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火車的記憶，最早來源于母親的敘述。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母親懷抱著出生不滿兩個月的我，前去探望遠在山西榆次服兵役的父親。那時候的交通遠沒有現(xiàn)在便利，從河北省最北部的一個村莊出發(fā)，輾轉(zhuǎn)多次后，才能在北京站坐上通往山西的列車。
在她的敘述中，給我留下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她在北京站候車的時候吃到的餃子。那是一種完全由機器包出來的餃子，但是吃到嘴里非常得香，對餃子的喜歡完全沖淡了她在路上輾轉(zhuǎn)的勞累和等車時候的百無聊賴。然后就是二十多個小時的漫長旅途，這段時間，通常是沒有座位的。在火車上她只能坐在過道中和兩節(jié)車廂的縫隙處，為了省錢幾乎不在火車上買任何吃的東西。而躺在她懷中的我，經(jīng)常會引起車廂里乘客一陣一陣的圍觀。我很難想象當(dāng)時她是怎樣抱著我輾轉(zhuǎn)上千公里，去探望我遠在山西的父親，在山西的軍營中度過幾個月的假期之后，再隨同父親一起返回老家。因為是軍人家屬，車票的問題似乎就容易解決一些，可以一直坐到北京，省卻了路上沒座的辛苦。那種兩地奔波的生活大約持續(xù)了六年?，F(xiàn)在我回到家中，她還能偶爾跟我提起那些在路上的日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我想，那也許是她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光之一。
我對于六歲之前的生活記憶不多，也許旅途中我一直在母親的懷中處于昏睡狀態(tài)，絲毫感覺不到母親的辛苦，也絲毫體會不到那時候人們出行的不便。留給我記憶最多的無非是軍營那一眼看不到頭的綠色，成排的大炮、坦克。而我童年中最歡樂的時刻也是父親探家時帶來的大白兔奶糖、蛋黃餅干以及橘子汁，還有一輛三輪童車。這些東西，都是通過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幕疖?，帶來了一家人最基本的幸福。這些記憶中的食品和玩具一直伴隨著我上了小學(xué)，父親也從軍隊轉(zhuǎn)業(yè)回家，在我們鎮(zhèn)里的派出所上班，而母親，則被分配到了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每天我跟著她上學(xué)、放學(xué)。一直到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我們一家人都安靜地生活在那個小鎮(zhèn)上。只是現(xiàn)在想起母親說過的北京站里面用機器包的餃子，嘴里不自然的就泛起了一股機油的味道，有點苦澀。
二
我真正第一見到火車是在距離縣城20公里左右一個小鎮(zhèn)的火車站上，那個火車站，也是我們縣城唯一的車站。據(jù)說建國后某一任縣長，擔(dān)心鐵路和火車會帶來治安混亂，堅持不讓鐵路通過縣城，而是在距離縣城較遠的一個鎮(zhèn)上修了火車站，讓鐵路遠遠的從縣城的南邊繞開，直通東北。其實這種情節(jié)，是否可以理解為對科技的恐懼，對文化的恐懼。
對于年少時期在軍營里長大的我而言，軍綠色確實有一種莫明的吸引力。那些遙遠記憶里的綠皮火車們，就是軍綠色。孩童時那迷惘的幼年，只能在電視或者電影里看到綠皮火車拖著長長的白煙，仿佛一列列飛馳過的長龍，那是我印象中的火車，轟隆隆，轟隆隆，然后呼嘯而過。直到我去大姨工作的鎮(zhèn)上去度暑假，爬上高高的樓頂和坐在樓頂上看過往的綠皮火車和黑皮火車，成為我每天清晨最大的事情。
那時候的黑皮火車，“轟轟咚咚”地開過去，留下一條長長的乳白色的尾巴，尾巴過一會兒才能消散。從以前的書上得知，那是蒸汽機車，運貨用的。它們往往是綠色或藍色的頭，后邊緊跟著四五十節(jié)長長的車廂。那時候，我數(shù)數(shù)不好，記得我數(shù)過的最長的一節(jié)是50節(jié)，可惜沒人相信我。后來，我再也沒有數(shù)到這樣的節(jié)數(shù)。而綠皮火車節(jié)數(shù)不多，大約十幾節(jié)車廂，每次到站之后，都能看見等車的人們一擁而上以及提著大包小包的乘客下車，都是急匆匆的。
在臨上學(xué)的那幾天里，我們帶著搜羅來的舊鋼筋，一起出發(fā)到那個有鐵軌的地方。按照大孩子的指示，我們把鐵釘順著火車走的方向放到鐵軌上，然后躲得遠遠的。綠皮火車過來了，我們靜靜地待著，捂著耳朵，那“咣當(dāng)咣當(dāng)”火車駛過的聲音震耳欲聾，那窗口后邊是一張張黃色的臉和黑色的眼睛，他們紛紛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們這一排人。但這只是一個瞬間，火車幾乎是瞬間就過去了。我們大呼小叫地找回自己的鋼筋，這些鋼筋，都順利地變成了一把把薄而鋒利的小刀。
十五歲的夏天，距離香港回歸還有一年，我們?nèi)胰ケ本┞糜?。我記得很早我們就到了車站候車，火車票拿到手之后是窄窄的一張硬紙板，我緊緊攥著它，好像一個珍貴的寶貝一樣，生怕一不小心就丟掉。然而這種新鮮勁兒很快被夏日晚間那種溽熱給打磨得一干二凈，不久我就靠著候車室的座椅昏沉沉地睡去。在那時候火車晚點是很正常的事情，在迷迷糊糊之間就被父親從火車窗口塞了進去。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觀察綠皮火車內(nèi)部，里面留給我的印象，非常擁擠，非常臟，空氣污濁。硬座里的人天南地北的，許多人沒有座位。此后的很多年中我也曾在沒有座位的火車站著經(jīng)過許多小時，堅持下來的時候很少。一般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都站不了太久，到了一定時候，怎么都受不了，不管地上多臟也要想辦法坐下。在過道上坐下后最反感的就是推著鐵車來回的小販，這些人吃的是公家飯，賣東西脾氣都很分明。鐵車來了，就是呵斥，甚至用鐵車推搡擋路的旅客。在我站的堅持不住的時候，父親在座位底下鋪上了報紙，讓我躺到里面，一直睡到北京。
三
北京是我懂事以來接觸的第一個城市的名字，那時候北京對我來說，距離非常遙遠，雖然我曾經(jīng)許多次的路過那里。童年時期北京給我的印象就是天安門上太陽升，以及迎風(fēng)招展的紅旗和碩大無比的毛主席畫像。每到下雨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就會對著窗外的雨幕大喊：“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讓我去當(dāng)兵，我還沒長大?！边@樣的童謠那時候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日后這個城市曾帶給我那么多悲歡離合，成為我生活中大部分的重心。
初中已過，我的個子在迅捷地成長，先是比媽媽高，然后又比爸爸高。在我長高的同時，時光同樣不會停步。我已經(jīng)熟悉了縣城所有的地方。到了后來，我開始有了想出去旅游的想法，我想去地理書上標(biāo)明的很多的其他地方，比如北京，比如上海，也或者是長沙。我想去看那些用藍色標(biāo)明的大江大河，看長江，看黃河，看洞庭湖，看湘江。
此時正是青春閃爍的年紀(jì)，和朋友在夜晚看流星雨，一顆、兩顆也或者是很多顆一起一起的在天空奔跑，應(yīng)接不暇。你同樣看見很多的東西在春光里萌發(fā)，在教室、在籃球場、在校門口、在夜里的寢室，伴隨著渴望、緊張、惶惶、期待和無奈的感覺。那是最開始的所謂“喜歡”和值得驕傲的友情。此時流行于中學(xué)生中間的“筆友熱”，不可避免的影響了我們。初中同學(xué)介紹給我了她的舍友，從此書信往來。保定，作為一個我寄予感情希望的城市，就這樣闖進了我的生活。
青春的煩惱總是無窮無盡，我和朋友們在大排擋里邊吃田螺烤串開始學(xué)著喝啤酒，一起討論喜歡的女孩和新寫的情書，一起討論十年之后的聚會是如何的意氣風(fēng)發(fā)。然而時光飛逝，到了最后，高考的鐘聲一響，我們淚流滿面，四處離散。
2001年的夏天，我坐在開往石家莊的綠皮火車上，想著即將開始的警校入學(xué)面試，焦躁不安。我看見火車停在車站，有些人上來，有些人下去，然后火車又繼續(xù)前行。列車路過保定車站，我真的有下去的沖動，去見一見素未謀面的愛人，然而我終究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到了鄭州上學(xué)，不可避免的就開始了異地戀愛，每逢假期，我就會跳上開往她那座城市的火車，經(jīng)常是八九個小時的車程，一路興奮著就到了。一下車，仿佛她所在的城市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熟悉和親切。隨便找個路邊的電話亭打個電話用語音告訴她我過來了。第一次去的時候是冬天，剛下完雪的保定異常得寒冷，我就一聲不響地在那個城市的一角用電話和她聊天，后來的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追問我在哪里，然后找到我，緊緊地抱在一起。
那個時候的每個假期我都會過去，買晚上的票。坐著夜車，帶著單放機，塞著耳機，聽著音樂，坐在空蕩蕩的位置上靜靜地想著，笑著。有一個能夠思念的人，其實也是一種幸福。常常在座位上靜靜地幻想著見她的情景，僅僅讓她知道有那么一個男孩，在一個并不喧鬧的城市，想著和她有著共同的情結(jié)，共同的心愿，想約她在月光中漫步；或是趕著看一場電影；或是靜靜地聆聽一首曲子，相擁旋舞，然后雙目相視，淺淺一笑；或是輕輕地對她說：“我愛你！”畢業(yè)之后我跟她一起到北京工作，但是由于性格的差異，我們相處了幾年又分開了。此后我經(jīng)常拿出當(dāng)年我們兩個人寫的信，一封一封地看。經(jīng)過那么多年，那些信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模樣。我又整理出這些年兩地奔波的所有車票，每張票，每趟車次，每份感情，都熟悉而模糊。
四
在北京上班這些年，往返于北京和家鄉(xiāng)之間，也多是乘坐火車，只不過區(qū)別的是綠皮車越來越少，多數(shù)都是乘坐紅色車廂的快速列車，全列臥鋪，干凈而明亮。坐在這樣的車上，回家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我想，也許我是喜歡那種在路上的感覺。
去年夏天，工作環(huán)境的壓抑讓我瀕臨崩潰。于是毅然辭去了工作，出去旅行，我選擇了一個安靜的東北小城，興城。只不過這次出行，我選擇了動車。舒適的旅途絲毫感覺不到勞累，只是好像少了那種出行的樂趣與浪漫。電影中把火車中的浪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比如《天下無賊》里人性的糾結(jié)，比如《周漁的火車》里與夢中情人的邂逅，比如《全城熱戀》里小方含著眼淚為愛出走……很難想象，如果換成高速的“子彈頭”，這些浪漫，這些故事，是否還會有生存的空間——還沒來得及出手，還沒來得及邂逅，還沒來得及惆悵，車早已經(jīng)發(fā)動了，等你回過味兒來，已經(jīng)到目的地了——正如愛情是光陰的故事，沒有了光陰，也就沒有了故事。
綠皮火車上的車窗是可以打開的，因為速度慢，也因為車廂里的空氣過于悶熱和不新鮮，所以旅途中的風(fēng)都可以通過車窗進入到車廂里。在我看來，如果你并不太著急去做什么事，那么，選擇一輛綠皮火車出行——如果運氣好的話，買到一張靠窗的座位，那實在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臨窗而坐，你可以享受旅途中輕柔的風(fēng)，和煦的陽光；緩慢的行駛速度讓你不會錯過沿途每一道風(fēng)景——南方金燦燦的油麻菜田抑或是北方麥田里的碧波蕩漾。沿途?？康男℃?zhèn)，你甚至可以下去走走，反正會停留很長的時間——十分鐘，或者八分鐘，這是那些快速火車無法想象的。那些小站的站臺上總有賣特產(chǎn)的小販，并不貴，新鮮的特產(chǎn)，你只需要付出少許的金錢就可以品嘗得到。
今年春節(jié)回家，同學(xué)弄到了兩張綠皮火車的火車票，全程需要八個多小時，坐在車中，緩慢地行駛。這是一列逢客運站就?？康能?，車廂寬松，很多座位都空著。完全感覺不到春運的混亂與擁擠。其實很多人不喜歡坐這樣的綠皮火車，但是我不同，我仔細地看著車廂里坐著的每一個人，他們同我們一樣，都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他們也有著完整的生活，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東西不是這個社會的每個人所認可的。他們是一群漂泊的人，哪里可以生活下去哪里就安家。
我喜歡這樣，在陌生的地域看不同的風(fēng)景，認識陌生的人流，飛馳而過的窗景往往給人極至的美麗和無限的想象。每個站臺上都有上下往回的旅客，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認真注意過誰，誰也不會陪一個人從起點到終點。人生的目的地不同，所以也注定了我們會從不同的地方上車，雖然有個短暫的相遇，但是又無法改變分開的命運。我們都在為理想在為生活而努力著。
人的一生，要去的地方很多，人的一生，要走的路也很長。我的青春，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這段歲月，在時間這趟列車上不斷蜿蜒前行著。從一個年齡段到另一個年齡段，從我已經(jīng)經(jīng)過的站臺到我即將到達的站臺，就如奔跑在華北大平原上的這趟返鄉(xiāng)列車。它過山間，過河流，過田野，過村莊，過小鎮(zhèn)，過城市，它載著我和我的很多夢想，也載著我全家的期盼。雖然緩慢，卻一定會到達我要到的那一站。我安靜地想著自己曾經(jīng)歷的惶惶不安，迷惘無助，終究是我失去了自信心，限制了自己追趕的腳步。如今我終于明白，那些所有的不順利總會過去，一切如2012年的綠皮火車，雖然行駛緩慢，雖然會讓我焦急，只要它在正確的路上行走，終究也會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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