏矣;言下意懇,而氣若益衰,然而其神守矣;室廬無所增益于舊,而志意擴然,其累釋矣;鄉(xiāng)之人相忘于賢愚貴賤,且以為慈母,且以為嬰兒,其機忘矣。夫精藏則太和流,神守則天光發(fā),累釋則怡愉而靜,機忘則心純而一:四者道之證也。夫道無在而神無方,安常處順,其至矣。而又何人間之脫屣乎?”
云谷曰:“有是哉!吾信吾之心,乃不若子之見吾廬與吾鄉(xiāng)人也?!?/span>
于是云谷年七十矣。是月,值其懸弧,鄉(xiāng)人方謀所以祝壽者,聞予至,皆來請言。予曰:“嘻,子之鄉(xiāng)先生既幾于道,而尚以壽為賀乎?夫壽不足以為子之鄉(xiāng)先生賀。子之鄉(xiāng)而有有道之士若子之鄉(xiāng)先生者,使爾鄉(xiāng)人之子弟皆有所矜式視效,出而事君,則師其道以用世;入而家居,則師其道以善身,若射之有的,各中乃所向。則是先生之壽,乃于爾鄉(xiāng)之人復有足賀也已?!泵髂耆?,予再官鴻臚,而鄉(xiāng)之人復以書來請,遂追書之。
---感悟一:
有道之士,處隘而心廣,故其精藏、神守、累釋、機忘,故其色愉愉、其居于于,其志意擴然,其安常處順,其怡愉而靜、心純而一。
感悟: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云谷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陽明先生幫他指出,他仍說:你看到了我人相貌,但我相信自己的心。我們其實很多時候也對自己很自信,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對自己認識不足,要么過于自信就成為自負,要么妄自菲薄成為自卑。
不知道自己知道——當我們的內心已經覺察,在某些方面醒來時,內心已被喚醒,可自己并不知道。便是這樣的狀態(tài)。外看像普通人,內看已是圣人、賢人。
這兩種狀態(tài)都是對自己認識不清。那我們如何實現由“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到“不知道自己知道”的求道過程呢?
文中講了“精藏、神守、累釋、機忘”即“元精深藏則元氣流行,元神內守則天光顯現,心無所累則內心怡然恬靜,忘卻機巧則心地純粹歸一。”這正是得道的證明。具體說便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呢?
古時的有道之人,外貌枯槁而內在潤澤,居處狹隘卻心地廣大。心無所累,則精神不為物擾;忘卻機巧,而處世不悖世俗。
所謂“安常處順”即我們要轉化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少些得失心,少點心機,良知就清澈了?!靶陌仓幖礊楣枢l(xiāng)”,“心外無物即為大道”。這樣我們就能做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span>
感悟二:
老王拿云谷這件事,表明了一種王學之最高境界,審人心。
早年,云谷自以為“信自己的內心”,實際上是一種自我陶醉。老王觀其相貌,判斷十年后云谷會成為布衣。原因很簡單,別聽他超凡脫俗的談吐,從神情相貌中看出他依舊眷戀塵世,超凡的理想主義注定碰釘子,被無情的現實打翻。(云谷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狀態(tài))
十年后,不幸言中。這次老王又拿云谷的居室,鄉(xiāng)鄰來評判:云谷已經是一位得道賢士了。疲憊的外表掩飾不了云谷的精神;言語的謙卑掩飾不了云谷內心的強大;整潔的居敬掩飾不了云谷的宏偉志向;相處的鄉(xiāng)親們淳樸的行為透視出云谷純潔公正的心性。大道至簡,不一定要做出什么驚天偉業(yè)才能得道,得道往往很簡單。(云谷不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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